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情绪在迸发的这一瞬,本就难以掩藏,更何况李邵只顾着欢喜,根本没想到要掩饰什么。

    因此,他面上的所有变化都清清楚楚映在了圣上的眼睛里。

    不由的,圣上也笑了下。

    他毕竟是一位父亲,岂能对儿子的喜悦毫无感受呢?

    同时,圣上也再一次确定这个办法确实不错。

    邵儿的确是缺少了一个契机,希望这份喜悦能转化为他的信心与责任。

    “父皇,”李邵唤道,“儿臣、儿臣当真可以坐在那儿?儿臣从来没有想过……”

    “你是皇太子,”圣上的声音不重,语气却十分笃定,“朕让你坐那里,你自然可以坐。”

    李邵忙应了声。

    惊喜之后,他的心神缓缓收了收。

    想来这几日盘旋在心中的问题,李邵问:“您刚才说,徐简与您说的一些想法很不错,这小御座莫非……”

    “的确是徐简提起来的,”圣上道,“朕思量过,也与三孤商议过。

    邵儿,朝中那么多大臣,为公、也会为私,你自己也清楚,之前那些事情闹出来,自然会有一部分人虎视眈眈。

    人之常情,各有各的利益,但三孤以及徐简,他们的‘私’都在你这儿。

    你与徐简置气,没有任何必要,最后伤你自己。”

    李邵抿住了唇。

    此时此刻,他不可能质疑、反驳父皇,他只能恳切应下。

    当然,父皇话里的意思,他也都清楚。

    圣上又交代了李邵几句,便示意他退出去:“去一趟慈宁宫,再去翠华宫。”

    曹公公送他出去。

    廊下,李邵问道:“金銮殿那儿……”

    曹公公会意,点头道:“已经在摆了。”

    李邵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按捺着激动,他先后见过了皇太后、皇贵妃,又大步往前宫去。

    郭公公追着他,劝道:“殿下,您该回东宫了。”

    李邵心情过得去,懒得与郭公公多废话,只道:“我就去看一眼。”

    郭公公没办法,陪着李邵到了金銮殿外。

    长长的步道就在眼前,李邵提着衣摆,三步并两步跑上去,迈进大殿,看着眼前的布置。

    金銮殿还是熟悉的金銮殿,唯一变化了的正是前头御座。

    父皇华美的大御座下首,添了一把座椅。

    内侍们正在做着最后的调整,听见脚步声,纷纷转过头来,见是李邵来了,又急急行礼。

    李邵随意说了句“免礼”,视线从头至尾都在小御座上。

    走到近前,看得也就越发清楚。

    小御座比大御座尺寸上小了些,雕刻足够精致,明黄色的椅衣,椅头上有鎏金龙头装饰,下设朱红漆脚踏。

    区别自然也有,大御座的两侧有朱红色牙口装饰承托,小御座没有。

    可即便如此,也足够李邵心潮澎湃。

    李邵直接在小御座上坐了下来,而后,闭眼又睁眼。

    明日起,他就会坐在这把椅子上听早朝了。

    身边是大御座,他扭头就能看到父皇,底下站满文武大臣,他们说话时都会面对着父皇与他,他能清晰地看到各种动静。

    手掌抚着扶手,激荡心情翻滚着。

    李邵左右看了看,视线落到了一处,那是徐简平日站的位置。

    呵……

    李邵勾着唇角笑了起来。

    刚才御书房里,父皇说的不无道理。

    正如他先前就猜想到的那样,徐简的“私”压在他李邵身上。

    比起那几个连奶都没喝明白的弟弟,徐简与他的关系更紧密些。

    徐简不是对他有二心,而是想在君臣关系里占据优势,徐简想要拿捏他,但也会为他争取利益。

    譬如这小御座。

    当然,这种利益也会明码标价,是徐简耀武扬威的筹码。

    可他李邵能被徐简牵着鼻子走?

    手上施劲,李邵站起身来,抬步往下走,一直走到金銮殿外,看着底下的广场。

    那就试试看。

    让徐简明白,君始终是君。

    金銮殿里的这些变动,自然而然地,也会有各种消息传出去。

    前一刻,官员们刚听说圣上召见太子,大伙儿嘀嘀咕咕着解禁的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而下一瞬,却又听说金銮殿里又添了椅子。

    “这是什么道理?”

    “以前有这种规矩吗?”

    “小御座?我记得文书里有记过,太祖皇帝退居太上皇、住成寿宫,景德帝登基,除每日金銮殿早朝外,每十日近臣往成寿宫朝会,太祖坐大御座,景德帝坐小御座。”

    “那也是设在太上皇所居宫室,并非金銮殿中,状况与如今也不同。”

    “合不合规矩,还不是圣上点头的事,再说,有先例在,套得上一点边、也是套。”

    “说到底,圣上罚太子归太子,但太子就是太子。”

    “小御座一摆,那些心思动摇的可不得自己多掂量着。”

    “谁出的主意?三孤?”

    “会不会是辅国公?”

    “应该还是三孤吧……”

    各种猜测推断之语在千步廊左右各处悄然响起。

    翰林院之中,亦有人议论。

    林玙站在窗边用茶。

    虽然没有询问沟通过,但他确信,这主意是徐简出的。

    权衡利弊,这是个好主意。

    只是隐隐约约的,他又觉得,徐简的用意不会那么简单,其中大抵还有别的想法。

    他很有兴趣听一听徐简的思路,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之前徐简养伤不出府,这几日恢复上朝了,但人多口杂的,着实不是说事情的好时机,要想毫无后顾之忧地交谈,可能还是得再等一阵子。

    等到云嫣出阁,三朝回门时,自家书房里,不用避讳什么。

    午后下起了秋雨。

    成喜沿着长廊一路小跑,到了门外,他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水雾,这才推门进去。

    屋里点着熏香,烟雾很淡,香气也不浓。

    主子坐在榻子上,翻看着书册,他似是不觉得冷,依旧穿的单薄。

    闻声,他看了一眼成喜,又低下头去,随意翻了一页。

    他的手指细长,右手背上却有一道旧伤痕,从中指根一直到手腕上。

    成喜上前两步,恭谨道:“圣上的确解了太子的禁足。”

    金贵人眼皮子都懒得抬。

    意料之中的事。

    而成喜的下一句话,是在他的意料之外的。

    “金銮殿里摆了小御座,太子过去试了试,显然那就是给他安排的。”

    “小御座?”金贵人的指尖点在书页上,“有意思!谁出的主意?”

    成喜道:“是辅国公,外头都还在猜,但我们的人能确定就是辅国公。辅国公恢复上朝那日、去御书房后就与圣上提了,下午圣上召见三孤,应该就是为了商议此事,而后一直到今天明确了。先前瞒得可紧了,今儿若不是小御座要搬进金銮殿,动静大了,只怕各处都还不晓得。”

    金贵人啧了声。

    指尖一松,书册合拢。

    他没有质疑成喜的话,但他心里是有判断的。

    要瞒当然可以瞒,摆一把椅子而已,三更半夜使几个人去摆,再有灵敏消息的,也架不住时间太短,天一亮,百官走到金銮殿里,才会发现里头多了一把椅子。

    可圣上白天就把椅子摆出来了,他瞒够了,没打算继续瞒。

    其中缘由……

    听了这么些时日对太子尖锐的、拐弯抹角的指责,圣上明儿不想听了,尤其是不想让太子殿下听。

    太子就坐在小御座上,底下这一个个准备来骂的,是骂好、还是不骂好?

    倒不如明确告诉他们,别准备了。

    这的确是圣上会做的事情。

    可徐简呢?

    徐简为什么会提出这种建议来?

    “徐简倒是真有意思!”金贵人笑了,眼底却没有什么笑意,只有讽刺。

    成喜想了想,道:“辅国公应该还是想拿捏太子殿下吧……”

    “拿去哄哄太子的话,你也信?”金贵人道,“徐简给太子添的事儿,明里暗里的,一连串,偏他还谨慎,谁也没看出来他那点把戏,最重要的是,他把圣上唬住了。”

    这也是本事!

    小御座。

    真亏徐简想得出来。

    连他都想不出这么捧李邵的主意。

    以前,金贵人觉得自己小瞧了徐简,现在看来,应该说,是他看不懂徐简。

    徐简到底想做什么?

    废一个李邵,徐简在御前讨不到好,也很难取信其他皇子。

    “得再看看,”金贵人道,“这次必须万般小心。”

    不能再和之前一样,一点一点亏出去,最后一盘账,亏得一塌糊涂!

    一场秋雨一场寒。

    第二日天明时,雨水停了,天气越发凉飕飕的。

    徐简捧着手炉、坐轿子到了宫门外,而后走到朝房里。

    他来得迟,时辰差不多了,朝臣们都在准备,也无暇多作交流。

    等沿着步道上去,迈进金銮殿里,饶是官员们大抵都听说了大小御座的事儿,但真真切切看到那里多了一把椅子,还是有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徐简定定看了小御座两眼,便收回了目光。

    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邵跟在圣上后头,抬头挺胸。

    他不是第一天上朝了,但他是第一天,跟随圣驾仪仗进大殿。

    完全不一样,路线、心境,没有一处相似。

    他不再是站在队列最前头,与其他人一起等着父皇走到御座上坐下,而是,其他人等着他与父皇一起走。

    迈入大殿里,里头已经规规矩矩站好了朝臣,他在所有人的静默之中穿过大殿。

    父皇走得威风凛凛,在大御座上坐下,而后,李邵有样学样,坐在了小御座上。

    底下朝臣尽收眼底。

    他看着他们恭谨行礼。

    请圣上安。

    也要请皇太子安。

    指腹划过扶手,李邵抿着唇笑了下,这滋味,真的很不错。

    这般想着,李邵的视线落在了徐简身上。

    徐简还是站在老位子上,似乎并没有受脚伤的影响,身姿挺拔,很是从容。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徐简甚至抬起头,往小御座这里看了一眼,而后又收回了视线。

    奏事的朝臣已经出列,捧着奏折一一阐述。

    李邵第一回这么居高临下看人议政,着实津津有味。

    从头听到尾,虽然无法全然领会,但这滋味确实不错。

    退朝时,李邵也跟着圣上起身往外走。

    经过徐简身边时,他顿住脚步,抬手按在了徐简的肩膀上:“我看你的伤恢复得不错。”

    这话是一时兴起,李邵没有深思熟虑,话说出口了才隐隐有些后悔。

    徐简可不是善茬。

    若是徐简直接提到虎骨,那就有点烦了。

    李邵不认为在虎骨之事上理亏,那本就是徐简没事找事,但父皇显然不是那么想的,徐简若阴阳怪气两句,惹父皇火气……

    而后,他听徐简道:“谢殿下关心。”

    再无其他。

    李邵满意了。

    看来,徐简也知道没事找事不能摆在台面上。

    李邵没再跟徐简多言,跟上圣上的脚步,走出了金銮殿。

    御驾离开,殿内官员们也要散了。

    徐简落在后头,活动了下不舒服的右腿,缓缓抬步往外走。

    迈出大殿,他又回头看了眼大小御座。

    台子架在这儿了。

    以李邵的性情,想来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刚刚解了禁足,李邵能安稳一些时日,但最迟半年,最快三月,这人会固态萌发,而且,变本加厉。

    皇太子不好当,小御座自然也不好坐。

    而在那之前,徐简另有要事。

    婚事还有一月多了。

    如今见林云嫣一面不容易,很多事情沟通起来就不方便,等婚事办了,同一个屋檐下,遇着事情的应变能更快些,进退一致。

    小郡主之前怎么说的来的?

    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的确如此,蚂蚱还是要待在一根绳子上才行。

    步道上还潮湿,徐简走得很慢,步道底下,安逸伯背着手等他。

    安逸伯故意先走了,他就是要看看徐简下步道的状况,这么看着比一道走要清楚。

    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等徐简站定了,安逸伯道:“你确定不用再休养些时日?”

    徐简道:“不用。”

    “比昨日冷一些,看着好像又严重了些,”安逸伯担忧道,“十一月末越发寒冷,若是因为逞强耽误了迎亲……”

    徐简笑了下:“不会。伯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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