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后,顾正臣坐着,身体微向前倾。

    桌案前,郭宝宝站着,胸口挤压桌案边缘,一双眼透着精明。

    “回头是岸?”

    顾正臣看着郭宝宝,眼神开始不那么坚定。

    郭宝宝见顾正臣如此,淡然一笑:“县尊这么年轻,未来可期。若折损在这小小句容,实属不智。”

    顾正臣手不知何处安放,起来又坐下,满脸愁云:“本官可没犯什么过错,也没得罪什么人。”

    郭宝宝呵呵退后一步,冷冷地说:“你犯错有三!其一,你坏了县衙的规矩,征调徭役月给粮一斗,百姓饿不死,官吏也有饭吃,可你呢?你喂饱了百姓,那胥吏吃什么,衙役吃什么?”

    “这也算错?”

    顾正臣咬牙。

    郭宝宝甩动袖子,走动两步:“县尊,人不能活成独夫啊!你坐在这个位置,就需要为大家着想,坏了规矩,砸了所有人的饭碗,还不叫错?”

    “还有呢?”

    顾正臣眼神飘忽。

    郭宝宝语气变得严厉:“其二,你竟打算给徭役之人发钱!这种破坏规矩的事,任何府州县都不敢做,县尊怎敢如此放肆!这钱是县衙出,不合规矩,若是其他地方出,呵,那可是邀买人心。县尊有没有想过,这事一旦传入金陵,皇帝会放过你吗?”

    “为了一群贱民,县尊行义举善行也就罢了,可你万万不该借皇帝之名!如此一来,百姓虽会感念皇帝与县尊,可你却犯杀头之罪!与假传圣旨、口谕有何区别?诛杀满门之罪,你也敢做?”

    顾正臣面色凄然,瘫坐在椅子里,浑身无力。

    郭宝宝看到顾正臣心智已被击垮,再次开口:“这其三,县尊不应调查之事,就莫要在伸手调查了。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千贯钱奉送至知县宅中。做官不过是求财而已,太过较真很容易伤了和气。若县尊让一些人睡不着觉,呵呵,那县尊恐怕就要换个地方睡觉喽。”

    顾正臣皱眉,抬起头问:“这其三,本官不太明白,什么是不应调查之事?孙娘掘坟一案,还是孙一口死得蹊跷,亦或是孙二口失踪?”

    郭宝宝走至桌案前,侧着身看了一眼门口方向,低声说:“这几日,有一个卖货的商贩去了贺庄,兜兜转转,里里外外打探消息,县尊知不知情?”

    顾正臣凝眸,心头一惊。

    孙十八去贺庄,还是暴露了吗?

    郭宝宝咧嘴,警告道:“还是那句话,收钱,两厢安好。若不收钱,执意传唤,调查,深究,那县尊最好是先买口棺材。做人,要识时务啊……”

    顾正臣抬手。

    郭宝宝看着一枚铜钱从顾正臣手中飞起,旋转着落下,又骤然被顾正臣抓在手中,啪地拍在桌案之上,声音清脆。

    “郭宝宝!”

    顾正臣一扫颓惧之意,脸上带着冷意,缓缓说:“你劝我回头是岸,只是你忘记了一点,在水里的人回头才是岸,我在岸上,谁在水里?”

    郭宝宝盯着顾正臣,脸色一变。

    顾正臣下巴动了动,看着郭宝宝说:“来,猜一猜,这里有几枚铜钱?”

    “自然是一枚!”

    郭宝宝沉声。

    顾正臣拿开手。

    郭宝宝瞪大眼睛,只见桌案上赫然是三枚铜钱!

    顾正臣一枚一枚地拿起,冷冷地说:“你是一个不错的说客,只不过眼力差了点,回去带话给你身后的人。”

    “什么话?”

    郭宝宝冷着脸。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目光锐利地看着郭宝宝:“想要教顾某做事,至少应该是个四品知府!你算老几?”

    自古以来,民不驭官!

    强宗大族,在地方上确实有影响力,可归根到底,剥开财力,他们也只是民。

    像海瑞这种孤胆英雄,真硬起来,强宗大族也没辙,退休的首辅说话也没用。只不过这种孤胆英雄的代价太大,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但也从某个方面说明,知县并非对强宗大族毫无还手之力,逼急了,力摧豪强也未尝不可做!

    郭宝宝听闻之后,愤怒之下脸颊上的肉直抖动:“顾知县,自寻死路,可没人能救得了!别把事情做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顾正臣指了指门外:“慢走,不送!”

    郭宝宝看着顾正臣,转身就走,至门口处停了下来,回头说:“天要下雨,顾知县多保重。”

    顾正臣看着离去的郭宝宝,瞥了一眼桌案旁边的卷宗。

    自己这还没开始正式调查,不过只是传唤贺庄的郭杰、郭宁、郭梁三人,他们就如此慌张,急匆匆派了说客!

    利诱,威胁,好一场戏码!

    只是,郭家之人是不是太沉不住气了?

    还是说,案件背后干系太大,很多人承受不了深究的后果?

    顾正臣清楚,在拒绝了郭宝宝之后,未来的每一步都可能有阻力。

    人家已经将孙十八点了出来,警告了自己。从这一点来看,郭家在句容的势力确实不容小觑。

    近午时,刘贤走入二堂,手中持请柬:“县尊,崇明寺住持智在送来请帖。”

    顾正臣接过请帖,打开看了一眼,对刘贤说:“告诉送请帖的人,日暮散衙之后,本官便至。”

    刘贤应声离开。

    “如玘?”

    顾正臣对佛教了解并不多,对此人毫无印象,但看来自天界寺,就知道鱼上钩了。

    日暮。

    顾正臣换下官服,与顾诚走出县衙。

    尚没走几步,智在的弟子大宏已迎上前,行佛礼道:“县尊是贵客,还请由我引路。”

    “那就麻烦了。”

    顾正臣淡然一笑。

    看来佛门对释迦牟尼佛舍利子的消息极是重视,还特意安排人等候。

    大宏引顾正臣到了崇明寺后院,入禅房通报。

    禅门大开。

    走出一位身着茶褐色僧服、身披玉色袈裟的老僧,面甚祥和,大耳慈目,手中持琉璃佛珠。身后则是身着浅红色袈裟的智在长老。

    “阿弥陀佛,顾县尊好是年轻!”

    如玘走向前。

    顾正臣看向如玘手中的佛珠,这玩意流云漓彩、美轮美奂,一看就不是凡品,琉璃可不是玻璃,何况这珠子不知道被老僧盘了多少年了,就是一串寻常木也已是不寻常。

    一个佛僧,你弄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干嘛。

    “想来这位就是如玘长老,听闻佛珠有安神之效,不知是否为真?”

    顾正臣含笑问。

    如玘微微点头:“佛珠自有佛性,主心宁气和。”

    顾正臣扫了一眼如玘手中的珠串,平和地说:“来到句容之后,本官可是一日都没睡安稳过,若能有一串佛珠安神……”

    智在老僧瞳孔放大,看着顾正臣,你这是啥意思,光天化日之下打劫吗?

    如玘愣了下,坦然地递出手中佛珠,温和地说:“这佛珠跟我二十年,今日总算是遇到了有缘之人。”

    顾正臣接过佛珠把玩,笑道:“有缘无缘不要紧,值钱就行……”

    智在胡须乱动。

    好胆!

    竟敢对佛门高僧如此无理。

    如玘一脸平静,不以为忤,左右不过一件佛器,和真正的释迦牟尼佛舍利子比起来,不值一提。

    顾正臣将佛珠交给顾诚,拍了拍手:“既然来了,那就请如玘长老单独给我讲法吧。”

    “正有此意。”

    如玘看了一眼智在,智在了然,退后两步,转身离开。

    顾诚也走至远处。

    夜幕轻落,天尚不黑,已有明星露出,如惺忪之人,揉着眼睛。

    如玘见顾正臣一直不说话,只好主动开口:“收到顾县尊书信,想要用释迦牟尼佛舍利子消息换一千贯钱。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两人坐在石凳上。

    顾正臣认真地说:“消息是真是假,需要佛门挖出来之后甄别。”

    “挖出来?”

    如玘皱眉。

    顾正臣摊开双手:“你总不会以为在我手上吧?”

    如玘见顾正臣不似撒谎,沉声说:“若为真,天界寺愿出五千贯酬谢!”

    顾正臣暗暗心惊。

    果然是财大气粗,据说天界寺的田产足有一万三千多亩,这个数量怎么看都贫不起来。一个个自称贫僧,都贫到嘴上去了……

    顾正臣微微点头:“你们愿意多给,我自不会拒绝。只是先期的一千贯,需要先给。”

    “没问题,只要所言为真,佛门不会再来打扰县尊。”

    如玘爽快地答应。

    顾正臣明白所谓的“打扰”是找茬的意思,见周围无人,凑到如玘耳旁,低声说:“北固山,甘露寺地宫。”

    如玘眼神一亮,激动地看着顾正臣:“果然?”

    顾正臣笑了笑,自信地说:“路又不远,找人挖挖不就知道。”

    甘露寺位于镇江,始建于东吴时期,宋时以铁塔闻名于世。只不过元末明初时,甘露寺已没了人气,后来更是因为一场海啸,海水倒灌,毁了铁塔。

    此时的甘露寺还没重建,哪怕是后来重建,也没人动地宫。那里的宝贝直至后世才被挖掘出来,没道理现在不在那里。

    天界寺挖一座废弃寺庙,并没什么不妥。

    如玘有一种直觉,顾正臣说的对,毕竟甘露寺年代久远,唐、宋时香火尤其旺盛!

    披星归来。

    顾诚有些不解,问:“老爷向来不喜欢佛门,为何将如此消息告诉佛门,这样岂不是让佛门更盛?”

    顾正臣哼着曲调,心情大好,对顾诚说了句:“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捧杀?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佛门的命运可不取决于几颗石头,主宰他们命运的是洪武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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