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您去看看也是应当的。”

    肖媪见鲁元心急,便把盛着调好的面脂的朱雀衔环铜碗搁在一旁,自旁边衣杆取下一袭早已熨平的绛紫绢地长寿绣曲裾丝绵袍,服侍着鲁元穿上。

    曲裾深衣,穿起来十分讲究,需要将肥大的衣片下摆绕着腰部多周旋转,用带子系住,再系大带,最后系上装饰的革带。

    重重叠叠,缠缠绕绕,深衣的下摆紧紧包住身体,通身又瘦又窄,长可曳地,行不露足,连步子都迈不大,拘谨且内敛,像极了活在宫墙圈出的四方天地中的所有人。

    肖媪熟练地把衣袍缠绕得严丝合缝,一丝不苟,口中还不住念叨,

    “赵姬眼下的身份俨然不同以往了,饶是没有身孕,但毕竟也是皇帝的人,大王是万万不便去探视、安排的。

    所以,以后赵姬一应衣食用度的话事人,还得是您了。”

    “嗯,知道了。”

    鲁元乖巧地点点头,心中有些没底,不知道自己等会儿贸然跑过去,该说些什么。

    肖媪后退几步,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手艺,又取出一对四蝶衔珠银步摇,小心翼翼插在鲁元两鬓。

    “好了,多好看。”

    她含笑道,

    “您正值青春妙龄,穿绛紫也不嫌老气,只显得庄重古朴。”

    彼时,步摇还是稀罕的贵物,又有礼制的功要,并非后宫任意嫔妃都够资格佩戴。

    戴着步摇的女子,务必要温婉,要娴静,一举一动都需恰到好处。太静的话,步摇岿然不动,失去妩媚的姿态,太动的话,步摇叮咚乱撞,显得放荡。

    唯有举手投足都拿捏得分毫不差,才能使步摇摇曳生姿,动人心魄。

    鲁元簪着步摇,裹着曲裾,只能迈着端庄的碎步走出寝殿。

    不知怎的,被绫罗绸缎裹得彩绣辉煌的她,忽然回想起宫宴时,赵姬舞着双刀的飒爽身姿,和她裙摆上振翅欲飞的绣金白鹤。

    鲁元刚走了几步,听得身后肖媪急跟了上来,

    “我还是陪您同去吧。

    咱们前几次去的时候,赵姬安分守礼,很是恭敬贤淑。

    但赵地女子攀附权贵是历来的风俗,赵姬此次未能怀上龙种,此刻必是失望至极。

    人在心神激荡之际,说话没个遮拦,别再冒犯了贵人。”

    肖媪忠心护主,还把她当个不经事的孩童,细细地讲道理。

    鲁元嗯了一声,心中不由腹诽:

    那倒也未必,父皇回銮那日,当众说不带赵姬同回洛阳,那时我格外留意了赵姬的神色,看上去,可真不像是失望呢。

    ***

    鲁元一众人赶到时,赵姬并不在殿内。别院的宫人正欲去叫,却听得殿后的院内传来阵阵女子的低声叫好。

    她好奇心大盛,吩咐众人留在原地,自己蹑手蹑脚潜入庭院。

    天冷,她把狐皮围巾又拉得紧了些。

    一月之间,她已来别院探视过数次,轻车熟路,但甫一转过院角,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庭院的一端,竖着块小小的稻草垛子,垛子上端缝一小块红布,像是靶心,上面插着几把银光闪闪的小匕首。

    而赵姬的满头黑发依旧盘成紧紧的圆髻,身上只穿着雌雄莫辨的白色襜(chan)褕,宽袍大袖,松身洒脱。

    她立在庭院的另一端,离靶子足有两丈余,手中握着一柄匕首,身后聚了一堆宫人,各个翘首以盼。

    更令人惊奇的是,赵姬的双目上蒙着一块白色丝帕,显然,她在盲射飞刀。

    已有眼尖的宫人看到鲁元,正欲招呼,她连连摆手,大气不敢出,只屏息立在一旁观看。

    只听得“嗖”一声,最后一把匕首破空而出,穿透寒风,稳稳扎进了红布的正中央。

    鲁元毕竟是少女心性,忍不住拍手喝彩,

    “好绝功夫!”

    ***

    赵姬慌忙扯下丝帕,见是王后来了,匆匆行礼,又忙着招待她快快进殿。

    踏进殿内,鲁元一屁股坐在热炕上,什么隐忧顾虑,早被好奇冲淡,惊喜地说,

    “我以为刀舞只是花拳绣腿,没想到你居然真有这么俊的功夫。

    怎么从没看你练过?”

    赵姬擦擦额角的汗,亲手给王后斟了一杯热马乳酒,又多加了几小匙蜜,搅匀了递给她,才笑着说,

    “从前偶尔也练的,但怕太惊世骇俗,不敢放肆施展开来。

    自搬来这里,今日方头一遭耍出来。

    谁想到你竟来了,没吓着吧?”

    “也是,”

    鲁元小口抿着热腾腾的马乳酒,酒香与蜜香,飘了满屋,

    “你此刻练,倒也不必担心伤着什么胎气了——”

    她话一出口,自觉有些不妥,便停住不再往下说了。

    “不碍的,妾也正是这么想的。

    妾在别院闷了近一个月,从今日起,总算可以肆无忌惮地生活了。”

    赵姬一字一顿道,显得格外认真。

    仔细聆听时,能察觉出她口音中的抑扬顿挫异于常人,吐字也慢,但一双斜飞的大眼里似有团火,重新燃了起来。

    鲁元觉得事已至此,好歹需要温言抚慰几句,

    “你切莫心急,我父皇最疼惜美人,没准过一阵便有旨意下来,接你去洛阳呢。”

    “妾断不敢奢望,也不指望进宫。”

    二人沉默对坐了一会儿,鲁元望着赵姬晶莹剔透的脸,又被她淡定的气度折服,在心底默默发问:

    “那你待如何呢?

    若父皇果真把你忘了,你便在小小的别院里,困一辈子?”

    ***

    似乎是洞察了她的心思,赵姬笑着说,

    “妾托陛下的福,得了这间清雅的别院,锦衣玉食,已是心满意足了。”

    赵王为了避嫌,此生断不会踏入别院一步,她与王宫中其他嫔妃也没有格外交好的,故也不会有太多访客。

    “你是我父皇的人,我是长公主,又是赵王后,自不必避嫌。

    于情于理,我都可以常来看你。”

    鲁元低头想了想,又说,

    “我平日里闷得发慌,你可以教我方才那套功夫吗?”

    “万万不可!”

    赵姬浓眉一扬,莹白的面孔上满是惊奇,

    “刀剑无眼,都是打小练出来的童子功,对你而言,太危险了。

    稍有不测,让妾如何担待得起。”

    “那我便学刀舞。”

    “刀舞的刀,也是利刃,以你千金之体,断然不行。”

    “那,那我学射术?射术你肯定会吧?”

    “射术辛苦,你这纤纤玉手上,若长满茧子,可不好看。”

    “这有何妨。

    在老家时,我常帮母后干农活,谁还天生就是公主了?”

    “那好,妾便教你射术,到时候吃不了苦,别哭着找你母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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