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里正听完事情经过,肺差点气炸。

    他越寻思这趟县城之行,越是感觉很不吉利。

    先是陶世德(知县)那狗娘养的,从他这里又掏走三千两白银,眼下刘老柱那狗东西竟然也敢给他找晦气。

    “去茶陵酒楼。”

    “嗳?哥,你等等我啊。”

    王里正看眼堂弟,嫌包扎成那样丢人,“你去窄巷子刘老大家,把刘老柱给我叫来。”

    “是,哥,我这就去给他拎来!”

    ……

    刘家。

    刘老柱并没有像他小儿子想得那般在镇上弟弟家,而是在县里大哥家。

    这不是他们这些有“猫腻”里正,到镇上凑头研究一番,商议结果是:得,不能靠堵。

    要是靠堵,不让赵捕头在征召手下时征这个寻那个,那容易按下葫芦起了瓢。干脆直接求到和县太爷关系极铁的王里正头上,让王里正帮忙,从源头给赵大山下令征召名单,这样才能省心。

    就这般,恰巧王里正要来县里,他们就全跟着进了城,想尽快得到准信。

    目下,别的里正,大概是住在客栈等消息。

    客栈贵啊,刘老柱不舍得,正好他大哥家住县里,他就以带着媳妇,也极为想念老爹老娘为由来了大哥家。

    此时,刘老爷子膝盖有风寒症,正躺在炕上对二儿子说道:

    “这几年地里收成不好,想必村里人日子更不好过,你给大伙当里正,要多为他们着想。像缴纳税粮,你差一不二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多留点粳米细面去换粗粮饱肚。”

    “爹,您都多大岁数了,就别瞎操心了。您也不了解这里面事儿,我要是缴收粮食不合格,官老爷骂得是我。”

    以前他就挨过骂,被收粮官员骂得跟三孙子似的,全县各镇各里正都看向他,那给他臊得,连当晚过夜分的屋子也是最差的。没见村里谁感谢他。

    “挨顿骂能少块肉不?年景越不好,你越是能护住村里没一个饿死的,那才叫真功德。按理你五十多岁了,我不该再管你,可你有那毛病,总一门心思看些虚的,有啥用啊?你表现好还能再往上挠挠是怎的?”

    刘老爷子已看透,里正就是到顶,老刘家祖祖辈辈就没有什么官命。

    假使有一日孙辈真冒出个做官的,他倒不放心死去。

    因为就咱家这样的,要背景没背景,出事时没人护你。

    要头脑也没头脑,字都认不全。

    要他说,就算倾家荡产送礼,脑瓜削个尖终于混进县衙坐上椅子,能看明白文书上写的啥意思不,又能细品出上面人员调动代表啥意思不,估么官员之间说点暗话也闹不明白谁是谁的。哪天再让人陷害喽,来个诛九族。

    所以刘老爷子现在特别知足,三个儿子两个女婿,家家能吃饱饭就行了呗。

    “你不要总寻思让村里人感谢,你就琢磨当初老里正为啥选你?他吃过不认字的亏,差点带着全村被骗。这才想着,即使你认字也糊了半片的,矮子里拔将军,你又年轻才让你做里正。图得不就是年景不好时你能护住大伙?你总要啥感谢。”

    老里正那个人,刘老爷子提起来就激动。

    那位是逃荒占住二道河村那辈人的曾孙。

    刘老爷子觉得从老里正再往上几代人,才是心里有点念想的人,难怪能从死人堆爬过来。也是敢于付出让村里越来越好的。要不然有他二儿什么事,老里正传给亲弟弟好不好。

    刘老柱烦死了,总提老里正。

    但他爹接下来的话,让他脸色一变。

    “像那江,多肥沃,里头老些鱼了。当年老里正在时,只按户交点渔民税就能打渔。怎么到你这里,这些年还没整明白。我听你大哥说,他与人合伙开的那家驿站收鱼,还是去王家沟买的。柱子,我有句话早就想问你了,你保你大儿子那事,是不是被姓王那里正给拿捏住了?”

    “爹”,刘老柱急忙去关门。

    刘老爷子突然叹口气道:“你觉得你哥你弟,你俩妹夫,会不知晓你使手段保你大儿吗?”

    “我……”

    “你放心,他们没怪你。事过多年,早已想通他们户籍又不在二道河,你有心也无力。”

    所以这也是老爷子觉得过意不去的地方。

    他刘家已属村里日子最好的人家,当年征兵,那连他大儿子家都死一个小子,提起这事谁家心里没伤痛。而村里人再吃不饱喝不起还死人只会更难。

    就这糟烂世道了。

    “柱子,你为村里人把江要回来,你再将我这把老骨头送回去,你爹我挨家去给赔不是,把这事说开,往后谁也就拿捏不住你。

    你放心,大伙指定能理解你想保自己儿子的心,他们是里正也会那样做。毕竟都是凡人,谁也不是神仙,谁还没个私心,你又不是用别人儿子顶自家名额。

    总之,咱老刘家就是不能让那姓王的牵鼻子走,把柄宁可让咱自己村里人捏着。

    咱更不可以用大伙的江去瞒自家事,那样才是大错特错。”

    刘老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下决心道:

    “爹,那我也跟您说实话,就跟您说这一次。

    关于那江,根本不止是那样,里面还有好些事,我都没整明白呢,我也不想整明白是咋回事,告诉我,我都捂耳朵。

    我上有老下有小,怕到时脑子咋丢不知道。

    而且我这人再咋地能坏到哪去?咱家祖坟还在村里。

    我是怕村里人,今儿少两个人明儿少两个人,揭开那日也不知咋丢的脑袋。咱们就是庄户人掰不过大腿,我是为他们好,您老就别问了!”

    刘老爷子这心更是七上八下,主要这小子也没跟他说明白啥。

    门忽然被推开,胡椒一脸惊讶望向那爷俩。

    刘老柱立马假装要和媳妇说话躲了出去。

    胡椒扭身看眼屋里:“你和爹拌嘴啦?”

    “没,你要干啥?”

    “我寻思上街,给爹娘买些吃的,给大嫂买块料子吧。平日里大嫂伺候爹娘也挺不容易,你瞅大嫂头发全白了。但我兜里银钱不够。”

    刘老柱立马掏衣袖里缝的袋子,从袋子里掏出所有碎银给老妻嘱咐道:“给你自己也买块料子,不容易来趟城里。”

    “我不买,在村里穿得够好了,没块补丁倒让人笑话。看看不行给你给靖哥买,你们都要见人……”

    “那就给老儿和大闺女买吧,回头路过闺女村给送去,我不要。”

    可胡椒逛街,最终只给自家买点细盐。为这点细盐还连连心疼得直拍大腿:“咋就卖一百文了,这也没比俺们镇上便宜多少,还让不让人活啦。”

    且她买的还不是盐里面品质最好的精盐,精盐要一百二十文。

    小二好心道:“今年四处下大雨,哪哪都涝咋晒盐,更不用说运到咱这偏僻地方本就极贵。劝你趁早买,下个月或许又涨价。”

    胡椒付钱时,看到店里在组织人手,不停往外面骡车上装盐袋子,有些泛酸道:“不是每年每户买盐要定量,这家凭啥就论车买。”

    “大娘,那是渔盐。”

    渔盐,胡椒懂。

    朝廷知道老百姓腌鱼难,鱼不腌上那不臭了吗,路上运输时日又长,不靠海不靠江的城池想吃鱼可咋办。

    为此盐的种类里,有一种质量最差混了红沙的渔盐,才三文钱一斤。

    “唉,要是能直接吃渔盐就好了,俺们乡下人恨不得都吃三袋面了,才吃一斤盐,实在吃不起,不吃盐又没力气。”

    日子苦啊。

    小二赶忙道:“可别动那心思,不提你手里没鱼不让买渔盐,只说我最近知道的,直接用渔盐煮饭吃,死三十多个了。”

    “我就那么一说,谢你了啊,小子”。

    胡椒拎盐包出去时心里还想着,要是真涨价,回头到村里就告诉老姐妹们一声,家里有余钱的别留着。

    她这一路出门算是看明白,钱没用,最好把银钱全部换成粮食和盐存起来,免得一个月一个价。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街对面宽甸子村里正在踢刘老柱,就在酒楼门口大街上,连着卷好几脚。

    还有那些一路来县城有说有笑的里正,就跟那猴变得般,此时通通都在怒目瞪她家老头子。

    胡椒眼泪都下来了,一边跑一边骂道:“干啥呀,你们这些老东西是疯了吧!”

    刘老柱没想到胡椒在这条街上,不是去买布料?

    他面红耳赤,又难堪又着急拦住胡椒道:“快回家。”

    “不行,他们这些老不死的,踢谁呢,都是里正,比谁多点啥是怎的?”

    胡椒鼻涕一把泪一把,非要上去撕挠宽甸子村里正。

    她从来没想她男人会让人这么欺负:

    “俺家老头子五十多岁的人了,凭啥你想卷几脚就卷几脚,你这是以为俺老刘家没人呢吧,你们是不是忘了俺大伯哥在这县里。我去找大哥,你让他们几个给俺等着!”

    找啥大哥呀,他刘老柱的大哥,表面不过就是个县酒楼掌柜。

    私底下再与人合伙,偷偷摸摸在去府城路上开家驿站,就占那点入股钱还是他、他弟弟、他两位妹夫一起凑的,要不能住窄巷子那破房子嘛,一住就是二十年,真有大本事早换了宅子。就这两年能倒动鱼,也是在帮东家倒腾挣点拼缝。

    所以刘老柱着急啊,心里寻思:村里人往外看走出去的人,看谁都牛逼,但胡椒你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嘛,大哥还没有咱家底厚实,那就是个驴粪蛋表面光,你码他干啥,他再丢饭碗。

    “快别闹了,赶紧回家,俺们在闹着玩。”

    胡椒能信这话就有鬼了。

    她使劲挣开,扭头就要冲大街上喊,大伙快来评评理,里正打里正,没想到真就遇到鬼。

    胡椒第一反应冲王老八包扎的脸就挠过去:“你包得跟小鬼似的,奶奶个腿的,你又是谁,凭啥扯我!”

    这给王老八挠得立马成了血葫芦,给街上人全看笑了,也引得许多人驻足问东问西。

    楼上的王里正又被气得不轻。

    想起县太爷叮嘱往后做事要长脑袋,还有媳妇姨母家表妹夫,目下正给知府做幕僚,这次来县城也派人给他带话,让往后能眯着就眯着,一点扎眼的事都不要做。

    因为朝廷要往这面派新的镇北将军,等他们摸透这位新将军的底子再说,千万别折腾出事。

    结果他只是想让别的里正先给刘老柱些许难堪,没想到也会引得这么多人闹哄哄看热闹。

    好你个刘老柱,我跟你真是八字不合。

    怕疯婆子继续大喊大闹,王里正不得不派人下去传话给宽甸子里正,让承认是闹着玩,赶紧散场。

    ……

    酒楼单间里。

    王里正单独见了刘老柱。

    他用碗盖刮刮茶叶沫子,先慢悠悠喝几口,让刘老柱如坐针毡才说道:“来之前,你托我办的事,眼下我给你办完了,想必衙役跑马,已将扩征名单送到镇上。”

    刘老柱心里当即一松,已经办完就好。

    剩下至于为啥踢他,真无所谓,只要能保住儿子别说挨踢……这不就是做父母的嘛,为孩子恨不得杀人也敢干,唉,就是让媳妇看见有些闹心。

    哪个汉子回家不想做厉害爹是个厉害夫君。回头要好好哄哄媳妇,回家别说。

    另外,心里也在破口大骂着王里正:说得好像只给我办事似的,那些里正,你没给办?装什么王八犊子。

    但刘老柱表现地却很感恩,屁股只沾椅子边,眼圈也红了红道:“王哥,怪道我们跟着你心服口服,你对我也是真够意思,真的,我都不晓得该咋谢你了。”

    “噢,是吗。

    现在你们二道河村牛气了。

    趁我不在家,下渔网,抢江面,放火烧我村几十家柴垛,差点把我油坊点着。

    绑我们人要鱼,伤我王家人一百多口子。

    听说还放话,拿不出文书往后天天捞鱼,就捞给我看。

    刘老柱,咱俩明人不说暗话……”

    刘老柱腾地一下站起身,额上全是冷汗,心想:你可别和我说明话,急忙大声抢话道:

    “王哥,我在外头可啥也不知道哇。

    你放心,我这就回村收拾他们,让他们把鱼捞出来按个放血,回头送你们村里都不用杀,直接就腌上。

    敢反了天啦,王哥,你啥也不用说了,你看我表现!”

    说话间,人已经冲出去,喊不回来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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