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宋老爷子本不同意这门亲事,但宋公子心意已决,宋老爷子也拗不过这个逆子,只好任由他去。

    心中虽有不满,但排场还是得讲究起来,宋家作为虞县第一富贾,自然不能失了礼数,这婚宴自然得好生准备,只是那宋老爷子每每看到身着大红喜服的秦花魁,便忍不住眉头拧到了一起。

    一个风月女子入了他宋家的大门,这成何体统?

    由始至终,宋老爷子都没有表现得十分开心,他只是努力平静着表情,不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动怒。

    常客跟着宾客进了宋家的大门,在门口眼睁睁看着秦花魁与宋公子拜了高堂,恍惚之间,他多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夫妻交拜!”

    万众瞩目之下,秦花魁与宋公子面向对方,微微躬身。

    当秦花魁把身子低下去的一瞬间,站在门口的常客透过盖头的一丝缝隙窥见了她的脸。

    面若桃花,美艳妩媚。

    她成婚之时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常客深深地将这一幕烙印进自己的心底,然后便转身径直离开了宋府。

    心愿已了,多待无益。

    多日后,眠香楼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喜欢酗酒的宾客,他常常独自坐在角落中,趁着饮酒的空隙,瞄一眼二楼她曾经待过的地方,恍惚之间,似乎那道倩影依然停留在那个位置翩翩起舞。

    眠香楼的其他女子见这位宾客模样周正,也时常想来与他探讨一下大海与星辰,但全部都被这位宾客拒绝了,似乎其他的姑娘在他眼里都是些庸脂俗粉。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没有秦花魁的眠香楼,停留还有什么意思?”

    将酒壶中仅剩的酒水饮下,这位郁郁寡欢的宾客起身离开了眠香楼。

    而这时,虞县突然流传了一个传言:秦花魁人面兽心,竟下毒谋害宋大老爷!

    常言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长年被打打杀杀的江湖风雨洗礼,秦花魁早已对世间的情仇看得淡了,或许人们心中总是会有一些难以逾越的执念,但她却是觉得,生命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其无拘无束的自由。

    她甚至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冒风险。

    在与宋家公子往来之时,她早已开始按照秘法自废气海,要说这秘法果真是痛苦难忍,除了要三扣九谢摧毁气海之外,还需一只脚踏入鬼门关,这生死的困难世间又有几人能把握住,稍不注意便落得个身死魂消。饶是她做足了万全准备,也在这要命的关口承受了非人的痛苦。

    也正是那段折磨的日子里,她疏远了往日里亲近的常大侠,让这位沧山剑宗的天才弟子摸不着头脑,终日郁郁寡欢。

    只是他却不知,他那样做也只是不愿意让他看见她狼狈的模样。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干干净净,落落大方,不能有半点破坏形象的行为。但好在她终究是成功了,破解了眠香楼魂牌之法,从此脱离眠香楼,可以在世间无拘无束。

    只是苦了那流连于眠香楼的常大侠,日夜醉酒,甘于沉沦,再不负往日里的风光。若非他是眠香楼的熟客,依他现在这般模样,只怕是连大门都没得进。每每回想起第一次的一夜欢愉,秦花魁总是垂首叹气,这世间她并没有辜负其他人,唯独辜负了他。

    如今,她已嫁入宋府,成了宋家的少夫人,两人已然再无后续的缘分,只能希望着他能早日从执念中醒来,再度成为那个人人敬仰的天才。秦花魁从庭院中的石凳上站起身来,走到旁边栽种多年的一株老桃树旁,此时的桃树恰逢其时,被春雨洗礼过的树枝上点缀着粉红色的花骨朵儿,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顺着枝丫悄然滴落。秦花魁顺手折了一枝桃花,将它别在发髻中,与头上的金凤钗互相辉映,更衬得佳人美若天仙。

    只是,这端庄典雅的佳人落在一旁角落里的下人眼中,却是被数落得一塌糊涂。

    距离秦花魁嫁到宋府已经过了三月,宋家的下人原本一开始还挺期待眠香楼花魁的到来,毕竟以他们这种下人身份,平日里也进不去眠香楼,那里都是达官显贵的消费场所,他们最多能以伺候主子的名义跟着进去看一眼,惊叹一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然后继续守在自家主子面前鞍前马后。

    能见到秦花魁这种远近闻名的大名人,他们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期待的,都想一睹这令人心驰神往的花魁究竟是什么模样。

    而后来,随着秦花魁在宋府常住下来,他们渐渐也腻了,这位来自眠香楼的花魁,除了好看,其他什么都不好。其实也不是她不好,而是老爷子觉得她不好,便会找各种由头说她,而他们也时常受到牵连。

    日子久了,他们对秦花魁便没有了一开始的期望。

    秦花魁在宋府下人中失去了人心,只得整日里自己一个人闷着,宋家公子只在娶她回来那天晚上跟她睡了一夜,然后便再也没有来找过她。

    她在宋府,虽然名义上是宋府的少夫人,但却感觉像个外人一般,根本融不进这个家里。

    这让秦花魁有些难过,但她想到曾经在眠香楼的日子,却又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至少没人来打扰自己的清静。

    直到今天,宋府的老爷子却是破天荒地来看望了她一眼。

    秦花魁受宠若惊,向自己的公公行礼,只是没看到宋老爷子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嫌弃。

    这些日子季节更替,宋老爷不小心感染风寒,有些不适,于是过来让秦花魁帮忙煮一锅养生粥,粥里放上几味药材,趁热给他送去。秦花魁自然不能拒绝,便连忙去两条街外的医药铺买了药材,亲自下厨给宋老爷煮上一锅养生粥。

    只是,以往的秦花魁平日里是眠香楼的头牌,暗地里又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刀尖上舔血的事她能做到,但这厨房里做饭的事却是有些难为她了。忙活了大半天,这才一天熬出一锅可以吃的粥来,连忙给宋老爷子送了过去。

    没成想,这宋老爷刚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大发雷霆,指着秦花魁就说她心肠歹毒。

    秦花魁不解,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宋老爷便将盛粥的碗打翻在地,顿时粥里冒出来一串白色的泡沫,一看便是有毒,秦花魁吓了一跳,这粥是她亲自熬的,中间没有人插手,不可能变成毒药。

    她仔细一想,似乎明白了。

    如果不是她的问题,那就一定是别人的问题。放进粥里的药材是在虞县最好的医药铺买的,那里的名声极好,不可能售卖假药。

    而药材是宋老爷让她去买的,还指名道姓的说了要哪些药材,她不知道这些药材各自有什么作用,但她知道有些药材混合到一起,就会变成毒物。

    宋老太爷不喜欢她,这件事她早就知道,所以仔细想想,今日早晨他来看望自己,明显就很奇怪。他并不是来看望她,而是来给她下套,秦花魁气得银牙紧咬,藏在袖子里的纤纤玉手也委屈得攥到一起。

    而作为丈夫的宋家公子在听到自己的父亲被自己的媳妇儿下毒,气冲冲的赶了过来,望着地上苍白如雪的白沫,当即一巴掌狠狠打在了秦花魁的脸上,那娇嫩如脂般的粉润脸蛋霎时间被抽出了一个血红的巴掌印。

    秦花魁摔倒在地,捂着烫红的脸蛋,两眼泪汪汪的望着宋家公子,却是紧紧抿着嘴,眼神之中充满了委屈和不服。

    她早知道宋老爷看她不顺眼,打心底里瞧不起她,觉得她只是一个风尘女子,不配进他宋家的大门,以至于当初宋公子在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还狠狠的训斥了他一顿,后来宋公子来眠香楼将这件事告诉了她,为了顺利让他将她赎出眠香楼,她也只能舔着笑脸去迎合安慰,哄他开心。

    那时的宋公子温文尔雅,谈吐不凡,虽然风流,却也待人和善,虞县城中也有不少人得过他的好处。

    但此时此刻,秦花魁才明白,人都是善变的,他之前在你面前是一面,现在又是另一面,什么温文尔雅,什么谈吐不凡,都是虚伪的伪装。

    不过也好,本来她对他也没什么感情,以前也只是逢场作戏,后来入了宋家门,她之前安守本分,宋公子不来找她,她也懒得去找他,落得个清净。

    既然现在撕破了脸皮,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从刚过门不久后宋公子的表现,她就能看出来,只怕是腻了厌了,觉得家花没有野花香了。

    今日这一巴掌,就当是了却了自己心中那一点点情分。

    “是我熬的。”

    秦花魁的口中缓缓吐出四个字,承认是自己所为。

    她的语气低落,就像是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失去了对眼前这位名义上的丈夫的期望。脑袋微微低垂着,一缕发丝散落在脸颊旁边,显得稍许狼狈,红润薄唇中悠悠地叹出口气,像是吐尽了心中的酸楚。

    宋公子指着秦花魁的鼻子破口大骂,一字一句犹如刀剑,刺痛人心。

    秦花魁仰头漠然地注望着宋公子,眼神里说不尽的委屈,呵!到底是气话还是心里话?

    不重要了!既然说出来,那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其实秦花魁也早已猜到了什么,像宋公子这种流连于风月之地的富家公子,又怎会真的为一个风尘女子所动。

    他赎她回来,也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新鲜而已。

    日子久了,自然也就腻了。

    只是当初刚刚脱离眠香楼,她在外面还没有立足之地,迫于无奈,她才这般屈居人下,本以为宋公子多少会念一些旧情,但现在看来,终究是她自己异想天开了。看这三个月来的情形,只怕是过门的第二天,他就已经后悔了吧!

    秦花也懒得再辩解,多说也是无益。

    看宋公子跟他父亲偷摸地交换眼神,她的心里便猜到了,今日这事,只怕两人早已预谋好了,她再怎么辩驳也是无用的。

    在这宋家,她活脱脱就是一个外人,一个被所有人排挤的外人。

    宋公子叫下人将秦花魁拖到院子里,然后用家法狠狠地鞭打了她一顿。可怜秦花魁自废气海,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本就体虚未愈,再被宋家公子狠心鞭打,身上皮开肉绽,一条条血红色的印子附在身上,触目惊心。

    而后,宋公子写下一纸休书,将她丢出了宋府。

    秦花魁遍体鳞伤的倒在大街上,引来路过的人驻足观看,却无一人施以援手。

    幸亏好心的医药铺赵掌柜恰巧从宋家的门前路过,将她带回来医药铺,等秦花魁醒来之时,已经是三天之后。她从赵掌柜的口中得知了一个令她措手不及的天大消息。

    她竟是有喜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怀上了孩子。若非是这次被赵掌柜救了回来,恐怕还不得而知。

    只是,如今她已经被赶出了宋府,普天之下已无她立足之地,她连自己该何去何从都不知道,更别说还怀着个孩子。

    她低下头,怔怔地望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伸手摸了摸,原以为只是吃多了撑的。

    秦花魁眉头紧蹙,天呐,这小家伙怎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但很快,那苦涩的脸色又豁然开朗起来。

    事已至此,那便生下来吧,也好过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

    秦花魁辞别了医药铺掌柜,孤身一人离开了虞县城,前方广袤天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可谓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秦花魁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滋味,心底里说不出的畅快,也是在这一刻她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愚蠢。自己以前只是觉得眠香楼是束缚,为了挣脱它,不惜嫁给了宋公子,可到头来也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

    不管在哪里,只要有人管着,那就不能随心所欲,那便不算是真正的自由。而如今,她离开了宋家,离开了虞县,这广袤无垠的天地,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游山玩水,赏花踏青,观海听涛,在雨中漫步,在风中起舞,在巍峨的山川放声高歌,在空旷的山谷肆意欢笑,与天地为友,与日月为伴,与山海为亲,与江河为朋,飞禽作老友,走兽当故交。

    朗朗乾坤,何处不在家,何处去不得?

    这一去,秦花魁多年的阴郁彻底治愈,从此以后,如鸟出笼,鱼入海,再也不受束缚了!

    在感受了无拘无束的生活之后,秦花魁在虞县边缘清南村的桃花林定居了下来。

    年年花开,落英缤纷,寂静清雅,远离喧嚣。

    某一天,桃花林迎来了她的第一位客人。

    许久未见,那个曾经雄姿英发的天才少年竟沧桑了许多,凌乱的头发上甚至还沾染了杂草,面色暗沉,两眼无光,胡茬冒出来一大截,身上一袭灰黑色的粗布衣裳,就像是刚从什么地方逃难过来的一样,再没有往日的风光。

    但见到你这个人,秦花魁的神色却是骤然一惊,神色中夹杂着些许慌乱和踌躇,眼神闪躲着,似乎是不敢与之相见。

    可最终眼见着故人一步一步靠近,她还是没有办法躲避,只好故意鼓起心里最后一点勇气对他说道:“常大侠,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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