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姥的眼神透着一丝惊讶,但这种惊讶转瞬即逝。张姥热情的跟我爷爷打着招呼:

    “老陈啊!过年好!给你拜年啦!这么多老伙计都在啊!今天是真热闹啊!”

    随后二胖叔去厨房帮帮我爸张罗饭,我奶则是拉着张嘉一不撒手,咋看咋喜欢。

    和我爷寒暄了几句张姥就借着看看我的理由把我拉到了里屋。

    “你这小子下去求寿了?”

    “是……张姥……”

    “你胆子可真大啊!家里都知道么?多少日子?”

    “咱全家都知道就是没敢告诉我爷和我奶。老仙家不让说,求了30天,您可千万别说漏了啊!”

    “这规矩我知道,30天不少了,该办的事儿都能办了。孩子,你要知道要是堂口地府仙道行不行,或者二神出了一点偏差,那都容易回不来啦!不瞒你说我之前也想过这个法子,但是我家堂口就一直拦着,所以我只能想了冲喜……”

    “张姥,我知道您肯定是想了很多办法,我爸都和我说了,家里都特别感谢您!我这不没事儿么!你看看!全须全尾的!”

    “唉……全须全尾儿的就好啊!我是真怕出点啥事儿!张嘉一那小子敲鼓送的?”

    “是啊,张嘉一可不是一般炮儿啊!每一步都卡在点儿上,我还得谢谢张姥给我介绍这么好的一个二神儿呢!”

    “你俩合辙就好啊!以后能是一棵菜!这不过年了,在外面开销大,张姥给你包个红包!”

    “张姥!这个不行啊!我都这么大了,小时候您给我我就接着了,这不行!”

    “不行!姥给你你就拿着!别犟啊!”

    “不行!”

    ”妈!张姥非要给我红包!你快来!”

    “诶呀!孟芳!你别和我撕吧!这都是给孩子的!”

    年年有此景,岁岁都一样。张姥这红包也太厚了,我撕吧两下感觉就得有个几千,大霞姨平时还上夜班,家里不困难但也不至于那么富有,于情于理咱都不能收人家红包。在我妈的强势撕吧下,张姥最后放弃了塞红包的念头。

    几个人在厨房忙活,不一会儿就开饭了,大人一桌,老人一桌,我和张嘉一在茶几吃。

    虽然今年就17了,但在大人眼里其实还是小孩。大人们推杯换盏,没一会儿就喝的个个脸通红,爷爷因为刚出院就以茶代酒了。我和张嘉一喝了几瓶啤酒,张嘉一的眼神就有点迷离了。

    “哥,新年快乐!万事大吉!”

    “你是真能装人啊,喝几瓶马尿都开始叫我哥了……”

    “咋的,这时候不是你嘉一宝宝了?”

    “你最好给我小点声……”

    “你稀罕我不?”

    “嗯……”

    “你说话!”

    我尴尬的看了看四周,还好大家都在吃着喝着,根本没人看我俩。这时候要是有人听到我俩说话我这你得化身灰仙家找个地方钻进去。

    “稀罕……你少喝点吧。”

    “那你亲我一口。”

    “别让我在举国同庆的时候扇你b脸。”

    我强行微笑,放下了手里筷子。张嘉一正了正,低沉的对我说:

    “陈先生,你倒有几分姿色,让本少爷掐个脸。”

    “差不多行了,装霸道总裁呢啊?霸道总裁说的最起码是普通话,你见过大碴子味的霸道总裁么…喝点酒动手动脚的…”

    吃过午饭,大家都纷纷要撤。张嘉一是全场唯一喝大的人,被二胖叔拎着往外走。张姥转身要走的时候又把红包往屋里撇。还好我眼疾手快又给塞了回去。

    这几天我和我爸我妈说就不回家了,还在没搬家之前的小屋住。

    晚上偶尔画画速写,白天就陪爷爷聊聊天。

    我们会一起站在窗口看窗外的雪景,聊着生活琐事。有时候,爷爷会讲述一些往事,回忆起他年轻时候在大庆油田开采原油的故事,哪怕这些故事都听了几十遍,之前听着都不耐烦,但现在也终于能静下心来把很多遍都当做第一遍。

    我也经常能听到爷爷奶奶在悄悄的说话,偶尔翻阅起老相册,看着里面都泛黄的照片,抚摸着曾经的岁月,发出阵阵感慨。

    初五迎财神放鞭炮,十五煮元宵。

    转头到了黑龙江省艺术省联考的日子,还好联考的地点在哈尔滨,开车俩小时就到了,这也是唯一两天我没法在家呆着的日子。爸妈要在家照顾爷爷,二胖叔开车带我和张嘉一一起去哈尔滨,晚上要在哈尔滨住一晚,第一天素描,第二天色彩速写。我们早早的开车从大庆出发。

    这次题目还算简单,素描是默写,二分之一戴眼镜男青年头像。速写是默写,一个坐在沙发上的男青年。所谓的默写就是自己凭印象画,没有参考图的意思。色彩也是默写一个黒罐子,一个白盘,两个苹果,两个桔子,一串葡萄,一个装柠檬汁的玻璃杯,一把刀,蓝、白衬布,这些东西我基本上从小就开始画。

    画完之后基本上就可以说是手拿把攥,就看能排多少名了。我也赶快给我奶打了电话告诉我爷别惦记我这儿肯定稳了。

    我和张嘉一不是一个考场,他出来的表情一看就是这小子发挥的也不错,二胖叔带我俩去哈尔滨的中央大街吃了马迭尔的招牌罐闷牛肉,甜菜汤,满满登登点了一桌子,说庆祝庆祝,赶着就往大庆开。

    最后的几天,每天过得都像倒计时,每天家里都换着人来,今天是我二叔两口子留下住,明天是我小姑和小姑父留下住,大家默契的都不说,但似乎都在和爷爷的聊天当中不经意间流露的不舍,爷爷也把要交代的事都一一说完。

    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十天,但爷爷样貌上看起来恢复了不少,不像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瘦的都脱相了,这段时间能吃能喝,脸色也红润了起来。

    甚至我爸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有没有可能躲过了这一劫以后也会逐好起来?那些后事的东西是不是不用准备了?

    我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对于我来讲割舍不掉的是爷爷,对于我爸来讲割舍不掉的是父亲……

    家里的仙人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了一个花骨朵,这仙人掌应该有些年头了,好像我小时候就一直在客厅,爷爷愿意每天都看着这盆仙人掌,时不时的拿着小壶浇点淘米水。阳光洒在爷爷身上,照在仙人掌上,我就坐在边上陪着。爷爷说

    “仙人掌有刺是为了保护自己最柔弱的身体,鹏鹏长大了,也得学会保护好自己啊!遇到事情都要往好了想,就像这盆仙人掌,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开花,但是时机到了花就开了。漫长的等待也是一种考验,所以以后要是生活不顺心,就静下心来等待时机。”

    3月13号。

    前一天我基本没睡,第二天一早早早地就起来了,发现我二叔小姑还有我爸我妈都回来了。大家都在等我爷爷吃早餐。大家什么都没说,也都尽量表现的松弛,但毕竟是一家人,谁又能看不出谁心里有事儿呢。

    “今天咋都这么早就都来了!咱家也没有一起吃早饭的传统啊!”爷爷笑着带上老花镜,慢慢的走到餐桌前,今天爷爷和往常一样,穿着白衬衫,把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大家故作轻松地聊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我脑子里完全没听大家在说些什么,只记得大家说什么爷爷都在笑。

    饭后爷爷依旧坐在客厅那盆仙人掌旁边的摇椅上,打开报纸,这是几十年的习惯,今天看起来也和往常一样。大家尽量都找点手头能做的事儿,我爸妈陪我奶织毛衣,小姑和小姑父在假装收拾厨房,二叔二婶在假装打扫卫生。但眼睛却一直都瞟向客厅,时不时的都在看爷爷。

    爷爷把我叫到身边,如同往常一样让我给他念报纸。

    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爷爷身边,展开报纸,低头念着当天的新闻。

    爷爷摸了摸我的头,我正要抬头的时候,突然感觉爷爷的手从我头上滑落。

    我继续低头念着报纸。

    不敢抬头。

    “在保护区电子显示屏处,采访团了解了龙凤湿地总体情况以及湿地保护方面的举措;在保护区残枪雕塑前,采访团倾听了雕塑背后的故事和意义;在保护区湿地野生动物救助站,记者们拿起相机,边走边拍……”

    我一字一字的念着报纸上的内容,一颗一颗的眼泪落在报纸上,晕染了油墨。

    “爸!爸!”小姑叫着冲出厨房,在摇椅前轻轻的摇晃着爷爷。

    “记者们拿起相机,边走边拍,用文字和镜头记录下龙凤湿地保护方面取得的成就。在湿地摄影长廊采访后,采访团还观看了湿地一年四季景色变化的宣传片……”

    我依旧在低头念着报纸,没有抬头,只是越读到后面越哽咽,任凭眼泪滴在报纸上,我举着报纸的手控制不住的抖,眼前因为泪水变得模糊。念完这一整段,我呆了几秒,缓缓地抬头。

    爷爷戴着老花镜靠在躺椅上,手微微的搭在扶手上,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身后刚刚开花的仙人掌,飘下了一瓣白色的花瓣。

    大家早就闻声赶了过来,小姑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泪水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我爸跪在爷爷身侧,手攥着爷爷的手,泪水模糊了眼眶。二叔拿起手机给120打电话,还想尽最后的努力……

    八点多的太阳,明亮刺眼,在窗口,好像我看到了有一些恍惚的人影,转瞬即逝。

    我奶扶着里屋的门框,一颗眼泪都没掉。默默地看着客厅的我们。

    “该准备的事儿,都准备起来吧。”

    说完我奶往我爷身边走,每一步都显得那么吃力。

    “老陈啊,你就这么撇下我了?不说好了等抱上重孙子再走么!”

    ……

    殡仪馆的冰棺里,爷爷静静地躺在里面盖着黄色绣龙的寿被,张姥张罗着爷爷后面的事儿。

    我就静静地站在透明的冰棺前,有点恍惚,刚刚还让我念报纸的爷爷这会儿就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往事一幕幕的浮现。

    张姥让我爸去称了三斤六两黄纸,人走之后烧的第一份纸就是由女儿来烧的三斤六两纸。纸烧完之后的纸灰单独存放,等到纸灰彻底凉了之后,再由女儿用烧纸包好,等待下葬时装在墓地里,一起进行下葬。据说这种重量的纸可以满足死者在阴间所需的生活费用和购买生活必需品。烧纸的重量代表了人们希望给予逝者的东西,如生活费用、衣物、食物等。

    来来往往祭奠的人络绎不绝,爷爷生前在单位有一定的威望,所以同事很多。家里人按照张姥的指挥,不迎客人,不送客人。

    葬礼定在三天后,家里人纷纷通知亲朋。小姑也联系好了墓地,火化后直接下葬。数不清的花圈挽联送到了冰棺的房间,因为大家都提前准备了,纸人纸马,童男童女,还有纸扎的一匹枣红色大马,都在当天就放到了遗体冷藏间。

    我恍恍惚惚的,时常看着腰间的白色孝布才能确认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大家都在忙碌,我奶年纪大了,大家都没让她去殡仪馆,我妈陪着在家,我奶在人前一滴眼泪都没掉过,但晚上我看到我奶自己在屋里拿着相册,肩膀颤抖,那一夜后奶奶的头发白了许多。

    晚上我试着联系家里的老仙,想问问爷爷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但无论怎么使劲儿都建立不上联系,堂口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甚至我叫黄小跑都没理我。

    这几天我也没有做梦,每天睡的时间很少,从最开始的晃神儿变成了深深地难过……

    三天后,一大早爸爸和前来帮忙的五个朋友围在爷爷的冰棺前,张姥清了清嗓子

    “江水滔滔东逝去,身患疾病卧神州,一劳成疾医无治,静卧神州与世辞,老人开光仪式现在开始!”

    张姥把爷爷嘴前放着的一枚红线穿着的大铜钱让我爸拿下来,这是压口钱,寓意口中含宝,象征逝者生前生活富足,同样彰显子女尽孝之意。在东北,这压口钱一般都会留下来给家里小孩驱邪压惊。

    接着张姥自己念一句让我爸跟着念一句,同时张姥用白酒沾了棉球用一根筷子插着,看起来就像一根大棉棒,示意我爸说到哪儿,用这个沾了白酒的棉棒擦到哪儿。给过世的老人开光寓意着对老人来世美好的向往,也是寓意着灵魂在另一个世界身体机能得到复苏。

    “开头光,头清亮;

    开眼光,看四方;

    开鼻光,闻花香;

    开耳光,听八方;

    开嘴光,吃牛羊;

    开胸光,亮堂堂;

    开手光,拿财粮;

    开腿光,过桥梁;

    开脚光,脚踩莲花上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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