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斑驳的树荫在院子里轻轻摇晃着,

    一只绣花鞋悄无声息地踩了上去。

    蔡琰踮着脚尖慢慢走进了后院,蹲在书房的窗外,静静倾听着远处的蝉鸣,和书房内两人正在谈论着的话题。

    “……我听琰儿说,华雄你是读过书的?”

    “咳咳,华某在凉州时……确实看过一些书,当然比不上蔡叔父您这般大儒了……”

    “无妨,无妨……你且说说,你都看过些什么书籍?”

    “额……华某只是粗略地看过一些六经而已……”

    “你还知道六经?不错不错……那么《诗》、《书》、《礼》、《易》、《乐》、《春秋》之中,华雄你对哪个更熟悉一些……”

    “嘶……”

    华翔尴尬地挠了挠头,终究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说实话……蔡叔父,华某对这些都是浅尝辄止,咳咳,其实也算不得看过……”

    “哦……”

    蔡邕略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抬起茶杯又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听琰儿说,华雄还会作诗?”

    “这个……略懂一点。”

    “琰儿还说……你创作了前所未有的七言诗?”

    “这个……是的。”

    “呵呵……”

    蔡邕放下了茶杯,起身走到了背后的书架那里,伸手轻轻抚过书架上一卷卷的竹简,

    “华雄呐,你看老夫这满墙的书卷,你可知经学一道博大精深……多少人穷尽了一生,都不过是只掌握了皮毛而已?”

    “这个……”

    华翔皱眉看向了他,

    “蔡叔父,您的意思是……”

    “老夫的意思?呵呵……”

    蔡邕伸手拿起了一卷竹简,信手舒展开来,一副怡然的样子,

    “很简单啊,老夫研究了这么多年经学,前段日子才刚刚校订了一遍《六经》,又把它们镌刻于太学门外……相较于经学,诗文都不过是小道罢了……可是你连诗文这般小道都不会,我蔡家的女婿,岂能这般……粗鄙不堪?”

    ……

    屋里的两人聊到了此处,

    屋外的蔡琰已经几乎要忍不住站出来为华翔辩解了。

    正在此时,

    “呵呵……”

    华翔的一声轻笑传了出来,

    随后传来的,却是一首蔡琰极为熟悉的诗文,

    “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形容。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

    “咿?”

    蔡邕放下了那卷竹简,面上是略微惊讶的神色,

    “这是老夫写的《翠鸟诗》,你看过?”

    “是啊,蔡叔父的大作,华某当然拜读过。”

    华翔笑着站了起来,

    “不只是诗,蔡叔父您所做的文,什么《青衣赋》、《协和婚赋》、《检逸赋》、《协初赋》……华某都曾看过的。”

    蔡邕的面上有些许的得色,但还是轻哼道,

    “老夫说过了,诗文不过是小道罢了,若要匡国理政、成就大业、垂范后人,却还是要学经文才行……通经释义,其事尤大!可惜了……”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华翔却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可惜自灵帝于光和元年设鸿都门学起,征招擢进了近千人的鸿都诸生……”

    华翔轻叹了一声,

    “在蔡叔父您看来,这些鸿都门学出来的人,通过文赋超取选举,以虫篆小技见宠于上……这种逸乐之风,不但助长了颓废享乐的风气,而且对匡国理政没有丝毫的助益……”

    “咿……”

    蔡邕的面上有些许意外,

    “华雄,你不懂经学,对于老夫的政见,却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呵呵……”

    华翔笑了笑,

    他心想,

    难不成我上辈子在图书馆,看过一篇名叫《蔡邕与鸿都门学的汉赋观》的学术论文,也得跟你本人汇报一下?

    嘴上,他却说道,

    “蔡叔父,华某虽然不懂经学,但是对于您的观点,却并不敢苟同……”

    “哦?你认为老夫的政见是错的?”

    “正是。”

    “呵呵……”

    蔡邕轻笑了一声,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如此……蔡某愿闻其详。”

    “咳咳,蔡叔父,华某接下来要说的话,多有得罪了……”

    华翔清了清嗓子,向着蔡邕拱手作礼,

    “华某不敢赞同您的观点,其原因有三。”

    “其一,蔡叔父你自己是贬斥诗文一道的,您说‘书画辞赋,才之小者’,又说‘匡国理政,未有其能’,可是您自己却不一样既写了诗又写了文?不说别的……就说您的《青衣赋》,写的是您和家中婢女之间的爱恋吧?咳咳……蔡叔父您都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有这般的雅‘性’与‘性’趣,华某佩服,佩服呐……”

    “咳咳……”

    蔡邕轻咳了一声,开口解释道,

    “老夫的《青衣赋》,乃是年轻时所做……并非是近年来的作品。”

    “哦,那么您在《协初赋》里,写到‘长枕横施,大被竟床’,又写‘粉黛施落,发乱钗落’……不知又是谁家的小姐呢?”

    “这个……”

    蔡邕的面上有些许红润,开口解释道,

    “咳咳咳,这个乃是……”

    “呵呵,你……不用跟我解释。”

    华翔向着蔡邕摆了摆手,

    “华某并不关心您与谁家的小姐又欢好了一番……其实,华某的意思是,君子是该知行合一的,既然蔡叔父您以为诗文乃是小道,为何您自己却写了这个又写了那个?其中居然还有颇多的淫词浪句……”

    “知行合一?”

    蔡邕愣了一下,口中喃喃自语道,

    “知行合一……君子当知行合一……”

    华翔呵呵笑了笑,便又继续说道,

    “所以,其一便是,蔡叔父您自己也在做的事情,又何苦跳出来贬斥它们是小道呢……”

    “唔……”

    蔡邕的面色严肃了下来,微微颔首说道,

    “此为其一的话,那么其二又是什么呢?”

    “其二嘛……”

    华翔走到了蔡邕的面前,笑着说道,

    “华某从来都以为,文以载道、歌以咏志、诗以言情、琴以养心……作诗作文本来也不是什么小道,又何必非要将其与经学进行对立呢?”

    蔡邕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

    “文以载道、歌以咏志、诗以言情、琴以养心……这是其二?”

    “对,还有其三……”

    华翔点头,又说道,

    “其三在于,其实华某是明白的,蔡叔父你之所以要校对了《六经》镌刻于太学门外,又站出来驳斥鸿都门学那些人写诗写文的做法,与其说是您反对诗文。不如……”

    他停下来了想了想,才又开口说道,

    “不如说是自灵帝以来,有太多不学无术之辈通过诗文得到了官身,这些人占据着朝中的显位,把持着朝政不说,还排挤了因经学而得官的儒生们,使得那些原本应当通过经学得官入爵的贤良人才失去了做官的机会……蔡叔父,您不就是这个,才站出来反对作诗作文的吗?”

    “唉……”

    在蔡邕重重的叹气声里,华翔的话语却还在继续,

    “蔡叔父,其实在华某看来,您所在意的并非是经学与书画辞赋之争,您所在意的乃是匡国理政。而华某认为,我大汉自灵帝以来,政局动乱、社会混乱、经济凋敝……这些与诗文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不写诗不写文了,难道这大汉的天下便能好起来不成?”

    蔡邕轻哼了一声,

    “哼……不然呢?”

    “归根到底,问题在于要选贤任能!贤能就只能学经文不能学诗文吗?不对……”

    华翔一字一句地说道,

    “正所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蔡邕愣在那里,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华翔,

    而华翔还在继续说着,

    “所以,华某以为,选贤任能的关键从来都不在于被选的人……而是那些掌握着选官权力的人,他们能不能真正严格把好选人、用人、育人、留人四道关口!这个……才是关键!”

    ……

    蝉鸣声依旧,

    此刻书房里却是一片安静,

    屋里的蔡邕和屋外的蔡琰都被华雄的一番话给震住,静静地在心中消化着他的观点。

    良久,

    蔡邕快步走到了已经回到案几前,自酌自饮着茶水的华翔面前,轻声问了一句,

    “所以,关键在于严格把好选人、用人、育人、留人的四道关口?”

    蔡邕的脸色有些复杂,

    并且第一次以“贤侄”这个词语来称呼华翔,

    “华贤侄,你的这个说法……”

    “对啊,‘严把四道关’……有什么问题吗?”

    华翔慢悠悠喝了口茶,

    然后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们那边讲申论和策论文,都是这么讲的。没毛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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