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负责装箱的亲军士卒们来说,这大约是他们做过的最匪夷所思、也最轻松的差事了。

    他们出身平民,大多目不识丁,全然体会不到这件关乎朝中无数人性命身家的任务的份量,只懂得一心一意遵丞相指令,但凡见到带字的文书、简牍、帛书,便统统塞进殿中央敞着口的十几口大木箱中。

    他们心下犯嘀咕,本以为此行必有一场杀戮与抢掠,却没想到在宫外等了又等,最后只等来几座空荡荡的宫殿。

    而丞相与各位大老爷们,居然正襟危坐地监督自己干活,这又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兵士们不敢私下议论,但又实在疑惑,箱子一口一口地填满、封好,趁着喘口气的工夫,悄悄打量殿外诸人的反应。

    只见李将军斜倚在殿口柱旁,低着头,像是在细细研究地面横直相间的青石砖的铺法,他似乎嫌自己还撇得不够干净,连瞧都不愿多往殿中多瞧一眼。

    觉察到士卒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他便挺起腰站得直些,口中笑着喝骂道,

    “这趟差事,比你们的项上人头紧要得多,别只管着胡看,仔细手上的物件,别漏了一件。

    还有,你们把手脚都放干净些,今时不同往日,办得好了,丞相自然有赏,别总惦记着什么鸡零狗碎的勾当,因小失大。”

    这两句话,听着像是插科打诨的玩笑,但亲兵们都是经他精挑细选、常年带出来的,自然明白这其中郑重其事的告诫。

    不许遗漏,也不许顺手牵羊地小偷小摸,把这些看不懂的天书都完好封存起来,事后定有重赏。

    ***

    “是,你们好好办差,自有奖赏。

    一会儿待封箱完毕,再出一队人,日夜兼程,把箱子送到行营去。

    我不管路上跑死多少马,一刻不许停,一口箱子不许丢,你们商量商量,看谁能接这个差事。”

    端坐的温丞相怡然自得,说完这几句,又自顾自地喝了酒来,口中不断劝着旁边就坐的几位高官,还时不时品评两句辞赋,甚是风雅。

    可惜,他的一份雅兴,在今日却显得有些曲高和寡,几位听众的神色阴晴不定,满腹心事,全然无心高谈阔论。

    见听众们格外冷淡,温疥不以为忤,只笑呵呵地盯着看两眼兵士们的进度,又不时微微侧头看看远处的宫门,似乎在等什么消息。

    就在箱子封装完毕的同时,一名兵士急匆匆捧着军报跑了进来,温疥忙接过来,展开迅速浏览一遍,眉头间始终萦绕的那缕若隐若现的忧思,终于彻底消散了。

    他放下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丝绢,环顾一下左右,语带兴奋,

    “昭涉掉尾大将军,昨日率所部反正,与朝廷的西路军东西夹击,将臧逆围在代县了。”

    “啊,原来昭涉掉尾他——”

    大员们本还在狐疑,战事瞬息万变,一向谨慎持身的温疥,为何行事如此反常的激进,毫不给自己留退路?

    直到此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从头到尾,这一文一武,一将一相,都是刘季的暗子。

    “当今陛下,敢用奇略,招延英异,终成勋祚啊。”

    众人知道,这次这个主子换定了,一片嗟叹慨然之声。

    “来吧诸公,别光顾着兴叹了,”

    温疥招招手,不远处立刻跑来一名年轻的刀笔吏,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侧,

    “咱们把今天清理宫宇的事情,记录下来,一并给陛下送去。”

    ***

    代地的战事,进展得比预期的更加顺利。

    起初,臧荼被汉军故意放出的假情报所误,一心西出,轻轻松松攻入了代郡,意图与刘季所率领的西路军正面交战。

    谁知,与汉军在代郡开战在即,负责殿后的昭涉掉尾,忽然倒戈反攻,将燕军与本国之间的通道彻底切断,绝了燕军的后路。

    臧荼大军被彻底困在了代地,又闻得后方的国都蓟城已失,日后的军需粮草供应,都将后继无力。

    他不由恼羞成怒,恨不得速速与西路军一决胜负,然后返回头去打温疥与昭涉掉尾这两名可恶的内奸。

    臧荼的性子本就急躁,怒火攻心下,更贸然出战,他本以为西路军既是皇帝亲领,那想必也由刘季本人排兵布阵,指挥作战。

    灭秦灭楚打了这么多年,刘季的阵前指挥才能如何,臧荼心中也略知一二,以为尚有胜算。

    谁知,当两军金鼓齐鸣、血肉搏杀之时,他才发觉,皇帝本人根本不在西路军中,这次来取自己性命的大将,是骁勇无敌的灌婴与樊哙,还有邻近的雁门郡守将陈豨。

    汉初群雄,论文韬谋略,当属张良、萧何,而论起武略用兵,除了韩信这个帅才之外,其他都是大将,水平基本差不多。

    所以,刘季大军以多打少,以强攻弱,以有道之王师讨悖逆之独夫民贼,以背后广大的汉帝国对区区一隅的燕国,这场决战的输赢,自是不言而喻。

    就在西线捷报频传的同时,从洛阳出发、迅速北上,直插入燕国腹地的东路军,也逼近了蓟城。

    ***

    正如洛阳城中的吕雉所料,大汉开国皇帝刘季,从始至终,都稳稳地在东路军中,与他同行的,还有太仆夏侯婴、大将周勃、护军中尉陈平,与太尉卢绾等人。

    可以说,汉廷的核心都在东路军,而东路军之所以敢毫无顾忌地从赵国借道、征粮,全仰仗张苍的前期摸底。

    在张苍看来,赵国的老臣子们,各个都有反心,迟早生变,而张敖本人的底色,贪婪中又带着怯懦,目前尚可以控制。

    王师过境,赵地百姓也不愿再被战火波及,自然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而刘季大军既稳操胜券,便从容行事,虽以全速昼夜进军,却仍在皇帝的严苛军法约束下,鸡犬不惊,对百姓之家产秋毫无犯。

    这与其说是一场征讨,倒不如说,更像一场彰显国威与仁德的盛大行军,大汉王师吊民伐罪,深深地赢得了一批赵地的民心。

    自蓟城发出的那批箱子,几日内便送至汉军行营,刘季笑逐颜开,喜不自胜。

    他绕着十几只箱子转了几圈,眯着眼睛瞄了瞄完好无缺的火漆封口后,才展开随箱子送达的书简,大略读了一遍,顺手递与陈平,不住声地赞道,

    “没想到啊,温疥之才,一至于斯!”

    他眼中闪着兴奋的光,笑着问陈平,

    “你知道么,这些玩意儿,最值钱的时候,是把它们付之一炬的时候。

    咱们在哪里搞这个事儿最合适?

    总得把燕国的臣子都叫来观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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