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各郡国设在洛阳的郡邸和国邸,臣也派人密切关注着,进进出出的,力求严格管理。

    一来,是防止有趁乱摸鱼、假公济私的长途贩运牟利之徒,二来,是防止有郡县的地方官员,借机多运贡品进京,以行贿朝臣。”

    听萧何补充的这两条,刘季一面生疏地剥着离支果的坚硬外壳,一面深深瞅了他一眼,指着萧何对众人道,

    “你们都仔细琢磨琢磨他方才说的两条。

    我就说嘛,没在底下办过二十年差的人,绝说不出这些门道来。”

    汉初君臣均出自布衣,对于萧何言下所指出的几处关键所在,都心知肚明。

    各郡国在洛阳开设的诸多郡邸、国邸,属于官办的机构,远来之人,如要在邸中免费住宿、歇脚,需要当地郡守开具传,也就是官方的通行文书。

    一旦拿到了传,不仅到达京师后能入住条件优越的郡邸,沿途关津也畅行无阻,不必缴纳任何关税,还可以沿途使用道边传舍,享受官府提供的免费食宿。

    此外,打点到位的商贾,手中握有传令,便能无偿调用官府的驿传车马运送私人货品,由此省下的人力物力与运费,不可小觑。

    这些利用官方名义运送到京的货物,往往藏在各郡的郡邸中,作为贮物仓储场所,公器私用。更有胆大包天的,竟然公开在郡邸里摆摊开市,直接贩售。

    货物远途运输售卖,成本中最大的一部分,便是运费;

    而这部分耗资既已省去,再以正常市价出售,对于商人来说,渔利甚丰。

    因此,自秦时的上计始,进京上计一事便是不言而喻的肥缺,上计吏每每假公济私,或携亲带眷进京游玩,或趁机夹带私货贩卖,或无故为商贾们私开传令,这是各郡大员间公开的秘密,也正是萧何的题中之义。

    ***

    而他所说的第二条,更是影响深远。

    各地送来的珍奇贡物,除了献给皇帝外,必有冗余。而这些刻意多带来的特产,便名正言顺成为贿赂京师朝臣的借口,毕竟,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今日,在上计吏陆陆续续已抵达京师之刻,萧何方将此事开诚布公地摊在日光下来议,其用意不消说,是打算借刘季金口玉言,明确出个章程,以矫正长久以来的不正之风。

    “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番提醒很及时。

    而且,你敢这么说,也是不怕得罪人啊。”

    刘季将晶莹剔透的离支果肉凑到眼前看看,又犹疑着放进嘴里,边嚼边说,

    “那就传我的意思,自此次上计始,非上计吏员而私自凭传进京、私偕人货、住宿郡邸者,皆坐食赃为盗。

    还有,这条不妨写进律令里,以儆效尤。

    至于那些已经混进各处郡邸的,相国,咱们就干脆得罪到底,狠狠心从严处置,杀鸡儆猴吧。”

    “臣遵旨,陛下圣明。”

    萧何满脸喜色,深深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刘季忽咂着嘴,捏着半个离支环顾四周,

    “这个什么离支果,清脆爽口,甜腻多汁,我此生竟从未吃过,你们也都来尝尝啊。

    长沙国与南越毗邻,想来气候地气也相近,不知长沙国种不种得出此果啊?

    若是能种,以后让吴臣时常给我送些来罢。”

    他正期待地看着萧何,却听得一把温柔的女声道,

    “陛下此言既出,恐怕长沙国的黎民百姓,日后要守着离支树饿死了——”

    ***

    刘季一惊,猛地回头看向吕雉,她紧紧抿着唇,秀眉微蹙,不怒自威,目光冷峻得令人不敢逼视,

    “孟子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帝爱吃离支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王公贵族必会群起效仿,这不是逼着长沙国将万亩良田桑田,都改种离支吗?

    若遇到个灾年水患,陛下是指望长沙国人以离支充饥吗?

    况且,长沙国山高水远,一路劳民伤财,只为向京师运送离支,如此行径,当真不怕万世耻笑?”

    在众人看来,皇后惯常温和内敛,任劳任怨,即便常有灵光闪现的精绝之言,但总还是信奉韬光养晦,不肯多抢一点风头的。

    可此番话中,却冷得似隐隐结着一层霜,可见她是真的动怒了。

    刘季被当众驳了面子,脸上讪讪的,但心知皇后说的是正理,满心尴尬恼怒没理会处,忽然瞥见远远的殿角里,默默坐着一名史官,正就着木牍奋笔疾书。

    他恼羞成怒,不禁疾步走过去,瞪着眼质问那史官,

    “你胡乱记了些什么,给我看看!”

    那史官年轻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失措,但随即镇静了下来,他以手护住简牍,认真地答,

    “陛下方才说了什么,臣便记些什么,并不敢胡写。

    君举必书,如实记载国君的言行,是臣的职责所在。

    这些记录,是预备给后嗣看的,不是给陛下看的。”

    “那么说,你也记下了我欲向长沙国索要离支?”

    “陛下自己说,‘不知长沙国种不种得出此果’,臣如实记录而已。”

    “……这话不能记,你且速速削去罢,恕你无罪。”

    皇帝扫了一眼他身前案上的铜削刀,语气严厉,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臣,做不到。”

    史官深深伏跪在地,头也不抬,坚定地回。

    ***

    “你竟敢抗旨?”

    “秉笔直书,书法不隐,是臣所奉行的正道。”

    “你的正道,莫非比皇帝还大?”

    “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

    臣的道,比性命还大。”

    “我看你也是活腻了——”

    刘季早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忽然暴怒,扬起一脚将史官面前的长方形矮案踹翻,案上的笔墨刀札等物咕噜噜滚了一地。

    宫人们早吓得跪了满地,瑟瑟发抖,任鬆漆砚盒打翻在地,墨汁缓缓淌出,把地面洇得黑擦擦的,也无人敢上前收拾。

    眼看遇到了不畏强权的硬骨头史官,旁观的吕雉却无比羡慕,这一切,是她前世所不曾经历过的。

    秦汉时期的史官,譬如秦和西汉时期的太史令、东汉时期的兰台令史等,虽为朝廷正式的职官设置,却基本承袭先秦的史家立场,被赋予了极大的书写自由,任他们写下一家之言。

    然而,自唐代以降,史官制度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史官改为史馆,成立了正式的官方修史机构。

    有了史馆,便由集体修史编书,并经朝廷重臣宰相监修,确保万无一失。

    尽管史馆编纂得更加全面、完整、详实,但史官们每欲记一事、载一言,往往搁笔相视,反复讨论,个人意志荡然无存。

章节目录

武则天重生为吕雉之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布书网只为原作者酒酿番茄番茄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酒酿番茄番茄并收藏武则天重生为吕雉之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