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敲响。

    闻着门缝中渗透进来的淡淡酸菜香,戚昔起身去开门。

    入眼,是放着饭食的托盘。

    “午时了,早饿了吧。”掌柜的目光从戚昔脸上移开。

    他们这地儿,什么时候见过这么白净的小公子。

    他和气地把盘子往戚昔跟前一送,有些不好意思道:“咱斜沙城冬天冷,种不出什么东西。只有些小菜,客官将就着垫垫吧。”

    戚昔接住,冲着掌柜的点了点头。

    他给了食宿费,饭自然是在客栈吃。

    道了谢,门又重新关上。戚昔将食盘放在桌上。

    这天儿食物凉得快,但揭开盖子,里面还冒着热气儿。是刚出锅的。

    两个菜,炖萝卜跟酸菜肉片。主食是一碗粟米。

    戚昔看着窗外渐渐小下来的雪,慢慢吃着。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凉风,撩起戚昔垂在身侧的长发。

    他不为所动,垂着睫羽,细嚼慢咽。

    在他的脸上看不见品尝食物的反应,不管好吃不好吃,动作上都不见迟疑。

    一口米饭,一点菜。规规矩矩将自己的肚子填饱。

    饭后,他将碗筷收起来。刚打开门,楼下窝在柜台后的掌柜的又伸长脖子。

    “放在外面就行。”

    戚昔看了看食盘,下楼,将碗筷放在了桌上。

    “劳烦了。”

    “客官不用这么客气,都是应该的。”掌柜的笑得谄媚。

    笑话,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客人,他不得当祖宗似的招待。

    戚昔冲着他颔首,随后转身上楼。

    他步子走得慢,也稳当。像他这个人,情绪鲜少波动,好似什么也激不起他兴趣。

    掌柜的下巴搁在柜台上,被冻了一下。

    他一激灵,看着已经关上了的房门,又缩回去。

    “才多大年纪,看着比我还老气。”

    随口抱怨着,掌柜的笼住袖子出来。收拾了碗筷,接着哼着小曲儿,留下一张纸条在桌子上便出去了。

    冬日也没客人,难得偷闲。

    *

    戚昔在客栈呆了两日,一直没有出门。

    待稍稍习惯了干冷的天气,他换上厚实的衣服。披上大氅,将帽子盖在头上,开门出去。

    掌柜没在,桌上放着纸条。

    戚昔扫了一眼,知道他是又去酒馆坐着了。

    他留意了一下柜台里面,见火炉里炭火熄灭了,方才转身离去。

    来斜沙城之前,商队的人跟他说了不少这里的事儿。不过最后的落脚点都是可以来瞧瞧,但不适合常年呆着。

    对于戚昔来说,换一个生活环境,如换一件衣服一样。稀疏平常。

    就是上辈子,他也总在一个地方呆不长久。

    而到了这里,与其困在那个别人熟悉他而他半点不知道情况的地方,倒不如离开。

    本来他也没牵挂。

    而这个身体的主人,如自己一样,恰好也没人牵挂。

    遇上商队,离开京都,便是戚昔的目的。仅此而已。

    至于去哪儿,无所谓。

    客栈的位置在城南边。

    戚昔沿着地上的车辙印往北走。

    头顶上盖着浓厚的积云,地面被雪映衬得发亮。

    街道开阔,可以并驾六辆马车。但路有些烂,上面倾倒着碎石、木炭渣。

    在还没冻上之时,被跟泥土一起搅和。如今冻得坚硬,倒还能防滑。

    街道两边商铺也不多,隔着几个门面会有一两个开着。

    有酒肆、杂货铺子以及一些售卖衣服的。

    道路上各种蹄印、车辙印。再看看大量闭门的商铺,确实萧条。

    不过从南北主街转个弯儿,拐到东边。人声渐渐多了起来。

    正值辰时末,天也才亮堂不久。

    一条窄小的街道上的,人员往来。

    大都穿着牛或者羊毛织的毛褐,沉甸甸的,不怎么暖和。少许穿着裘衣,面庞也也富贵些。

    这些行人大都来往匆匆,低头避着风雪疾走。

    但如戚昔一般,悠然得如走在园子里消食似的,不见一个。

    街上满是卖大包子的、卖糖葫芦的小商户,乍然瞧见路上淡然行走,打量四处的人。纷纷停了动作。

    “包子,诶!老板娘,我的包子凉了!”

    客人一声吼,众人一惊。

    各家老板回过神来,继续手脚麻利地干活。

    冬日的吃食最好是刚出锅的,冒着腾腾热气儿的。吹了风,凉了就不好了。

    不过……

    老板娘冲着那已经走过去的清瘦背影扬了扬下巴:“瞧瞧,那是哪家的少爷出来了。看着眼生。”

    能在斜沙城里将人养得这么好的,无非就那几家。

    但都是在这条街上摆了几十年的人了,就是不认识也看过几眼那些个少爷,就没见着一个像他这样,眉毛、眼睛跟画出来似的人。

    倒像是他家那口子说过的江南那些地方养出来的金贵人。

    客人咬了一口大包子。

    包子白面掺着麸皮,却是斜沙城最好的包子了。

    他背对着街道,这会儿转身,老板娘口中的少爷早看不见人影。

    “咱这地方,又是大冬天的,哪家少爷愿意下来走走。”

    “你还不信。”

    “信,怎的不信。”客人大口啃着包子,吃完一个将剩下的仔细裹好贴身放着。随后摇头晃脑地大步离去。

    信与不信那又怎样,那干他们寻常小老百姓何事。

    街道长,人也多。矮平的房子围起来道路上空,爽朗的叫卖声跟谈话声充斥着。

    小茶馆里、酒肆里,人都不少。

    一条街走完,戚昔已是出了些细汗。再往东边走,便能看见更为多的平房子。多是砖瓦搭建,少许也有木头作墙体,草叶作盖的。

    路望到尽头,便是东边高高的城墙。

    戚昔背对着风,抬头眺望。冷风灌入脖颈,他稍稍眯了眯眼睛。看清了城墙上站着的守卫。

    身披甲胄,手持长戈。小得像一只蚂蚁,却是城内百姓的定海神针。

    斜沙城……

    燕戡。

    离了京都却没离了京都的人。

    戚昔的目光平静无波。

    他轻轻吸了一口凉气,缓缓吐出。

    白雾让他的五官变得模糊,却愈发衬得他清冷。像雪地里的白鹤,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不过他如鹤,却是竹。

    雪中挺立。瞧着脆弱不堪,却轻易难折。

    收回目光,戚昔脚步调转,看向原路。

    街道很热闹,独独他身边安静。戚昔往回走。身边的行人路过他,无不放放慢了脚步。

    屋檐下,抱着个巨大葫芦的小孩见到他眼睛一亮。

    他撑着地爬起来,抱着葫芦冲戚昔的方向跑去。“大哥哥,你要买葫芦吗?”

    戚昔顿步。

    目光垂落,眼里倒映着鲜活的小人。

    瞧着七八岁,脸上通红,但眼神纯净。

    穿着厚重又不算暖和的毛褐。脚上的鞋子开了口,烂得已经不成样子。

    戚昔目光掠过他手上的冻疮。

    在小孩逐渐退缩的目光里,问:“多少钱?”

    小孩立马扬起头,冲着戚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面上皮肤皲裂,起皮。却挡不住小孩质朴的笑。

    “五、五,三文钱。哥哥,三文钱你要吗?”

    戚昔伸手。

    小孩呆呆看着,一时愣住。

    戚昔:“买东西需要看看货。”

    小孩忙将手中的大葫芦递出去。还不忘介绍:“哥哥这是我爷爷今年种出来的最好的一个葫芦了。”

    “可以装酒,也可以雕花。就是放着也很好看很好看。”

    戚昔仔细打量手上的葫芦,听了小孩的话,头点了点。又问:“好葫芦难出,还有吗?”

    “这般的吗?”

    戚昔颔首,见小孩的发丝被风吹起,默默往边上挪了一步。

    小孩跟着他转身,干净的眼睛始终落在白杬的手上。

    “哥哥,我们家没有了。其他,其他家里的你要吗?”

    “要先看看。”

    “那哥哥你、你……你住在哪儿,我回去拿。很快就回来了。”

    戚昔摇头:“我跟你一起去。”

    小孩眼睛锃亮。

    “可以,那哥哥跟我来!”

    戚昔见他在雪地里奔跑,像无拘无束的小兔子,目光不免一暖。

    见他跑两步,又回头看一眼。戚昔晃了晃手中的葫芦,步子加快了些。

    穿过几条小巷,往密集的平房子里去。

    小房子里升出黑色的烟,偶又咳嗽的声音传出。小孩就停在了其中一个被木桩围起来的院子前。

    里面有三座平房子。

    或是卖了东西,小孩激动。他到了自家门前更是活泼起来。一不留神便扔下戚昔跑了进去。

    “爷爷,我回来了!我带哥哥买葫芦。”

    戚昔见小孩如此,便站在院门的屋檐下,等候着。

    没一会儿,苍老的咳嗽声又响起。戚昔出神地想,这北地,日子艰难。

    “哎呀!”

    小孩终于想起了戚昔。他探头出来,忙对着戚昔招手:“哥哥,你进来呀。外面冷。”

    得了主人允许,戚昔抬步,进了小小的房子。

    帘子落下,室内暖和不少。不过炉子里的木炭差些,冒着尽是黑烟。

    戚昔下意识看了眼屋子里的窗户。

    见是开着的,便收回神。

    屋子小,容身的地方也小。戚昔一进来,后头被小孩放上了凳子。

    “哥哥,请坐。”

    小孩被教得很好。

    戚昔抬手,碰了下他枯黄地头发。轻声道:“葫芦呢?”

    “马上,我去收!”

    “爷爷,你跟哥哥说说话。我很快就回来。”小孩话落,人影都不见了。

    “客人喝点水吧。”

    茶碗放在面前用石头垫着脚的桌上,戚昔从面前的一双树皮似的手,移到老人的脸上。

    他道:“谢谢。”

    老人笑着,但手却摸索着桌面,随后慢慢坐下来。

    戚昔这才知道,他的眼睛看不见。

    “天冷,还麻烦你跑这一趟。”

    戚昔双手捧着茶碗,温热传递到手心,他眉头松开。声音也像沾染了温度。

    “瞧见葫芦确实好,所以便多瞧了瞧。”

    没说上一句,老爷子又转过身去捂着嘴咳。

    他呼吸有些急,但仍旧急于给戚昔解释:“娃子别怕。不是什么痨病。只是前些天出去做些活计,凉了才咳的。”

    戚昔顺着道:“早治才好。”

    “挨着挨着就过去了。都是小病。”

    戚昔不再多言。

    他等着小孩的将葫芦带回来。

    老人家却像难得找到人说话,自己便讲起来。

    “我们这儿风沙大,十个人里有五个便会犯喉咙不舒服的病。娃子要是出门,蒙着脸才好。”

    “晓得了。”

    “听口音,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戚昔瞧着那房梁上挂着的葫芦,目光微晃。

    “不是。碰巧游历到此地。”

    “那便是了。”

    “这边冷,出门时身上能捂多少就捂多少。病了不好治,也贵。”

    戚昔看着老人满是沟壑的脸,笑了笑,又想起他看不见。低低地应了一声。

    “爷爷,哥哥,我回来啦!”

    老人家听他风风火火的,笑着骂:“这傻小子。”

    “咳咳,咳咳……”

    “爷爷,爷爷你怎么又咳了。”

    小孩焦急的拍着老人的背,熟练地抓过桌上刚被戚昔搁下的碗,送到老人嘴边。

    “爷爷只喝一点,一小口。”

    等老人缓过来,戚昔指了指桌上的葫芦:“小孩,帮我绑在一起。”

    “诶!哥哥你都要吗?你不验货吗?”

    戚昔看着小孩的眼睛,道:“已经验了。”

    还是照着一个五文,戚昔付了钱。

    他拎着四个或大或小,但都品相上乘的葫芦出门。沿着来的路,戚昔去了之前看见的药铺。

    再出来时,手上又多了两个葫芦。

    回到客栈,掌柜的已经回来了。

    后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戚昔想了想,将葫芦先放回屋子里,再往后厨去。

    住客栈两天,他就没见过其他的人。店里只有他跟掌柜的两个。

    他现在若是用热水,便会自个儿去提。

    澡桶灌满,戚昔好好泡了个澡。

    洗去一身寒凉,他坐在炭盆前取暖。

    头发烘烤得半干时,饭也好了。

    门打开,掌柜的一眼瞧见桌子上的葫芦。他笑,嘴上地八字胡跟着咧开。

    “这是出去了?”

    戚昔点头,接过饭菜。

    掌柜:“这些个葫芦看着不错。”

    “嗯,见模样好,买的。”

    “嘿!买什么。你要是喜欢我送你几个。咱着家家户户都种这个,多的是。”

    戚昔:“这些也够了。”

    “那你好好吃,吃完了像之前那样给我放在桌子上就好。”

    戚昔:“好。”

    独自在房中吃完饭,戚昔将碗筷端下去。

    本打算顺手洗了,但掌柜的直接将他推出了后厨。

    戚昔默了默,在外面大堂坐了会儿。等掌柜的出来,他问:“掌柜的,这城里哪里可以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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