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时,召平郑重地搁下了手中的瓜,直盯着萧何,严肃道,

    “我好歹也在朝廷中混过几年,封了个劳什子的侯,懂得种瓜,亦见识过人心。

    等有朝一日,你想让眼下这个主子高抬贵手,成全你牵黄犬出上蔡门,恐怕也不易。”

    彼时的萧何并不以为然,自认才智韬略都不输,所以,对亲身经历过大倾塌的东陵侯的劝告毫不在意。

    他与刘季吕雉夫妇二人相识于微时,私交甚笃,自信哪怕真到了那一步,也定有万全的自保之策。

    可眼下,在洛阳南宫里跪得膝盖生疼的他,有些懊恼自己的托大。

    正襟危坐了半天,刘季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伸了个懒腰,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揉着眉间道,

    “对了,北边那个燕国的王位,也不能总空悬着。

    你们回去议一议,看看谁适合做新燕王,都报上来。

    燕国与匈奴毗邻,得找个长沙王吴臣那样的稳妥人,方能保边疆安宁啊。”

    ***

    大朝会后,萧何奉命来到了禁中,才发现门廊外挤满了一脸好奇的青年郎官们,而吕雉带着太子,正安安稳稳地坐在了榻上。

    天气渐寒,刘季疲劳畏冷,早早燃起了火笼,殿内一片温暖氤氲。

    榻前另置一小案,上面如小山似的,堆满了长安县百姓状告萧何强行赊买民田的文书。

    皇帝一改刚才朝堂上威严的仪态,歪坐在榻边,臂肘倚着榻上的白玉几,双腿自榻沿垂下,一副惬意的样子。

    刘盈见父皇这个姿势十分轻松,也跃跃欲试打算效仿,却被吕雉啪地一巴掌拍在腿上,

    “山野坐姿,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你父皇与萧相国是故交,才稍微失态一点,你若是敢当着别人这么坐,留神夫子骂你。”

    吕雉口中的夫子,指的是叔孙通,他生性虽灵活变通,但自从开始教太子及其他皇子们读书,便把其作为毕生奋斗的事业,事事一丝不苟。

    刘季斜眼瞥了皇后一眼,又想起叔孙通那张百折不挠的苦瓜脸,不由把腿稍微往里收了收,又指着一卷卷文书,含笑对萧何说,

    “你看看吧,人家长安县的百姓,告御状都告到洛阳来了。”

    萧何应了一声,颤颤巍巍地挨个打开简牍,细细看了起来。

    ***

    刘季时而自刻花铜棜案中挑几个大个儿的仙人枣干吃,时而逗着刘盈说几句玩笑话,任萧何慢慢地看,不去催他。

    吕雉早已读过那些文书,此刻看着一个有卓越治国才能的良相,被皇帝像揉面团似的拿捏得大气不敢喘,不禁浮想联翩:

    在那些卷宗中,萧何的家人尽管嚣张地强买大量良田,驱走百姓,但无数恶形恶状中,却未曾伤及一人一畜。

    这其中暗含着精巧且秘密的慈悲,也是一名胸怀天下的能吏的应有之义。

    她记得,萧何刚入主关中时,遇上大饥荒之年,米斛万钱,而他依然能秉公行事,保障民生,为汉军经营出一块稳定的后方基地。

    如此鞠躬尽瘁的一个人,连设法自污时,都小心谨慎,唯恐害了无辜人命,真是难为他了。

    想到此处,吕雉又望了一眼神情轻松愉悦的刘季,以他的智慧,对萧何刻意自污的手段,应当是洞若观火的吧。

    萧何知道刘季疑他,只得通过自污以自保,故意卖个破绽,不再贪图“贤相”的虚名了。

    而刘季知道萧何知道他疑他,也知道他通过自污以自保,而在刘季看来,似乎这种驭下方式,更能让他夜夜睡得安稳。

    真是人各有志,白手起家的雄猜之主,信不过任何人,爱亲征却技不如人,要是如她上一世似的,临朝称制好几十年,简直惨不忍睹,吕雉心情复杂地腹诽。

    ***

    刘季又等了片刻,实在无聊,仰面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又坐直身子,端着漆卮喝了口热茶,与刘盈闲聊般漫不经心地问话,

    “盈儿,百姓告官的文书,你也都看过了罢。

    你说说,萧相国强行赊买民田这事,按律,该如何处置?”

    刘盈直直地看了看自己无比敬重的萧相国一眼,又看了看面带微笑的吕雉。

    母后每日临朝前,都会对他耳提面命,说萧相国是社稷栋梁,于国于家都有着不可磨灭之功,未来定要青史留名的,万不可折辱。

    于是,他在脑中飞速打了个草稿,便一板一眼地对刘季说,

    “萧何身为相国,曾亲制《九章律》,如今却知法犯法,毒螫(shi)加于吏民,强赊民田,获资千万。

    按律,理当弃市——”

    “噗——”

    刘季没忍住,一口茶全部喷在织着彩色大花的厚厚绨锦上,湿了一大片。

    宫人们忙扑上前来擦拭,刘盈被他的反应唬住,脸色一白,不知所措地噤了声。

    ***

    两汉时的死刑,可以分为显戮与隐戮两种类型。

    隐戮,可以理解为秘密处死,给死者留个体面,而显戮,便是在城内或近郭的闹市,通常是在四通八达、道路交汇的十字路口,处死人犯。

    为了显示犯人被杀是罪有应得,往往在显戮行刑前,还要敲锣打鼓,吸引城中百姓前来,再进行读鞫(ju),也就是当众宣读囚人所犯之罪。

    刘盈所说的弃市,是显戮的一种,犯人在闹市被斩首或绞死后,抛尸于市,或三日、或十余日,用以警戒世人。

    所以,弃市是比普通死罪更羞辱的一种刑罚,是针对罪大恶极之人身体与名誉上的双重翦灭。

    太子此言一出,纵使萧何见过千般大场面,也吓得失手将简牍掉到地上,瞪大眼睛,万般惊恐地看着太子,脑中飞速闪过自己与太子的过往——

    自己未曾开罪过这位小阎王啊,莫非是旁人教他说的?

    可又会是何人呢?是刘季本人吗,还是吕雉?

    抑或是叔孙通,或是张良,是曹参?

    或者其他什么暗中结下的敌人,企图假戏真做,对他一击致命?

    他面上的阴晴变换,心思飘忽不定,全被吕雉尽收眼底。

    吕雉深知刘盈的性格,他木讷柔弱,却是个仁义忠厚的少年,于是温言鼓励道,

    “盈儿,不碍的,你把想说的话说完。”

    “是。”

    得到母亲的鼓励,刘盈吸了口气,接着说道,

    “但萧相国为我大汉殚精竭虑,儿臣日日看在眼里,感念在心。

    《周礼》……《周礼》以八辟丽邦法,附刑罚,其三为议贤之辟,其四为议能之辟,其五为议功之辟,其六为议贵之辟。

    儿臣以为,萧何有社稷之功,身兼贤、能与功四者,不宜以寻常律法处置。”

    八辟起源于周代,是唐代“八议”的前身,依次为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与议宾八项。

    简而言之,当以上八类人犯了死罪时,需要交由皇帝特事特办,通常能得到法外容情的宽大处理。

    与八辟相对的,则是十恶不赦,也就是无论如何宽恕,也无法免除死罪的谋反、谋大逆等十项重罪。

    显然,萧何所犯的并不是十恶,还是可以议一议的。

    刘季没想到,短短数月不见,太子居然能出口成章,说出周礼中的决狱先例来,心下倒有些惊喜,却依然不动声色地问,

    “所以,照你这么议,相国就从弃市变为无罪了吗?”

    “也不是,”

    刘盈徐徐道来,

    “父皇为了稳定天下人心,减徭役,免赋税,与民休息,此乃立国之本。

    萧相国之罪,虽可不死,却仍需受刑并昭示天下,以示我朝法度严明,劝课农桑。

    至于刑罚嘛,儿臣监国失察,愿代相国受髡(kun)刑,向百姓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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