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带着冒顿单于与大阏氏的回礼,返回汉地的路径,还是顺着出关时的老路,从草原腹心直奔雁门关。

    来时方是夏日,山青草绿,流水潺潺,此刻返程,目之所及皆是灰白苍茫的草原,一块块斑驳地覆着残雪,萧瑟孤寂。

    但他不负众望完成重任,归心似箭,心境自然大大不同,竟不觉苍凉,只觉得天高地阔,肉身无比渺小,山高水长,未来大有可为。

    车队日夜兼程,不知疾驰了几日几夜,终于可以远远瞧见燕地起伏的山峦了,那是家的方向。

    而雁门关敌楼上的戍卒,亦是眼尖,在朦胧的晨光中,发现了这支缓缓出现在天边,由远及近的小股车队。

    负责的侯官格外激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城墙里侧的障城,叫醒了还尚在美梦中的雁门太守陈圂(huan)。

    朝廷已传命各边塞,出使匈奴的使者随时会归来,汉匈绵长的边境线上,数不清的戍守官兵们都在翘首以待。

    而陈圂直觉刘敬一行将会沿出塞的原路返回,索性搬着铺盖卷,直接住进了设在障城中的都尉府里。

    待他激动地趿拉着鞋履、气喘吁吁奔到城门口时,恰赶上车队井井有条地进城。

    陈圂略带迟疑地把骑在马上的人挨个审视了遍,好不容易认出了刘敬,一把揪住他,把他连滚带爬地薅下马来,笑着骂道,

    “短短小半年不见,你咋变成了这副模样!

    若你再不回来,老子就要上报朝廷,派人入大漠,去寻你的尸首了!”

    “若是真有什么不测,尸首早切碎了喂了狼,哪里还找得回来。”

    刘敬看上去又黑又壮,双颊粗糙脱皮,还泛着不正常的红,出发时潇洒文雅的儒士形象荡然无存,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难怪陈圂险些认不出来。

    而他的嗓子,也被一路上的寒风吹得喑哑,说起话来呜噜呜噜的,几乎听不见。

    一旁马上的聂叁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依旧眨巴着小眼睛,贼兮兮地笑。

    陈圂向他俩身后的车队瞅去,赫然看到几十匹鬃毛曳地、威风凛凛的骏马夹杂其中,大惊道,

    “你小子有本事啊,连胡马也被你搞回来了?

    这看起来像是大宛良驹与匈奴马的混种啊。”

    “哼,空欢喜一场,”

    刘敬没好气地说,

    “你到马屁股后面去仔细瞅瞅,每一匹都是骟过的。

    那冒顿老儿精明得很,才不给咱们种马,只让咱们巴巴地看着眼馋。”

    ***

    “原来如此,真可惜。”

    陈圂怅然若失地抚着马颈,又以五指为梳,一下下梳着马鬃,继而好奇问,

    “除了马,冒顿还回了什么好礼吗?”

    刘敬瞥了他一眼,

    “好几大车皮货,虎皮、熊皮、狐狸皮都有,有马乳酒、乳酪,还有西域来的葡萄酒。

    大阏氏与母家呼衍氏也送了不少,算颇有诚意了。

    你别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算账,更紧要的是,咱们总算与匈奴首领搭上了线,以后两国互通有无,开关市,通商队,约为昆弟。”

    以及,对于匈奴帝国的国土人畜、风土习俗、信仰好恶、约法省禁、部落架构,都开始逐渐了解,不再是临行前,刘季君臣枯坐在洛阳宫城里那般管中窥豹的窘迫了。

    还有一些雪泥鸿爪般细碎,但同样无比重要的千头万绪,比如苜蓿草对于养马的奇效,比如西域诸国的蠢蠢欲动,比如钟离眜的下落。

    陈圂频频点头,

    “是,这次谈妥了,好歹有几天安宁日子过。

    从皇帝北上讨逆开始,我们一天安稳觉都没睡过,整日里就怕匈奴人与燕逆联手,忽然杀过来,搞两面夹击。”

    回想起那些夜不能寐、提心吊胆的日子,陈圂尚心有余悸。

    刘敬回头瞅了一眼雁门关的关卡城楼,又开始絮叨,

    “嗯,你们雁门郡是大郡,内可承接赵国的商贾,外有地势之利,未来汉匈之间,定有个大关市设于此处。

    驿馆客店,接待行旅,蕃商来关市行贩,还得申请官府文书,万般诸事,可有得你们忙了。

    我估计,届时人流熙熙攘攘,牙郎商贾穿梭,这个城门是秦时修的,太小了——”

    他伸手指一指,

    “——还得改造扩建。”

    陈圂亲自帮刘敬牵着马,心下暗笑他啰嗦,又关切地问,

    “在我们这儿修整几日,再走吧?”

    “呃,姑且住一夜吧,让大家也好好沐浴一番。

    我还得借你的快马,给洛阳报个信儿。

    我一去数月,渺无音讯,皇上估计等急了。”

    刘敬本不打算住,但只觉得走起路来,双腿累得直打晃,又想到随队的人员定也劳累,便不得不服了软,答应修整一晚,

    “对了,同来的还有两名匈奴当户与他们的侍从,都是呼衍氏的人,一来是护送我,二来是看看关市的环境、场地。

    你们切莫怠慢,务必好生款待。”

    ***

    出使匈奴的回禀奏章,刘敬身在草原时就早已打好腹稿,又在返程颠簸的马背上字斟句酌,细细推敲,此时已臻化境。

    一行人进驻雁门太守的府邸后,他用热水狠狠通了通头脸,又以肉羹拌着稻米饭,急急地扒了两碗,便把自己关在屋内,从午到晚,挥毫泼墨,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陈圂身为边郡太守,责任重大,特有六百里加急快马驰驿,刘敬这厢写就了奏疏,他立刻派出最精干的驿卒,马不停蹄地星夜送至洛阳。

    刘季收到了这封期待已久的奏疏,喜不自禁,逐字逐句挑灯夜读,又命几名黄门连夜誊抄,即刻送至几位机要众臣府中。

    翌日中午,朝会散了后,君臣数人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再次聚在禁中。

    多亏了刘敬巨细靡遗的详报,此刻,对于横亘于北面的强大神秘帝国,他们已经有了基本的认知。

    “都说说吧,对于匈奴,咱们今后该采用个什么对策?”

    刘季彻夜未眠,头风隐隐要发作,他强杵着额头,瞪着眼问道,

    “匈奴人,以后是友,还是敌?若是友,能维持多少时日?

    对于冒顿家的挛鞮氏,还有呼衍氏、兰氏、须卜氏这几大氏族,咱们又该如何分而治之,使他们互不牵连?

    还有,眼看要开关市了,到底开几个,分别开在何处?由哪个衙门主管?有什么不得出关的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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