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芹娘进屋看到老老太在干活,心里着急。

    花那么多银钱抓药吃,一天两顿药给熬制。

    万一要是因为这点活儿抻到不见好,再多吃几天药,哪多哪少啊?好像不会算账。

    可心里一急,于芹娘一句话没说出来就开始大吐特吐。

    这个娃怀得有些不是时候,属实家里起步最忙的时候怀的。

    那晚,套被田芯拿走,太巧,没想到几年不开怀一次就中招。

    “呕……呕!”

    于芹娘每次发出呕吐声,招娣都会用腿绊住楠楠,怕孩子爬过去误吃生黄豆。

    趴炕上玩的小孩儿被呕吐声吓得一愣愣,小娃用小手指着于芹娘扭头看招娣,似在说:“她好像和你得的一个病,都朝炕上啊啊啊。坏毛病。”

    老老太看着于芹娘也犯愁心想:要不然你来炕上躺着吧,瞅你比我还邪乎,吐得要直不起腰。

    老老太还慢慢伸出腿,用脚尖将她挑好的黄豆往炕里勾勾,她怕于芹娘一嗓子吐豆子上,她好不容易才挑出这些。

    老老太又想起一事儿,眼皮一跳,今儿绝对不能让小芹去伺候豆芽,小芹太过勤快必须拦住,别再哇的一声……

    她那豆芽六天了,眼瞅就要发好。

    那叫她临去干仗前,被气得跟蛤蟆似的还不忘给豆芽浇浇水,可别给她吐上还等着卖钱哩,曾孙女也要吃猪皮炒黄豆芽。

    老老太用眼神寻摸大月时,院外传来动静。

    “我们来了!”

    于芹娘的大弟弟大力,满桌子的俩儿子,当然还有大鹏大飞和大鸟三兄弟,出现在家门口。

    院子里,满桌子虽然高兴毛驴子们来了,毛驴拉磨嘛,干体力活的终于来啦。

    但是看到门口大狗们又嫌弃起来:“你们几人的晌午饭还不知道咋做呢,等会儿几口大锅要占上烀豆子,一烀烀几个时辰。这可倒好,还要给这些狗做饭。”

    虎子是亲儿子,敢说实话道:“娘,那我们不坐爬犁来咋来啊?”

    真狠,今日牛车全出去了,听那意思想让他们跑来,还不愿意供他们饭。

    再说跑来多浪费时辰,他们磨完磨,还要去凿冰捕鱼,紧忙乎也不容易。

    满桌子又问:“客人走了没?”

    “两伙都走了,女滴那伙后走的。老鸨子还缠住我大姨非要买做菜方子,我大姨没卖她,说啥时候没钱啥时候再说。”

    满桌子站在玉米篓子里,当即道:“那就是定死不卖了,咱家就没有没钱的时候,你大姨永远有钱。呸呸呸,我告诉你们,往后咱家宁说几声有,不说一声无。”

    虎子嘀咕:“娘,你那意思往后吹牛唠磕呗。”

    “对,吹着唠,尤其过年过节时图吉利。少废话赶紧干活。”

    于芹娘听着外面说话声,白着一张脸顾不上收拾炕席就跑到灶房去翻酸菜缸。

    缸边站着美壮。

    两人同步拿勺子舀出酸菜汤喝一口。

    许老太不让她们喝酸菜汤,那是腌菜的水,又不是炖煮的汤。孕妇喝那个哪能行?

    想吃酸时,许老太会给这俩人缓几颗冻的山里葡萄或是冻红果。

    家里挣钱不就为吃点儿好的?给客人都舍得,咋可能会亏嘴儿媳妇和干闺女。

    可这俩人还怪了,就喝那水立马能压下恶心。

    俩人又是急脾气,眼下哪里等得起果子化冻。

    所以老老太在屋里不用猜就知道,小芹趁她婆母不在家又去喝那破玩意儿。那酸菜汤日子久了会浮一层白毛,你说你要是生出个桃可怎么整。

    与此同时,外面又来一批人。

    老太太们方队来啦。

    胡椒、大红子、大娥子、菜包子。还有昨晚搓澡的二老懒媳妇和茄子包媳妇歪把儿梨。

    说实话,以前这几人除胡椒外剩下都不咋滴,是刘老柱最烦的爱扯老婆舌那拨人。

    刘老柱原话:

    一天跟欠登似的,哪有热闹哪里就有她们。

    而且还跟女捕头似的,村里来个外人是串门的还是偷东西的,这几个婆子才邪了门,通过面部表情就能看出来。

    谁家要是来个亲属,也不够她们忙的了,自己家人还没搞明白是为啥来的,好家伙,那几个婆子就已经给传出去:“准保是来借钱借粮的。”

    可是,或许也正因为这份观察力和敢说话,自从二道河开了商铺,这几位婆子很明显的突出重围,她们紧跟许老太脚步,竟然从最爱传闲话变成最能卖货卖饭的婆子。

    这不嘛,满桌子有点儿意外:“我老姐不是给你们几人放假了吗?昨儿忙半宿都累坏了。”

    几人心想:别说忙半宿,就是熬三宿也得来,这是干活吗?这叫人情世故。

    想要在村里过得风生水起,绝对不能让总做主在心里挑理。

    而且她们的口号是,干活不吃饭,咔咔就是干。

    “小芹呐,都不是外人,你发面可别带我们那份。俺们干完就走,家里孩子都给准备晌午饭了,下午还要去商铺。汉子们凿冰窟窿捕完鱼,俺们要去铺子拾掇鱼,该冻就要冻起来。”

    歪把梨儿进屋摘下头巾接手黄豆时劝老老太说:

    “老太太,你就躺旁边看,这活咋能让你干。不会巧劲儿都累翻番儿,您还两手夹腋下,那不是更累?一会儿我们就干完。”

    确实,这几个婆子一到,一簸箕接一簸箕的苞米送进屋,没一会儿功夫就满屋地焦黄。

    婆子们坐在小板凳上一手玉米瓤子,一手玉米,两手库库一顿扒,玉米粒噼里啪啦往下掉,左右开工不拖沓。

    东北的玉米经过一秋加一冬风吹日晒,玉米粒都是干的了,所以堆放在外面的玉米楼里,只要防好老鼠别啃咬,上面再扇好草席子和茅草屋顶的茅草挡雪挡雨,就不再怕放坏。

    “干刷的,(玉米粒干燥)我老姐家这玉米多好。磨完大碴子直接就能封袋。不像旁人那个还要铺炕上晾晾。”

    “要不说该着她家今年起运。过后我寻思过,她家土豆子和地瓜虽说小点儿,但也没咋被淹,哪像我家全淹了。她家大白菜长得也可好。对了,芹娘,你家又要腌酸菜了吧?我看铺子那面酸菜就剩下一缸,连我看着都着急。该咋是咋,又不敢拿我家的,也不敢伸手帮忙腌,你娘腌得好,不像我家发黑。”

    于芹娘说:“是,我早就将地窖门敞开,一会儿能下去人时,我就下去取白菜,让我美壮姐用驴车直接送铺子那里,估么要送个三趟到那里腌。”

    胡椒立马摆手道:“你双身子不行。等一会儿的,我家靖栋昨晚做学问做到凌晨,到现在还没起来呢。不行一会儿给他喊来,让他下窖去背白菜。”

    旁边大娥子边扒苞米边用胳膊肘碰下胡椒,好信儿问道:“不是过完年再去学堂,怎还要做学问?”

    说起这个,胡椒有点儿自豪:

    “他们念书的不让闲待,人家先生让做六篇文章,让年后交上去。

    昨晚俺家靖栋,对,就是从这里回去后来了精神头,可下鼓捣出一篇,要不然我都跟着着急,很怕他完不成。

    你们别说,做出那诗可好了,我都能背下来。

    孩子他爹也说,终于见到点儿回头钱,也说好,不白干活。”

    大伙捧场,快背背,怎还和干活有关?

    胡椒清清嗓子背诵道:

    “早起去铺子就干活,干到晚上看不见。

    嘴里嚼着二米饭,顶着大风把腰弯。”

    才两句大伙就说,好诗好诗。

    是吧?

    胡椒继续背诵道:

    “手上拿着冰川钳,想捞鱼要老半天。

    一天下来不轻松,回家吃饭还不点灯。

    咋样?”

    满屋子笑声。

    这回连老老太都竖起大拇指笑出皱纹。可不就是这样,念书银钱不白花,她听着比田芯念的那些诗好多了,能听明白。

    屋里婆子们说说笑笑中,搓苞米的,挑豆子,洗黄豆烀豆子。

    于芹娘也面上带笑紧忙乎,将再发不出来的芹菜挖出来。洗干净芹菜根儿,又切些大头菜和胡萝卜片,将这三样用干净纱布一包,放在酱缸里,过几日捞出来就是小咸菜,留着自家喝粥吃。

    忙完这些,又去后院抱回一捆冻大葱,用原来种芹菜的土栽大葱。

    二老懒媳妇好奇:“这就是客人们吃的新鲜葱?直接栽冻葱能行吗?”

    于芹娘一点儿没藏私告诉道:

    “我婆母就是这么种的,但你花盆底要有窟窿眼,让它透气透水。你怕浇水漏下去,最下面垫个盘子接着,然后一个多月就能吃上新鲜葱,婶子回家试试。”

    于芹娘没藏私是知晓婆母在铺子那里也种葱了,许老太没想藏着掖着。

    “试啥,一听要一个多月我就脑袋大,咱这是啥嘴非要费事吃那个,卖又卖不出去,你自家种的就足够客人们吃啦。等不够时再说。”

    于芹娘栽好葱就拎菜刀和美壮去外面下地窖,查看一番有没有耗子,直接在窖里面修剪一番白菜,再用袋子捡些土豆。

    院里大鹏已经干冒汗在推磨磨大碴子,大飞和大鸟在用谷礱磨稻谷。

    大月一手簸箕,一手笤帚,脸蛋冻通红一会儿收集玉米糠,一会儿收集稻谷糠和米糠。

    另一伙人满桌子带着她傻大儿早就和英子去了关家,用关家磨盘干以上的事儿。

    第三伙是大力和虎子在隔壁,隔墙递苞米就磨了。

    所以大力喊他姐,指望刘靖栋背菜作甚,一会儿他们就抽空背了,又不是没在家。

    大力也是个过日子好手,他恨不得给隔壁家磨盘罩块布,这样磨出的糠就不会被风刮飞。

    毕竟在庄户人家眼中,甭管啥都是有用的。

    磨完大碴子剩下的玉米糠要留着喂牛。

    稻谷糠和米糠除了能喂家禽,还能留着喂鱼钓鱼和肥地。这玩意儿对改良土壤种瓜果蔬菜和鲜花特别好。

    而提起米糠,说实在的,以前大力没吃过精米,还真就不懂米要再再磨掉的那一层就叫米糠。

    他是来许家才第一次吃上真正的白米饭,泛些白。

    就是碎米和米皮子叫米糠,且许家磨的非常细。

    对庄户人讲,这也太败家了。

    别说大力,连屋里婆子们也很感慨:

    “咱们哪里舍得磨白点儿吃,看那些客人们吃,我都心疼,啧啧。”

    “你心疼啥,又不是不给银钱,你不整白点儿,能卖上价吗?”

    “那倒是。我想说的是,虽然俺家还是不舍得吃这种米,但眼下的日子我老知足了。你们记得不?以前二秃子家还不如咱们呢,他家连最外面那层壳恨不得也不磨……艾玛,英子没在吧?”

    “走了。”

    “啊,那我就放心说了。我那时啊,我也不给自个擦胭粉了,心眼子不咋好使,还看见笑话人家。其实现在回想起来,笑话人家作甚,都是半斤对八两的日子,谁也没比谁日子强哪里去。该咋是咋,二秃子那老头是真憨厚,我那么笑话他,他还说这么吃不长脚气,实惠地劝我说脚丫子不刺挠。”

    胡椒换了一个新簸箕,她这簸箕搓满,闻言立马接话道:“那备不住是真的,俺家老柱说,二秃子那人甭管日子好孬都不说假话。”

    谁跟你唠是不是真的了?二秃子就算不长脚气,你瞅他那脚后跟那层厚皮吧,瞅着都恶心。指定是不怎么泡脚。家里没有壮劳力姑爷子打水。

    唠的是这份满足。

    二老懒媳妇突然看向躺炕上的老老太:“老太太,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儿媳,她不在这,我就和你老说吧。就前儿个,俺家那口子夜里还和我唠过,说总做主提前知晓互市不藏私,村里这才有好几家开起铺子,让我们大伙也有了去处。”

    说着说着还哽咽了:“村里人给俺家老头子起外号叫二老懒,可老姐妹们,咱自己说,是咱懒吗?往年外面天一上冻,咱站在柴火垛前互相打招呼,该猫冬了。”

    猫冬:像猫一样找个暖和地方啥活也不干。

    二老懒媳妇继续掏心窝子道:

    “听着好像挺喜气,脸上也挂着笑,说忙一年脸朝黄土背朝天该歇歇了,其实心里有多么空落落自己知晓。

    没活干,从上冻就开始守着这点粮食吃。

    睁眼一家子十几二十口子要吃饭,连过年那天都不是真正的乐呵。

    因为过年那天还要多做点儿饭,心里要慌几个月。”

    “真是那样。”大娥子她们几个一边叹气一边点头。

    “所以咱大伙不愿意猫冬,俺老头也不懒。

    可不闲待,这死冷寒天没人雇咱干活。

    这次接触那些客人才知晓,合着外面还有这个季节很暖和的地方,起码能伸出手干活,撒泼尿不成冰,你说咱还去不了。要是能去那面干半年也挺好,我们不想猫冬。

    而眼下,不用离开家日日进文钱,用俺家那口子的话,能不感谢吗。都多少年了,只有这几月笑得是打心眼里的,看着粮食吃剩半缸也不慌。”

    茄子包媳妇歪把儿梨,听听这名,以前可能挑理了,非说谁谁哪句话是瞧不起她家,天天歪缠。

    眼下看着胡椒说道:“真是这般,也感谢里正大哥,啊?嫂子。”忽然就哽咽跟着落下泪。

    给胡椒整得瞬间无奈,哈哈大笑着:“一个个感情比今年雨水还充沛。你说你们几个,要是真感谢守着当事人说,跟俺们说啥,是不是,大娘。这还没过年呢,不行过年喝点说,我看看到时能哭几个。”

    歪把儿梨心想:

    胡椒,你个傻子,你还不知道大伙背地里说过你家老柱啥?

    大伙说,里正以前给村里谁家办点儿事,连几文几文的好处费都索要,真心狠,就这么给他大儿子在大城池置办上房和铺子。

    可是……看看里正现在天天穿着破棉袄,冻得鼻青脸肿领大伙捕捞,一身的鱼腥味熬得两眼通红,也一把年纪了还要乐颠颠招待商队。

    甭管里正干过啥亏心事,咱大伙都原谅他吧。冲他将铺子开起来,和许家、万家、美壮家、王家一起让这么多人都有活干。

    原谅。就是曾经杀人放火过,也是他们的好里正,冲现在的里正一心一意对大伙。

    老老太躺在炕上虽然笑看大家,但这却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儿媳妇啊,让多少人家变了日子。

    咱自己有时还不觉得啥呢,就正常的找人干活。

    原来在别人心里是那么沉甸甸的感恩。

    于芹娘修完白菜了,拎着菜刀进屋吓一跳,咋哭好几个呢?手疼累哭的吗。

    与此同时,许老太之所以没回村是雷家窝来人了。

    雷里正带来十二个人,却只赶两辆车,因为他们村没有那么多车,多出的货物就靠这些人步行背筐。

    “哎呦,雷里正,我孙女还要找你呢,让你明年给寻几种草。”

    老雷见许老太就开始卸东西:“找啥,我都会给娃找。大妹子,这是俺们村人给你家带的林蛙和泥鳅,就是都冻死了,你别嫌弃。不要钱啊不要,买俺们村那么多冻果子冻桃,你不知道,大伙有多感谢你家娃给出主意,还有你家真是买不少。对了,我那老兄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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