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那两头猪呢。

    村里小伙子们吃完大碴粥,腋下夹着碗筷,边往外走边小声议论着。

    这可是今天最高兴的事儿。

    许大娘说了,赶明要用那两头猪生出一窝窝姓“二道河”的小猪仔。然后杀猪卖肉还要去王家沟卖,从哪拿来的,再去哪里卖钱。

    只想象一番,心里就痛快得不行。

    “送到你们挠子爷家了。”关二秃忽然出现回答道。

    挠子爷是当初出主意用什么填补大坝的孤寡老头。

    他还有个哥哥叫橛子,人早就没了。

    你想挠子都七十多岁了,他自己儿女五十岁上下也没了,目前就他一个人守着大空房子守二亩地过日子。考虑到这点,村里又没有公共养猪的地方和存储换回来货的地方,所有货物就全放在挠子家。

    像往后要喂猪熬猪食,也要挠子和老翟头他们喂,等回头杀猪时村里给一些补助,开春种地的累活,大伙也会给伸把手。

    黑乎乎的大门外,关二秃连个火把也不燃,突然接句话给小伙子们吓一跳。

    “关爷爷,您不是第一个吃完的吗,怎又回来了,赶紧回家睡觉吧。”

    今晚大碴粥刚端上来,关二秃就一反常态嚷嚷着:“先让我来,先让我。”

    那功夫外村人,还有里正和许老太都没坐下,关二秃就要先吃。

    大伙虽觉得突兀,但也让关二秃先吃了。

    此时,关二秃从他行医的破口袋里翻出几根艾绒,递给小子们道:“万不可偷懒,回去先用热水泡脚,再用这个熏熏膝盖。”

    小伙子们这才明白,关爷爷为何争抢着要第一个吃完。

    “晓得了。”小伙子们闻出来了是艾蒿子做的,家家都有这玩意儿不值钱。但觉得甭管值不值钱好不好使,冲关爷爷这份心意,回家又返回特意等他们,他们也不会偷懒。

    看来你们还是不懂,这可是你们关爷爷存了三年的艾。

    药方里有句话叫:

    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蓄,终身不得。

    关家土墙挂满艾叶,攒了多年。

    更不用说,想将这些艾草想制成艾绒,那是关二秃无论春夏秋冬只要闲下来,就要一点点晾晒捣制。

    用他小孙儿茅缸的话是,爷爷哪日不用木杵石臼当当当敲,他都睡不着觉。

    才有了今日揉捣如棉,谓之熟艾,灸火用。

    纯古法制作,且这些艾草可不是人工种植施肥打药催发的艾草,而是一年只能收割一次的野生艾。

    只有野生艾叶才能积累出有效成分,可想而知这药性制成绒。

    所以许老太和许田芯才更懂得,那每一根艾绒里都是关郎中的心血。

    看到关二秃困得直迷糊,还守在门口给大家一轮一轮的分发艾灸条,心想:又被这份淳朴感动了。

    你说关二秃都穷成啥样了?还给大家白发东西。

    一天天还竟干大事儿呢,一会儿计生一会儿保健的,全是百年大计。

    浑身上下也散发着但愿全村人常健,何妨他独贫的气质。

    许田芯和奶奶耳语几句就走了。

    许老太喊道:“二秃子?你来。”

    关二秃有些不乐意,那般多外村人没走,又叫他外号。

    自从那许家妹子做了村里管事人,和他就再不是从坟包一起回来的情意。

    那时叫他啥?尊称一声郎中,或叫关家老哥。

    现在二秃子二秃子的。

    算了,不和有本事的人多计较。

    “啥事儿?”

    “忙完这一阵,回头你就继续搓药丸。”

    什么药丸,他还要制作套套和鱼鳞冻。

    “头疼脑热的药丸子,我不信你家没有存货。”

    “可我那义兄不收我……”

    “谁说要去镇里和县里卖了,我帮你卖,你就安心搓丸子。”

    许老太说话时,上下扫眼关二秃,心想:就这水裆尿裤的模样,能给他打造出孙女说的那种品牌形象吗?

    到时要给关二秃拽出来给行商人介绍的,不怕路上头疼脑热吗,买点丸子备上吧,不会吃亏和上当。这位可是我们有名的老中医,十里八村美名扬。

    她还想让孙女和关二秃合干,今年一起搓搓药丸、明年开春一起采个花草药啥的。

    许老太打算给上药铺税再白给一个柜台,这药铺分来的利润就给孙女当零花钱。

    而且制好了,干好了,听孙女那意思,人家是有个计划的。

    那日从镇里回来就念叨,要和她关爷爷,关爷爷家的英子姨,还有她婶娘一起做牙刷牙膏小木梳什么的往城里好一些的客栈推广,让客栈卖给那些不差钱没拿洗漱包的。

    谁知道能不能卖出去,试试呗。

    以及刚才孙女和她说,要向城里客栈推泡脚包,说那些赶路的有钱人就用白水泡脚啊?那不符合身份。

    “你用这艾,再整点泡脚的留着,我有用。”

    关二秃万万没想到,他就给村里人分发个艾灸条,转头许家妹子又要帮他卖药又要卖艾。

    他赶紧从包里又挑出三条艾柱递了过去。

    “你不是刚给我了吗?”

    “刚就想给你六根来着,完了你叫我外号,我一来气又塞了回去,我又不是没名。”

    许老太好笑道:“叫啥名呀,”她还真不知道。

    “他叫关宝箱。”刘老柱瘸着腿走过来说道。

    刘老柱刚和外村人嘱咐完话,让帮忙回各村宣传一下,上次不敢赊给他们村东西的,这把都准备好。

    他即将带鱼莅临各村,现场就以货换货。

    没有货的想存鱼留作冬天吃就买,三文一斤,比照镇里卖得便宜。再说镇里不得去吗?他这里给送货上门。

    鱼捞多了也是烦恼,没有渔盐,这个月的领完了,尽量换货回来。

    本以为谈完话,自己会是最后一个回家睡觉的,没想到出来就看到关二秃在给大家发艾,许家妹子也在。

    许老太听完这名字笑:难怪穷,好不容易叫个宝箱还给关上了。

    “走哇?”

    关家和许家顺路,但关二秃却摆手道:“妹子,你先走,我和里正有点事要说。”

    说一些他们男人家的事儿。

    德行。

    许老太心想:不就是要说偷裤子的事吗。

    其实她们这些老姐妹全看见了。

    大红子在王家沟捞鱼那阵,捞着捞着说句:“漂白的”,她们几个就开始哈哈大笑,在大雨里差些笑岔气,心里都明白说的是谁。

    确实没想到真挺白。

    主要是二秃子那后脑勺秃得太有辨识度,她们想装作认不出都不行。

    许老太是被美壮搀着离开的,她儿媳妇和孙女早就走了。

    儿媳妇要回被撕下的衣袖子就回家收拾鱼,还说要和面,要不然明早没发面干粮吃。

    孙女是提前回家给她烧热水热炕泡脚烙腰。

    许老太离开后,果然关二秃要和刘老柱说的正是偷裤子的事儿。

    不过,关二秃先建议里正:“借这功夫去坝上看看吧。”

    明早去外面捕鱼才会安心。

    刘老柱回望一脸诚恳的关二秃:“……”

    你们咋不累死我呢,这都后半夜了。

    但他还是拄根棍去了,顺便看看王家沟后半夜干啥呢。

    “……后来我挑担子,又给人家裤子刮漏了,没法洗了赔,总不能赔一条带新补丁的。”

    “行,我知道了。”不是啥大事儿。

    刘老柱和关二秃就这般边说话边来到大坝。

    到了才知道,老万家大哥带着两个儿子,孙家几个小子,王玉生和明子,还有村里一些看不清是谁的小子都在坝上。

    那一伙伙人也在互相问:“你们怎来啦?”

    孙家小子们:“俺爷爷让俺们来的。”才换下湿衣裳非让来检查大坝,不让睡觉。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一个村落要想变好,那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都要有像身边关二秃给大家分发艾灸,要有像大坝上这些默默奉献的无名之辈。

    没人命令,他们就主动做。

    刘老柱庆幸自己来了,才会看到这一幕,所以在这个雨夜他哭了。

    也不知道是为啥,还越哭越邪乎。

    或许是最近压力太大,或许全是男人在场,哭也好意思。

    关二秃有些麻爪,急忙从兜里掏出四根艾柱塞刘老柱怀里,安慰道:“里正,这玩意儿才好呢。”快别哭了。

    ……

    不知是有关二秃的艾绒加持,还是昨夜那一幕太打动刘老柱。

    第二日,二道河村里正准时爬起来,并且又像打鸡血般挨家敲锣通知:“出发。”

    今早雨势也终于转小。

    而当大家要在路口转向王家沟时,只看远处又迎面走来一帮背行李卷的小子。

    大红子从许老太身边跑过:“哎呀,是俺家老三。”

    接着又有好几位婆子打许老太身边跑过,纷纷喊着自家儿子。

    “我家拴住、绑住、留住、站住、保住回来啦!”

    这批外出务工小子比较幸运,他们是被人召去县里的深山老林子采蜜去了。虽然也很危险很辛苦,但起码吃的干粮里不掺泥土和木屑,听说这一个月里还喝过两回蛋花汤。

    这是下暴雨又过了采蜜期才归家。

    许老太站在一堆认亲的村民中间,听着那些当娘的数落儿子:“缺心眼,雨天往家赶路。”

    “这不是下毛毛雨啦?”

    “唬弄鬼呢,你们能这个时辰回来,说明贪黑顶雨就上路了,让雷劈了怎么整。”

    小子们被拆穿就哄老娘道:“这不是怕你惦记。”

    刘老柱问他们,县里镇里什么情况,然后才知晓那面也在哇哇下大雨有决堤的地方,可以说整个县都在忙着修大坝。

    有婆子会来事儿,拽家里几个小子特意来和许老太打声招呼。

    许老太却有点没心思,心想人家“五住”都回来了,她家“仨有”呢。

    你瞅瞅,还等不及回家就咔咔往各自娘兜里塞打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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