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豁出去了,明明是虚张声势,存心试探,却被他演绎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

    他虽始终暗暗揣测,以皇帝的韬略及深谋远虑,必已对燕国的异动有所准备,但要说刘季连燕王买马的举措都洞若观火,那便是纯粹胡说八道了。

    匈奴对于马匹的贩卖,向来十分谨慎,特别是处于与中原民族纷争不断的年代,每卖给中原一匹马,便无异于资敌一回。

    只是,燕王臧荼长年对匈奴百般示好,屡有馈赠,明显是将匈奴视为倚仗,当做自己的退路;

    而对于冒顿来说,如此明火执仗地与燕王做军事方面的交易,也算是他关于进军中土设想的一次大胆尝试。

    或许是因为征服草原的过程过于顺利,他的野心不断膨胀,甚至觊觎上了祖先们从未涉足的、长城以内的未知土地。

    对于单于的冒险,大阏氏的母族呼衍氏和其他几大贵姓,都认为实在太过激进。

    眼下,左贤王领地以东的秽貊与肃慎,以及右贤王地盘以西的月氏等国,虽被驱赶,却远未彻底臣服,时不时还会死灰复燃地反扑一下。

    万一偷鸡不成,又惹得汉朝出兵,岂不是要呈三面受敌之态?

    况且,各位首领对于燕王所许诺的、夺取中原后将会割给匈奴的地盘,兴趣都不大。

    “那些土地上,连根苜蓿都不长,牛羊也养不活,只能种些庄稼。

    可咱们匈奴谁会种地?难不成,抓些汉人去种地?

    那岂不是还得再派人看守他们?还得时刻提防被汉人把土地抢回去。”

    三大贵姓的各位首领,私下里都牢骚纷纷,汉地的器物虽好,但若真把人牢牢拴在中原地区,水土不服,实属得不偿失。

    可惜,自打冒顿弑父的那天起,便乾纲独断,部落首领议事会“大吐扑兰提”早就形同虚设。

    因此,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右贤王哀嫩秘密运了一大批精良战马到燕国边境,只能旁敲侧击,婉言相劝,却不敢直接出言反对。

    刘敬自不知这其中的背景,但他深切记得皇后的叮嘱,匈奴人也是人,匈奴的朝堂,也和洛阳朝堂一样,充满着勾心斗角与权力博弈。

    所以,疑心生暗鬼,他误打误撞,恰好踩到了冒顿单于最深的隐忧上。

    单于表面上力排众议,但心底深处,也是不太放心的——

    他既信不过燕王臧荼的实力,也信不过他的承诺。

    万一自己真的因轻信臧荼而失败,日后在这草原上,便无法继续一言九鼎的无上荣光了。

    ***

    刘敬最善察言观色,他发现自己似乎说中了,信心倍增,继续张口就来,

    “我们大皇帝明白匈奴卖马的缘由,也不打算计较这件事了。

    他只是想请您不要出兵,并且,稍稍等待数月,战事自然会见分晓。”

    “我若非要相助燕国呢?”冒顿磨着牙,发狠道。

    “出兵一事,对您来说,太不划算啊。

    臣沿途看到,遍地都是今春刚出生的小马驹、小羊羔,本是一个难得的好年景。

    听说夏天是它们快速生长的时节,也正是需要牧民们精心照料的时节。

    草原上劳力本就短缺,您若出兵,便得抽调所有男丁从征,余下的老弱妇孺,还得赶着畜群,紧跟大部队迁徙移动。

    如此一来,那这批羔,还能活下来多少,就不好说了。”

    尽管身处膻味扑鼻的毡帐,但刘敬感觉自己回到了最拿手的主场,侃侃而谈,越说越从容。

    齐地的风似乎又拂在他脸颊上,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仿佛不再是龙盘虎踞的异族诸人,只是另一批败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下的诺诺之辈而已。

    他深知,劝说大单于,与当年劝说刘季迁都一样,其关键所在,都是务必使对方发自肺腑地认为,自己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真心诚意地为他们着想。

    牺牲眼前漫山遍野活生生跑着的好收成,去换一个不尽人意的未来,他料定,冒顿不会情愿豪赌这样赔本的生意。

    更何苦,臧荼还不一定能赢呢。

    见冒顿陷入沉思,刘敬乘胜追击,滔滔不绝地再下一城,

    “区区燕王臧荼,根本不足为惧。

    他若真打得过大皇帝,当初为何甘心推举我主呢?

    况且,您知道,汉地作战,与草原不同,需要提前准备粮草。

    您看看臧荼送来的那些赠礼,质次量少,像是有备得出大批粮草的实力么?

    寒酸如此的燕国,就算逆天取胜了,又能给您什么像样的补偿呢?”

    一旁老聂的翻译速度,已远远跟不上刘敬了,他翻译几句,便斜眼看刘敬一眼,目光里不光是尊敬,简直有些折服了。

    ***

    最后,刘敬环视了一圈沉默的太子与阿克为甚等人,以一段惊天动地的话,完美收尾,

    “若您不信臣的话,也好办。

    您把臣的命先留着,臣就住在边上的毡帐里,陪您一起静观局势。

    臣斗胆预言,臧荼以蚍蜉撼大树,不出三个月,必败无疑。

    至于是否与大皇帝交好,届时您再做定夺,也不迟。

    若臣所言有诈,无论大单于对臣要囚、要剐,毫无怨言。”

    老聂早听傻了,吭哧吭哧费力译完,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刘敬说,

    “‘剐’这个词,匈奴没有,他们也没有监狱,没地方关你。

    但他们好像有种刑罚,是把人栓在疾驰的马后面,活活拖死,就算是草原上的极刑了。”

    “随你怎么译吧,剐也罢,拖死也罢,反正我觉得,用不到我头上。”

    刘敬呵呵一笑,趁大家还在默默消化的空档,悄悄地把掌心那层汗,在竹节上蹭了又蹭。

    只听得油灯的灯芯不时噼啪地爆一声,更衬得帐内死一般的沉寂。

    终于,冒顿开口道,

    “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你且回毡房等着吧。”

    刘敬轻轻呼出一口气,行了礼,面冲着帐内众人,抬脚慢慢后退。

    老聂说过,这是匈奴退场的礼数,也是时刻提防背后有人上前来插一刀。

    腿有点发软,但他咬牙挺住了,一口气撑到了此时,可不能在退场时丢了脸。

    还没退到门口,忽又听冒顿嘟囔了句什么,老聂忙说,

    “你等等,单于说他被你叨叨得头昏,险些忘了问——

    你可曾听说过,有个叫钟......钟离眜的大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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