关于营建新都的消息,除了参与议事的诸元老功臣外,薄姬是第一个知情的外人;

    而在其他异姓王都已各自就国的情况下,旁听的新赵王张敖,成为了第一个见识到经过叔孙通的规划、初具雏形的汉家天阙气派的异姓王。

    洛阳南宫是秦国旧宫,位于城南,紧挨着洛阳城池的南门。

    南宫规模宏大,方方正正的大小宫城相套,各有墙壁与门户相隔,进出人等都需经过层层检查。

    被刘季招来议事的重臣,都自南宫的外宫门司马门入宫,继而穿过殿门、省门等五六座门户,方得进到皇帝休憩闲居的禁中,是为小规模的内朝议事。

    而北宫,顾名思义,位于南宫之北,是春秋时的建筑,略显老旧,却依然气宇恢宏,南北两宫之间隔了一条宽二十丈余的中东门大街。

    这条中东门大街虽宽敞气派,但皇帝、皇后与官员们却不会籍此在两宫间穿梭,他们另有自己的步道,也就是横跨两宫的三条复道。

    复道,是架于不同建筑之间的上下双层通道,状似空中飞廊,最长可达数里,纵横连接南北宫,凌空相通,步道中十步一卫,繁绮华贵。

    住在南宫的张敖,今晨便是通过复道,匆匆前去北宫探访过皇后吕雉与鲁元公主,陪着说了会家常,继而又匆匆折返,以免错过南宫中的内朝议事。

    复道上本有脊顶瓦檐遮阳,底部用排木铺就,两侧镂空,只用棚条与护栏加以防护,透气清爽,凉风习习,本无闷闭之碍。

    但今日是他第一次参与议事,内心紧张无比,生怕迟到,待循着步道一路小跑赶回禁中时,早已汗流浃背。

    ***

    汉家制度,吏员们每五日一休沐,今天恰是休沐日,众人本该各自归沐休息,刘季却依旧把大家找来禁中,足见其内心的郁结。

    天气热起来了,刘季乐得偷懒,连冠也不戴,衣衫不整地歪在大楃内的床上。

    楃是帐的一种,本是秦汉富贵人家的寻常之物,张敖也司空见惯,但皇帝下榻的这张楃,四角以鎏金彩绘帐竿撑起,其顶竟如同一般人家的屋顶大小,硕大无朋。

    楃的背后,还插有四面黑底红花的大旗,更显气派。

    楃床前设一描金曲足长桯【ting】,桯上摆满了杯盘等食具,想是刘季尚在进朝食。

    皇帝的举止无礼,楃外的大臣们却不敢造次,穿戴得整整齐齐,分坐在两侧。

    由于在室内,大家都脱了履,只着锦袜或绢袜,唯有一名器宇轩昂的中年人,足上依旧穿着考究的青丝履,腰间还系着一把佩剑。

    张敖认出,这便是由皇帝特批,可以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相国萧何了。

    汉初尚尊秦代尚黑的习惯,一片乌黑华贵的冠冕衣裳之中,又有身着普通麻布衣的二人坐于一旁,张敖知道,其中老的是张良,少的却是新晋拜为奉常的儒士叔孙通。

    ***

    见诸人到齐了,刘季缓缓开口,

    “前几日,景王张耳薨了,朕难过了好几天,夜不能寐。

    总想着,咱们是不是都老了,以前打天下的那一套作法,是不是也像咱们的年纪一样,过了时了。”

    这番开场白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诸人默不作声,都等他继续说下去。

    “天下方定,摆在咱们大家面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如何守住这个江山,如何能避免第二起陈吴之乱,如何能不像秦朝一样,才十几年就亡了国。”

    众人纷纷颔首,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皇帝从国朝伊始便开始考虑如何守住江山,倒不是杞人忧天。

    “可巧,今天便有城门校尉推举的一个人,自称素习儒家之法,可安汉家百年基业。

    我这便让他进来,你们都听听,都听听。”

    刘季微微坐起身子,向侧立于一旁的内侍示意。

    原来,中央官署迁进洛阳城后没几日,负责城门守卫的校尉虞将军便奏报,说他有位来自旧齐国的老乡,在去陇西戍边的路上途经洛阳城,非要求见皇帝,说有要事面奏。

    刘季平日起居的南宫之南门,与洛阳城的南门平城门相距仅十余丈,两道大门平时均由南宫南屯司马守卫,城门校尉的地位可类比宫门校尉,与皇帝法驾时有接触,地位颇为特殊。

    大约是刚迁入南宫的缘故,刘季的心情不错,破天荒给了面熟的虞将军一个天大的面子,今天特意于禁中议事时召见他的这位老乡,齐地小卒娄敬。

    不到半盏茶功夫,小黄门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带进了殿里,并报说,此人便是娄敬。

    ***

    娄敬甫一进殿,众人皆不免惊愕。

    大约即将赴陇西苦寒之地戍守的缘故,他身上裹着件破旧羊皮袄,被洛阳城的热气一蒸,出了满头满脸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淌。

    刘季又惊又笑,扭脸问叔孙通,

    “叔孙通,你来看看,这人怎么穿得比你还邋遢。

    你们儒家到底怎么回事啊,要么就是宽袍高帽,成日里端个架子,要么就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难道就没个正常人吗?”

    叔孙通连连摆手,

    “陛下您此言差矣,我只是爱穿短衣,可没在大热天披着羊皮,您可别拿我同此人比。”

    “怎么不能比了,这娄敬也是来自齐鲁之地、孔孟之乡,和你还算老乡呢。”刘季觉得可笑至极,不禁又揶揄道。

    叔孙通苦着一张脸,

    “请陛下明鉴,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便独尊法家耕战之理,以法为教,弃用儒学,儒家被排除在官学之外,处处受白眼。

    后来,秦大公子扶苏倒是好儒,原本儒学复兴有望的,结果公子扶苏自身难保,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陛下您也知道。

    幸亏我带着诸弟子们跑得快啊,否则早就成了秦二世的刀下亡魂了。所以,您也别怪我们行事怪异,我们能存活下来已是不易啊。

    正好,赶上今天说到守江山的事儿,我这便给陛下讲讲所谓‘逆取顺守’的道理——”

    刘季顿生不耐烦,及时打断了他啰里啰嗦的话,伸手指了指娄敬,

    “叔孙通你先打住,先听他讲讲要奏的事。

    你若实在憋得难受,便去北宫,把你那套大道理,给朕的皇子们开开课吧。”

    听到皇帝如此说,堂下皆笑,又把目光都集中在了娄敬的身上。

    他很年轻,一张晒得黝黑的面孔平平无奇,额上豆大的汗珠密布,开口却语出惊人,

    “小人斗胆,敢问陛下如今定都洛阳,是打算以周朝为例,以期同样兴盛吗?”

    刘季一愣,颔首称是。

    娄敬顿了片刻,又大声说,

    “陛下若果真如此,则天下倾覆之祸,近在咫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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