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夏闷热。

    章大夫站在廊下,额头上全是汗水。

    此处避风,站了这么一会儿,连呼吸都紧了,耳边萦绕不散的只有蝉鸣。

    喉头重重地滚了一下,却是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徐简。

    年轻的辅国公很是放松。

    身为大夫,他一眼就能判断出很多状况来。

    身体有没有紧绷着,肩膀僵不僵硬,举手投足的动作又是否刻意……

    这些由骨骼与筋肉呈现出来的状态,瞒不过一位好大夫。

    章大夫在徐简身上看到的是自在,以及自在背后的游刃有余。

    这人一语拆穿了他的身份,又给他指了条路,却丝毫不提这路崎岖否、通向哪儿,就很自然而然地等着他迈出去。

    正如辅国公说的,这就是个“机会”。

    怕错过的,不是辅国公,而是他章大夫自己。

    因为他足够敏锐。

    敏锐的察觉到,进京看诊的背后,绝不是简单的冒名顶替。

    而他面临的危机……

    他是“岳大夫”啊。

    他被搅和进浑水里,淹死了也是“岳大夫”。

    关中的章琦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谁知道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心跳又快了几拍,章大夫直视着徐简的眼睛,心底做着最后的挣扎。

    一侧是晋王爷,一侧是辅国公。

    皇亲与权贵,他谁都得罪不起,更弄不懂这两人、或者说这两方之间到底在拉锯些什么。

    作为被冲进水潭里的一条昏头鱼,想要活下去,他要分辨的根本不是什么对错,也不是谁占了上风、谁胜算更大。

    那些大局面的东西,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需要去关心的只有一点:谁更靠得住,谁不会把他这么条昏头鱼随随便便弄死。

    问题简化了,答案慢慢也就浮现在了眼前。

    古往今来一句话,皇家无亲情。

    章大夫不了解圣上,也不了解一众皇亲国戚,但先帝晚年争权夺位的凶险,老百姓都能说出几句来。

    先帝废皇四子为庶民,幽皇三子于禁宫,最后传位给了皇六子。

    能在那种搏杀中活下来的皇兄皇弟,能有省油的?

    埋出去多少骨头才能换来今日的亲王位子。

    而辅国公,将门子弟。

    老国公爷为朝廷打过多少仗?

    关中往边关投军的百姓也有很多,但凡活着回乡的,多多少少会提及几位领兵的将帅。

    章大夫怕死,没去当过军医,可他擅长治筋骨外伤,那些受伤退下来的关中兵,很多都是他的“老客”。

    聊来聊去,聊的也是戍边经历。

    各个都夸过,老国公爷豪气冲天、爽快英勇,操练起人来很凶,却是极其爱惜他们这些小兵崽子。

    打仗总有受伤与牺牲,这避免不了,但上头排兵布阵的将军有没有把小兵们当人看,大伙儿都能感觉得到。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万骨是怎么埋的,埋得有没有必要,有没有价值?骨头们都想争那么一口气。

    老国公爷在兵士们的心里,很有地位。

    而他带出来的年轻的徐简……

    章大夫的视线往下滑,最后落在徐简的右腿上。

    具体受伤经过,好像都没有听过,可毕竟是在裕门关伤的,伤口形状亦是西凉人的马刀,说白了,交战时伤了。

    那阵子州府各处贴告示寻大夫,还有认得的老兵拉着他去看,想让他上京城试试,偏那时候家里有事,他就没凑那等热闹。

    老兵嘴上絮絮说过,说是为了救人才伤的,口气义愤,却不敢多言。

    章大夫下定了决心。

    保卫边疆、铁骨铮铮的少年将士,会为了救人而伤了腿,总不会随随便便卖了手下的兵卒吧?

    “是,老夫有些话想说,”章大夫抹了一把脸,没让汗水滴到眼睛里,“晋王爷确实想找岳大夫,可惜没有找到,正好老夫年纪、白发都对得上,就把老夫寻来顶上了。”

    徐简弯了弯唇。

    他没有看错章大夫,这人敏锐又精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感觉到。

    “王爷授意的,不是底下办事的人欺上瞒下。”徐简总结了一句。

    章大夫点了点头:“老夫在京中寂寂无名,哪怕来京城了也不会得到给您看诊的机会,因此答应了王爷那儿,先治伤、治好了再表明身份,当作权宜之策。”

    徐简又问:“王爷还说了什么?”

    章大夫面露难色。

    徐简看在眼里,能猜到章大夫迟疑的原因。

    话都开口了,断没有说一半的道理,章大夫语塞并非是打退堂鼓,而是言语不好表述。

    这不奇怪。

    如果晋王就是幕后的那只手,他可不会“落人口实”。

    请大夫给徐简看诊,目的不是治好伤,当然也绝不可能奔着治废了去。

    谁都知道是晋王请来了大夫,把徐简治废了,王爷交代不过去。

    他的目的就是弄清楚徐简的真实伤情,真跛假跛、有治没治,徐简的伤情能在御书房里“牵制”李邵,但这把刀子怎么用,需得多掂量。

    这可不是简单的双刃剑,而是九节鞭,发力不对,不止伤自己,整个金銮殿的朝臣都得抱头鼠窜,免得被波及了。

    心思深沉之人,岂会和章大夫把话都说得“明明白白”呢?

    目的——弄清伤情——达到了就行。

    因此,不选太医院、撇开京畿一带的骨伤大夫,从与徐简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请来擅长之道的老大夫,这才足够稳当、确切。

    徐简梳理思绪后,又换了一个法子问道:“关于我的伤势,王爷问过什么?你又答过什么?”

    这个问题比前一个明确清晰许多。

    章大夫定了定神,回忆着几次面见晋王时的交谈,道:“王爷很关心治伤的办法与结果,怕出现越治越差的状况。

    老夫说,不能夸海口说完全避免,确实会有那种可能,但正常来说不会出现。

    这和老夫之前跟您沟通的时候是一样的。

    王爷还问过最好最坏是个什么,让老夫只管说,他说老夫太实在了,什么都清楚地写给您了,您回头寻太医就没老夫什么事了。

    老夫……”

    章大夫说一半顿住了。

    当时,对话间的一来一回再一次涌入了他的脑海,他清楚记起了那时浮上心头的感觉。

    危险。

    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危险。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时候如果没有答好,危险就不远了。

    “这……”章大夫深吸了一口气,几个吞咽后,他不顾后脖颈湿冷的潮汗,道,“王爷想知道的是,没有老夫,只有治疗的办法,能不能有效。”

    不止是晋王,叶公公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似乎也是那么个意思。

    这一瞬,危险从何而来,章大夫一下子就了然了。

    如果他拍着胸脯告诉晋王,有册子都没用,就得靠他施针、靠他比照着恢复进度调整方子,全天下只有他才行,那他就真的完蛋了。

    幸好,他当时说的是,太医们琢磨琢磨、还能更加精进。

    可饶是如此,章大夫也不敢放松警惕了。

    “您与晋王,有矛盾?”既然是选边站了,这会儿也藏不得话,章大夫只能硬着头皮问。

    “称不上矛盾,”徐简道,“王爷对我的伤情很是关心。”

    章大夫又道:“不瞒您说,您这伤确实不好治,吃苦受难的,最后也就是之前跟您说的那样,无法恢复到从前一般。

    但您年轻,能好上一点,之后几十年就能轻松一点,老夫以为还是有治的必要。

    老夫能把所有办法写成册子交给您,也是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老夫亲自来才有最好的效果。”

    对晋王要说别人都行,对辅国公就必须说唯有他可以。

    这才是保命的路子。

    徐简岂会看不穿章大夫的心思?

    如若不是在晋王那儿的确感受到了危机,章大夫又怎么会“倒戈”得这么迅速?

    章大夫的确是越想越怕。

    雾里看花时,慌是很慌,不安环绕着,只觉得一步踏错就要粉身碎骨,以至于完全不敢松弛。

    而真真切切看明白其中门道了,不安与慌乱消失,余下的就是单纯的“怕”。

    没有所谓的踏错了。

    走哪一步,都是完蛋。

    如果辅国公不拉他一把,拒绝治伤,他就只能离开京城。

    晋王爷的人会把他送回去,因为他是客,是被请来的,满京城都会知道东北来的岳大夫本事不够、离开了。

    然后、就没然后了。

    岳大夫没了,他章大夫也没了。

    直直的一条道,死路。

    “国公爷,”章大夫必须为自己争取到底,“老夫是王爷寻来的,您不能全然相信,这很正常,册子您留着,老夫、老夫也留在京里,您只管请御医来商讨……”

    徐简闻言笑了下。

    “该跑时跑,该求时求,”他也不管章大夫能不能听懂他的话,自顾自说,“章大夫确实敏锐极了,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

    章大夫也笑,苦笑。

    徐简抬步,一面往回走、一面道:“章大夫的医治办法,虽有风险,但我有些兴趣。”

    章大夫抬步跟上。

    有兴趣就行,有兴趣、他对辅国公就有用。

    “我这腿伤好好坏坏的,我也习惯了,”徐简又道,“你要真全给我治好了,我反而不适应。”

    章大夫脚步一顿,讶异划过心田。

    “慢慢治吧,”徐简道,“不是说要花上一年两年的,才能看到些成效吗?”

    章大夫摸了摸胡子。

    他确实说过,谦虚的说法。

    实际上费不了那么久,开始治疗后,一两个月里,对不对症、有没有用处就能看出来了,如果看不出来,也就不用往下治了,那就是白费时间、精力,还白吃苦。

    “您似乎并不着急?”章大夫问道。

    或者说,他其实觉得辅国公治伤的劲头都不足。

    按说不应该的。

    上了年纪的老伤患不想折腾,那很正常,他也见得多了,但年轻的都想搏一搏。

    伤好了,才能养家糊口。

    辅国公肯定不用担心糊口,可这般年纪、还未成亲的后生,总不能是得过且过吧?

    徐简脚下不停,转头睨了章大夫一眼,道:“急还是不急,得章大夫来告诉我。”

    章大夫怔了一下,徐简却没有给他多说话的机会,一直走了回去。

    花厅里,叶公公等得有些心焦。

    饮子、点心一应俱全,没人怠慢他,他也认为辅国公和岳大夫之间出不了差池,不过没有亲眼看着,多少会着急。

    主要是,王爷那儿不好交代。

    见两人前后回来,叶公公忙放下手中碗,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国公爷,刘姑娘的身体还好吗?”

    “她就是贪凉,让岳大夫开了方子,不要紧的,”徐简应着,坐了下来,又看向章大夫,“我的腿伤,还是再斟酌吧。”

    叶公公的目光在徐简与岳大夫之间转了转。

    看来,岳大夫说服不了辅国公,那就按照王爷的意思……

    岳大夫满面严肃。

    先前那么一番对话之后,怎么也不该得到“再斟酌”这样的结果。

    是了!

    国公爷刚才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忙道:“老夫建议是尽快开始诊治。

    您这伤不好治,等于是再伤一回,最开始会很痛苦,趁着天热把这段熬过去,不然今冬更加难受。

    您年内还要成亲,总不能那时痛得站都站不直吧?

    如果十一月里您只能躺着,岂不是、岂不是要上奏改婚期?”

    叶公公看到徐简的眉头皱起来了。

    依着原本状况,他该劝辅国公几句。

    这么一想,硬着头皮也得说场面话了。

    “岳大夫说得在理,”叶公公道,“晚治不如早治……”

    徐简沉吟片刻,道:“王爷一番好意,岳大夫都从山里请回来了,我却之不恭。”

    叶公公笑了两声,情绪有些复杂。

    盼着辅国公应下时,他没应,放弃了之后,他反倒应了。

    偏偏先前国公爷还与岳大夫离开了一阵,叶公公心里直打鼓,这要怎么和王爷提?

    不。

    等下回去了,他得好好与岳大夫说说。

    给辅国公治伤,不能一上来就下猛药,循序渐进,效果嘛,可以缓缓的……

    这厢正打主意,那厢徐简开口道:“既然要治伤,岳大夫之后就住在国公府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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