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太伸出两手:「桌子。」

    满桌子站在门口深情呼唤道:「老姐!」

    许田芯人在仓房挑拣大米里生的虫子,却也知道好像是满桌子奶奶回来了。

    因为直播间背景音乐忽然唱道:「我最亲爱的,你过的怎么样,没我的日子,你别来无恙……」

    能让她奶如此惦记的,也就那位。

    许田芯赶紧放下簸箕对于芹娘道:「婶娘,满桌子奶奶回来了,我去看看。」

    于芹娘连忙点头,她也好像听到动静了。

    当许田芯见到满桌子奶奶时,惊愕得躲在门边连眨两下眼睛。

    讨厌得是直播间背景音乐还打趣,音乐又突然变成了:「漂亮的,让我面红的可爱女人……」

    可事实上,眼下满桌子奶奶和漂亮一点儿不沾边。

    蓬头垢面好像被炸过的头发上,插着红粉黄各种颜色小野花盘一圈儿。

    眉毛画两道细细的黑条,可能是路上打过盹蹭到了太阳穴。因补妆没处照镜子,下面又补两条,彻底成了黑框两条杠。

    眼皮抹了绿。

    以前就听满桌子奶奶提起过,她说五颜六色里,她独独只喜欢绿,眼皮绿的人发慌。

    又不知是从哪里讨来的口脂或是红纸,脸蛋抹了两坨大红色,由于晕染开像在脸蛋上蹭了两手血,上面还带着黑指印。

    唇色也画得通红通红却因喝水外扩不少,好像唇角流了血。

    许田芯想起村里上年纪妇人骂家里媳妇的话:「抹得跟吃死孩子似的。」

    许田芯以前想象不出吃孩子是什么样,从今往后算是有了画面。

    屋里,关爷爷也正讲到,在坟地和满桌子奶奶相遇时的境况。

    关爷爷哈哈笑着说,他打照面就只顾胡乱吼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不可能是遇到了人。

    满桌子奶奶闻言,一边应景得跟着大家一起笑自己,一边有些不好意思问她奶奶道:「老姐,我现在是不是真的又臭又丑的?」

    臭是一定的。

    可她还以为自己打扮得挺好的呢,特意到家前拾掇拾掇,你说也没处照照就弄茬了,整得让老姐跟着一起在村里人面前丢脸。

    许田芯听到她奶奶斩钉截铁说:

    「谁说的?桌子,你就记住了,认真挣钱的女人最美。」

    懂得心疼女人辛苦的男人也最帅,这都是有数的。

    咱女人最美的样子不是花枝招展,而是干活时眼里的光,掏出自己辛苦赚的钱,往炕上一扔时嘴角的笑。

    尤其她们这个岁数敢出门走南闯北,谁不得敬佩?

    关二秃这才发觉自己失言,甭管多大岁数也是女人。

    而且要他说心里话,这个岁数不是花呗,没有这疼那疼处处要钱,而是还能出门挣钱的更是大宝贝,笑谈人家外貌干啥?

    也连忙止了笑认真道:「对对,洗干净就好了,能全须全尾回来不比我强?老妹子,你是这个。」

    关二秃坚定的给满桌子老妹子竖竖大拇指。

    他只出门给人验个血都挨顿揍呢。

    说起这事儿,关二秃也委屈,那到底是希望验出来是自家孩子,还是希望不是啊?

    虽说挨顿揍挣到点辛苦钱,但往后再接这种营生时,一定要事先问好诉求是啥,免得费力不讨好。

    「挣了多少?能结账了吧。」关二秃着急要钱,不是信不着面前俩老太,而是他一方面要趁着入冬前进些药材,二是要用钱打药柜。其他都可以等,药柜再不打就要来不及了。

    满桌子看向许老太,用眼神

    询问,屋里有这么些外人能说吗?

    当许老太说完「都不是外人」时,满桌子忽然就咧开血盆大口笑了:

    「老姐,我没有辱了你给的使命。去掉三十多个破的和给人看的样品,我将剩下的全卖了,一个也没剩。」

    其实破的没有那么多,关二秃拿出去挣钱的手艺还是不错的,那些套全是他一个个细心炮制挑选的。

    事实上,其中有二十多个套是被满桌子吹破的。

    为了逗青楼姑娘们前仰后合地笑,好帮她说好话多留些套。有姑娘提出让她吹几个看看会不会漏,她就当着一众人面前卖力吹。吹到后面,已经不是想看看漏不漏了,而是非让她出丑吹破才会多留货。

    吹得满桌子两个腮帮子,离开那家青楼后,连着两日喝水往下淌哈喇子。

    但这话,满桌子不打算告诉她老姐,没得让老姐跟着心酸,万一不好意思收钱呢。

    她老姐以前是啥样的人,她说不太准。可能和普通的婆子没啥大差别。

    可眼下她却是自信老姐能干出看她辛苦,不好意思收下属于自己那份钱的事,容易转手就都扔给她。

    那是作甚?

    这趟出门,满桌子在路上越发想得清楚,她往后要做的是和老姐一起挣钱,这就已经情意深厚,备不住上辈子应是亲姐妹才会有这般造化,而不该用情意绑着老姐靠人施舍。

    所以关二秃一份,老姐一份,她挣提成那一份,该谁的都不能少一文。

    这不嘛,既然老姐发话,屋里没外人,满桌子就来到炕边开始倒钱。

    早先藏裤裆里的碎银,在快到家里时就掏了出来。

    眼下,满桌子正用剪子划开鞋的前尖,从里面往外倒碎银。

    又摘掉头上五颜六色的花,打开乱七八糟的头发别有洞天。

    为何弄块抹额别着花朵,因为里面藏着不少铜板。

    「有那么两家买的数有零有整的,就没法换碎银。

    出了门也不敢乱走,怕去的地方越多,越容易被人盯上,这些铜板我就带了一路,都快成我心病了。

    尤其是这些日天不好下雨又刮风,你说这天气咋跟男人一样那么不靠谱,总怕忽然掉下钱来被人发现抢了去。」

    哗啦哗啦,全是掉炕上钱的声音。

    刘老柱还好,猜到了许老太在县里无缘无故消失那天,是和关二秃合伙做买卖有关。

    何况出发时带着那么几筐货物,他没翻过又不瞎,只是直到眼下也不清楚卖的是啥。

    但万家王家还有四伯七叔他们都看傻眼了:我的天,这仨人又在外面做了啥事挣到了大钱。

    他们是天天讨论怎么花钱,人家是从各种边边角角往里面进钱。

    真的是大钱,满桌子带走了八百个套,真照许老太说的那般有一百个是样品、破洞的,白送的、还有她吹破不能用的。剩下七百个都卖了。

    眼下身上除了光秃秃的样品板,所有货钱加在一起倒在炕上是二十三两银钱。

    而前期许老太自己还单卖了一笔,卖了三百个套挣了十两银钱,她和关二秃一人分得五两。

    她那五两当初早就花没了,但是在府城买东西最缺钱时也没想动过关二秃的银钱。

    所以再加上前期卖的那笔货款,只关二秃一人就该得十六两半银钱。

    「她关爷爷,你……」许老太脸上的笑意顿住,咋啦?

    关二秃的眼泪,正无声地顺着被人揍得青紫的脸庞落了下来。

    有了这些银钱,他终于能在入冬前,给他外孙和闺女做件厚厚的棉衣。

    今年也能给师父和女婿,包括

    他曾捡过供果的那些坟地通通多烧些纸钱。

    终于有底气对早死的女婿说:「你在那面放心吧,岳父会给你娃养得好好的。没爹也不会让他饿着冷着。」

    关二秃还想藏着,要面子,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掉眼泪,只能扭着身子用袖子挡脸。

    可家穷为了节省布料,不是文雅人和正经郎中的长袖做法,袖子不仅不够长根本挡不住,而且连手上也有破皮的伤。动作却是很斯文,这该咋是咋。

    屋里所有人也就都看到了。

    在坐的虽然都好奇,到底是卖了啥转眼挣二十多两,这怎么凡是沾了许老太,好像都在外面抢了钱一样。

    但是毕竟都是村里比较拔尖的体面人,涉及到银钱的事儿,到这时本就该不用人赶就要离开,更何况还哭了一个。

    四伯和七叔率先拄拐站起身,打着哈哈道:

    「挣到银两就是天大的好事儿,这对庄户人家来说太难得。一生能有一次都算打着灯笼难找,先可着这欢喜事好好唠唠。至于别的事不是一朝一夕促成的,赶明大伙再凑一堆好好细说。」

    刘老柱也急忙借着这话,一边搀扶四伯往外走,一边为避免尴尬扯别的话题问道:

    「您和七叔真就不打算弄一摊买卖干干?」

    七叔笑道:「不干,我和你四伯家里的小子们没啥大出息,举手表决都要安稳,不想先掏本钱怕赔本,像我家也是被淹了,属实情况不允许,那我们就尊重孩子们的想法。不过,怕就怕在等你们这些先行一步的挣了大钱,他们又会眼红想干。」

    刘老柱好脾气道:

    「那倒不怕,那面空着那么大片地,明年还会盖房,到时如果后悔的人多,再盖再出摊就是了,只是不能卖重阳。

    不过,就算不出摊,不知道该卖啥饭食,想必到明年情况会更好,咱们也会再囤些荒地种菜。不再便宜卖给咱们新房那面的荒地,就去旁处囤。

    到时大伙都帮着种地收菜腌菜,只要勤快不怕挣不到工钱。」

    四伯闻言是笑着说:

    「多亏田芯那丫头有厚缘和大官说上了话,给咱带来明年隔一段日子就会来商队的消息,那一年都不会闲着,这个消息太重要,等于托了底。

    所以我家那几个没出息的不干买卖就不干吧。

    更何况你不是让我和你七叔帮着管事,说还要给俺俩发澡票工钱?这是万万没敢想的。

    管是发多发少呢,没想到我和你七叔老了老了还享起福来。瞧着吧,要是赶明按月发工钱,我们家连曾孙媳都会盼我长寿。」

    这三位就算边说话边离开了,刘老柱只在离开前对许老太说了句:「我明日带人出门卖货。」

    许老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而老万家大哥和王玉生等人离开时是对许老太说:「那我们也先走了,要回家商量商量,不能唬弄着做饭。」

    因为他们认为许老太说得对,以前计划村里好些家一起干饭食买卖,那时候可以让卖一些便宜饭,毕竟干的人数多,样式就要多,有贵有极便宜的就当作给人家客商多些选择。

    可眼下只他们这几大家挑头,这就等于是承包这一摊了,还那就要舍得下本还要好吃才能挣到钱,走精品路线。..

    而且有了油滋了做荤菜,今晚又在许家聊了不少,他们发现每次聊完真的是收获不少,也托底不少。

    随着大家默契般陆陆续续出去,满桌子正好听到于芹娘在灶房问许田芯干啥呢。

    田芯说要给桌子奶奶做饭,上车饺子下车面,她想要打荷包蛋做肉卤子煮面条。

    满桌子听了既心里暖暖,又装作很嫌弃般,夸张地说道

    :

    「艾玛,娃呀,奶奶可不用你做饭,你煮饭四大慢,比船靠岸,乌龟爬山和求人办事还慢,我啥时候才能吃到嘴。」

    还有一个慢是蘑菇汉,满桌子差些顺口说秃噜嘴,这埋汰话,可不能说出来污了咱清清亮亮的小姑娘。

    喊着这话也离开了屋里。

    灶房那面还传出许田芯委屈的声音:「我哪有那么磨蹭。」

    于芹娘和满桌子都笑,真想说:有。

    田芯做饭特别讲究,这个擦擦,那个洗洗。要是让刷碗就更完了,要么不干,干完天黑,恨不得把碗架子里的盐罐子都刷的干干净净,所以于芹娘从不用许田芯刷碗。

    而屋里,转瞬间就剩下许老太和关二秃,以及炕上的几十两银钱。

    许老太趁机将之前的五两银钱找出,连同这二十三两银钱一分为二推给关二秃:「我卖那笔,你该得五两,这笔你该得十一两半,一共十六两半,你数数,用桌子刚才的话,我也不辱使命。」

    关二秃哽咽着:「谢谢。」

    往后许家就是他唯一的亲戚家,一句话,一生情,一起走。

    关二秃之所以如此激动,因为他觉得许老太给他的不止是钱,还有重拾自尊的信心。

    关二秃至今记得那次在坟地遇到许老太和许田芯时,许老太说和村里人吵嘴,甚至有时出门撒谎吹牛是为了自尊。

    他当初说你还有那玩意儿呢?他早就没有了。

    如今,看到这些钱,他也又有了。

    所以谁让他挺起胸膛重新做人,他往后就一句话,唯命是从。

    关二秃离开前冲许老太忽然笑得像个老顽童,还给作个揖。

    接着就严肃了表情像置气一般,将这些银钱用衣襟兜着就明晃晃挺直腰板出了许家门,脚步迈得铿锵有力。一把年纪咋了?他还年轻!

    许家仨有和大力归来正好遇见。

    关二秃:「有粮,你等我出去显摆一圈再给你木料钱。」

    有了关二秃这一出,当晚村里各家不疯就怪了。

    合着眼下谁沾边许家就跟着挣大钱啊,那到底算作谁家的祖坟冒了青烟。

    而满桌子是挣了三两半提成钱。

    这是从许老太那份十一两里提成出来的。毕竟应该她出去卖,她没空转包给老姐妹了,这份工钱就该由她出,包括之前事先给的半两饭费路费住宿费也是她掏的。

    但让许老太没想到的是,半两饭费路费连同住宿钱却没花完,桌子竟然还给她剩回来五十二个铜板。

    「走一个多月,一天才勾几个铜板,你没吃饭?」

    「那哪能,老姐,不吃饭不就饿死了。我有那么几回,帮大车店做饭或是浆洗浆洗衣裳被褥,就没收我住宿钱。」

    满桌子说的是实话,只是这实话里掺着水分。

    她在外这些时日从没吃过一口菜,只吃卖得最便宜的干粮,甚至有时赶路都没有热水也没带干粮,就咽口吐沫垫吧垫吧。

    还喝过泡套的奶,连奶汤子带药材一点没浪费。喝那种冒凉风的泡套水,你还别说,嗓子都清凉。

    满桌子也不想这么苦的,可外面卖啥都贵。

    菜贵,她不吃,白面馒头贵,她不吃。

    她想着管不了物价,她还管不了自己的嘴吗,就不吃看能把她咋地。

    你瞅瞅,这不就给老姐省下了五十二文带了回来,正好身上带的钱多没空给娃买点啥,就当作给田芯买点零嘴。

    许老太想起自己吃的鹿肉八十文。

    她本觉得自己已经够会过日子的,可咱得承认作为现代人有通病,有时见过世面思想上

    开化过,就觉得宁可多花钱也不要错过,先享受了大不了赶明再挣,真是敢花钱。

    眼下和老姐妹一比,搞得她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花八十文就为尝尝鹿肉是啥味道,咋那么不会勤俭持家。

    此时,许老太看着这辛苦省下的五十二个铜板,又见桌子欢欢喜喜地望着她,愣是说不出不要了像随口赏人的话。

    将这钱默默收了,又特意将那三两半工钱用红封装上,双手放到满桌子怀里:「这才开始。」

    还没等煽情说出朋友一生一起走,满桌子就拧眉道:

    「艾玛呀,老姐啊,你这不是浪费红纸吗?啧啧。」随后倒出银钱,就笑得豁牙漏齿抱住许老太忍不住开心地笑。

    好吧,好像又犯了现代人的通病,许老太拍拍满桌子干吧瘦的身体:「给你留着抹红嘴唇用,也不算浪费。走,跟我去洗澡,我给你好好搓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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