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实证明我们多虑了,他们没一个对我们表现出恶意的。

    还有老人主动亲切地和我父女俩打招呼,好像我们就是普通的外村来的客人。

    我和爸爸,还有老连家三口人都相视一笑。

    我还以为老连一直病着,此刻一定行将就木了,看见他我心里一松:他状态好得很呐。

    虽然瘦,但脸色红扑扑的,眼睛也炯炯有神。

    但是隐身的赛潘安在我耳边说:“他活不过这两天。”

    我懂了:他这是回光返照。

    “老魏!”

    “老连!”

    我爸和他双手紧握,眼眶都红了。

    我们都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老魏,我做梦都没想到你能来到我家啊!”

    “老连,多亏了咱闺女,不然我也下不了决心来呀!”

    “老魏,咱们都有福,养了好儿女,媳妇也都贤惠……”

    “可不,咱们都有福,咱们都好人有好报哈哈哈……”

    我觉着俩人这分明是生离死别的节奏啊,也许,他们都意识到了。

    老连大娘和她儿媳妇悄悄倒了茶水,拿了水果和瓜子招待我们。

    老连大娘让我坐舒服的沙发上,怕我一个孕妇受凉,还把空调调高一档。

    两个战友推心置腹的说了一阵子话,老连看着我说:“香香,好闺女,大爷今天有件事求你,这是大爷的一块心病,就拜托你了。”

    然后跟众人说:“你们都出去吧,我跟咱香香闺女单独说说话。”

    我爸连同老连家人就都统统出去了。

    我起身坐到他床沿,轻轻地说:“大爷,有话说就是了,我会尽全力帮大爷促成。”

    同时心里嘀咕:他能有什么事求我呢?

    老连满眼希冀地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这事除了你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你大娘,还有你爸。可是我要是再不说,再不做,我就得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上了。”

    我没说话,静静地聆听着。

    老连的眼神幽远了,“孩子,现在想想,我自己都觉着那段只有十天的回忆是我幻想出来的,或者是我当时昏睡时做的梦。可是这个银镯子是实实在在的带在我身边的,我不能说它是假的,说那段经历是虚幻的。”

    他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银镯子,却银光闪烁。

    三十年前,二十二岁的老连还是个新兵蛋子,他被派往了遥远的内蒙驻地。

    从没见过大草原的小伙子天天在驻队里盼望着去看草原,见过草原的老兵就鄙夷的跟他说“草原就是大片的草甸子,你没见过杂草窝啊,切”!

    但是他年轻热烈的心可不会因别人的一句话而冷却,他一如既往的渴盼去草原看草原。

    一天,驻队休息,他终于自由了,就独自偷偷跑去距离住所三十多里地的苏泊罕大草原了。

    本来以他矫健的双腿和年轻的体力,半天跑到草原上,一天返回驻地妥妥滴,但是老天故意非难这个一腔热情的小伙子,好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后悔自己的张狂。

    在他刚看到草原轮廓的时候,黑云忽然聚满天空,不等他反应过来,黑云就化成暴雨从天上直泄地下,山东平原的小伙子被内蒙草原上的暴雨浇了个浑身通透。

    又是忽然间,黑云不见了,日头出来了,天上又是纯净的透明的蓝天白云,眼前又是光芒万丈的璀璨光彩……但是老连浑身都湿透了,水从他身上往下滴着。

    他牙齿打战,浑身发抖。虽然日头出来了,但是地上的冷气还照样升腾着,而且日头很快就又下去了,他浑身的湿衣裳就成了一个吸冷气的海绵,吸足了冷气跟他身上的热气做着搏斗。

    但年轻的小伙子顾不得这些,他看着远处的草原激动地大喊:“草原!我来了!”

    也许是这一嗓子喊缺氧了,他一头栽了下去。

    他感到头疼欲裂的睁开眼睛时,四周是浓得如墨的黑暗,他那一刻有不知自己在阳间还是地狱的感觉。

    他想动动身子,但却感觉到身子有千斤重,喉咙如火般燃烧着。

    他知道病了,被白天那一场暴雨淋病了。

    更可怕的是他迷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更不可能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回驻地。

    从来没有过的“怕”像蛛网包围一只蜜蜂般死死缠住了他,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绝望地哭起来。

    但是发烧还没把他的头脑烧回三岁,他知道哭一点用也没有,除了耗费体力还加重饥渴难忍。

    此刻,他想到了温暖的军营,热气腾腾的包子和稀粥,后悔自己单独跑到这里来看该死的破草原了。

    他初次体会到了梦幻一遇现实是多么的脆弱。

    但是一位年轻的军人哪能轻易被打倒,他开始用发烧的头脑来冷静思考:我是刚进来草原不久就昏倒了,我现在应该再草原的边缘附近。

    我现在是躺着,那么我现在头朝的地方应该就是我来的时候的方向,我朝着我的头方向前进应该就能走出草原。

    好,现在就先走出草原再说。

    其实他的“走”是标准的匍匐前进,为了给自己降温,他在“走”的时候还像狗一样用舌头舔草地上的露水。

    老连迷迷糊糊感觉草原上的露水颗粒饱满,汁水丰富,像在吞食大颗大颗的葡萄,只是葡萄个个都不甜。

    他就更急切的一个个的逐个吞,希望吃出甜葡萄来——忽然,他大叫一声:原来一颗葡萄里竟然有刺。但是火辣辣的舌头令他马上清醒了——原来是他舔到草地上不知名的有刺的草棵子了。

    他就放弃了吃“葡萄”,试试想站起来,但是一仰身子坐起来就头晕恶心,连忙又趴下了,他在黑暗里徒劳的大睁着眼睛呆了一会,又趴下匍匐前进起来。

    眼睛看不到,但心里还是有数的,他感觉根据他猜测的地形,他该爬出草原了,但他四处摸摸,嗅嗅,满鼻子草原上的气味,好像那种气息越来越浓了。

    他心里一急,头更疼了,这时手背上忽然一热,并且那热的东西一滴又一滴的滴到了他的手背,原来他流鼻血了。

    他一急,喉咙里一堵,一股腥腥液体随着一声本能的咳嗽猛地喷到了地上。

    啊,我又吐血了!这个平时“气吞山河,胆贯秋空”的新兵蛋子心里一揪,顺势又昏了过去。

    他清楚地记得,他是被一双微冷的小手轻轻按揉着两边太阳穴醒来的,他睁开眼先看到了小手的主人:一个大闺女。

    她长着水灵灵的眼,俏兮兮的鼻子,红艳艳的嘴儿。

    她在他吃惊的目光下绽开了温暖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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