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话,中年人猛抬首看着裴子云,和裴子云预料的一样,听懂了:“松云门掌教?”

    裴子云闪过一丝笑,露出牙齿,瞥眼看了看中年人:“我知晓你的身份,你病不是普通病吧,还要我继续说?”

    躺着的中年男人,一时间神色大变,他凝神看了看裴子云,突平静了下来,看着自己妻子和女儿,语气变得温和了些:“你和丫头,你先出去。”

    听父亲突换了口吻,少女怔了一下,没有说话,迟疑的起了身,而中年妇人拉着她的手出去。

    裴子云在一个凳子坐下,少女时不时回看,想要在父亲和这个年轻公子脸上看出一些。

    “你是用恶意对待女儿,想隔绝关系,减少罪孽影响,可你想过你女儿的感受没有?”裴子云盯着中年人的眼。

    中年人激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的喊着:“你懂什么?你知道我们两家仇恨?你知道我家的遭遇?”

    裴子云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你吧?”

    房间内没有点着油灯,却存在着一些恶臭,光线有些暗淡,说了这话,裴子云背着手慢慢踱着,良久站定,一字一字说着:“天地间,气数不是恒定,可顺逆之间难度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前朝三百年,之所以要亡,是横征暴敛天灾人祸水深火热,百姓活不下去了。”

    “有这亿万百姓的呼喊,革命才酝酿,这是大数,顺乎天而应乎人。”说到这里,裴子云忧郁目光扫了一眼:“你是读书人,是官宦子弟,应该懂得这点。”

    听了这话,中年人颤抖了起来。

    革命乎贵在顺乎天而应乎人,这话他当然知道,每朝天子都是“受命于天”,每一朝都是在革除前一朝的“天命”的基础上建立,这是历朝更新的最高法理。

    “旧朝不是不可以挽回,人力可撑天,虽中兴甚难但挽回几十年屡见不鲜。”

    “大凡起义,终又镇压下去,就属此种。”

    裴子云叹着,自己世界上黄巢起义、太平天国起义,都属此种,后人觉得平常,实际上成败在一线之间。

    “就算不能挽回,千古之下,忠臣壮烈殉国屡屡出现,各为其主理所当然,新朝虽敌国君臣,甚少加罪,往往过个几十年还给予褒恩——听闻今上已有这想法,只是还没有颁行,留给了下代皇帝。”

    “可为什么你父杜子农惨烈至此,却不在名单?”

    “因你父不顺天不应人。”

    “顺天的话,岂会靠神通崛断代表天意的潜龙?”

    “应人的话,应该用谋略用勇武用人逆之,都是堂堂正道。”

    “可你父身为太师想的却是靠风水堪舆来掘断龙脉,龙脉怎么来?实是因万民之愿而来,民心祈祷,天心听之,这就获罪于人、天!”

    “更不要说,此举导致了祸乱更惨烈,天下因此多死了多少人?”

    “你喊冤,天下人喊冤,你听见了么?”

    裴子云冷笑了一声踱着,对房间内恶臭皱了皱眉,推开了窗,一些阳光在窗户照着进来,一时间恶臭似都吹散了一些。

    而后面的中年人已经被这话打的脸色煞白,唇哆嗦着,想说话却说不出,只是说着:“你……你果知道我家底细。”

    “当然,你姓杜不姓曹。”裴子云瞥了一眼,又踱了几步:“天下之事素来成王败寇,你父破了龙脉,要真能挽回天下百年,不,五十年就足了,自又是一番评价——可你父失败了。”

    “你书香门第,官宦之家,想必很清楚,你父逆天行事,既败了,自受惨报,你父五马分尸必然,子孙受报也理所当然,只是你得了道人的龙脉图,争得了一线之机,迁移到了这避难所,才一时没有完全报应。”

    “我看你就算是杜子农之子,也必是庶子,杜家为了保得一线血脉,使你虽受罪孽,还有一些福气,不然早惨死当场了。”

    “我刚过来时,看附近几户都空了,早没有人居住,还有几个坟,上面还有罪孽环绕,想必也是你们杜家子弟,死后罪孽不散,在阴冥中也承受苦痛。”

    “逃过来的几人,由于罪重,就算在避难所也难生存下去,现在凋零到了只剩你家了,我说的可对?”

    裴子云盯着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突号啕大哭起来,泪流满面,所有凶相都是伪装,都是罪孽缠身下形成的暴虐。

    “哎!”裴子云叹了一声,不知道是叹中年人,还是叹杜家下场,踱着几步,说着:“你女儿身上罪孽比你轻,但也不小,血脉联系,罪孽早已缠身,如果没有意外,怕是等不到第四代了。”

    “没有血脉传承就无香火,更无机遇拯救你父天谴亡灵,你忍心?大孝?还是不孝?”裴子云问。

    随着裴子云的话,房间内一时间只有哭泣声,许久,中年人才抬首,看着裴子云,嘶哑的问:“那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裴子云淡淡说着:“其实你想的办法是可行的,只要子孙传承下去,一代罪孽比一代轻,要是积德造福几百年,或者出代明臣,造福于民,你父造下的罪孽,或可洗刷。”

    “但是罪孽比你想象的更多更快,却来不及了,现在唯一之计,就是以功德抵消罪孽。”

    听着这话,中年男人惨笑起来:“福德深厚?真的福德深厚,又可能喜欢的我的女儿?”

    裴子云点了点首,压低着声音:“你这话还属明理,要抵消罪孽就得有功德的人家,可哪家功德福德都来之不易,谁会娶你的女儿?有大功德的人家就算不知,也会有人提醒。”

    听着这话,一时间中年男人没有说话,脑袋略低了一些。

    “你家改了姓,方家怕还不知道你是杜家?”

    “你可知道,方永杰带祖先功德之气,恰还爱慕你家女儿,他要娶了你家女儿就可抵消,我劝他过继承一子给你家,还能延续祖先香火,是你杜家的最后一次的机会了。”

    “而且就算不能抵消你父造下的罪孽,可以减缓,且你杜家后代也不会受牵连,到时子嗣繁衍,有人当得大官,为你父求得封号,到时……你应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裴子云冷冷说,其实他觉得方永杰早知道了,不过对方家来说并没有吃杜家的亏,不过是征伐天下时杀的一个人而已。

    杀人成千上万,多一个少一个不在乎。

    但是这时只当不知道,这样劝说更是有效。

    一时间房间内,没有人说话,只可以听着中年人激烈的咳嗽声,就算开着窗,房间内还带着压抑气息,风吹进来,可以看见阳光下树木,远远还能见着宅院,这些宅院早已没有人住。

    一只燕子飞过,落在了鸟巢上。

    中年男人似有着话想说,只是话数次到了口,都咽了下去。

    “心动了?一时间绕不过弯,还有点下不了决心吧?”裴子云暗暗想着:“不过攻心为上,这事没有选择。”

    “你自己考虑下,要不要利用方家洗清罪孽,换取家族延续生机——你是死定了,但你女儿未必,现在还可救,错过了,恐怕杜家血脉就此断绝了。”裴子云说着转身出门。

    裴子云知道不能让男人觉着自己是来求人,而咄咄逼人有时也会让人逼到反面,因越是逼紧,越是抗拒,反给着时间思考,只剩下唯一一条路,基本上都会不得不答应。

    房间内只剩下中年男人,沉默中带着窒息。

    “啊”裴子云才从房间内出来,传来一阵嘶吼和阵阵压抑痛苦的哭声,还有着摔碗的声音。

    中年妇人听了,脸色一下就变了,心揪了起来,冲了进去。

    “父亲!”少女盯着裴子云一眼,匆匆跟了上去,看着少女警惕目光,裴子云摸了摸脸,自言自语:“难道,我长得是一个坏人?”

    房间中传来了说话声,又传来哭泣声。

    许久,门打开了,少女出门,眼红红,还流着泪,不知刚才中年男人说了些什么话,她擦了擦眼泪:“父亲请你去。”

    裴子云进入了房内,中年男人红着眼睛死死盯着就问:“你保证能行?”

    裴子云知道他屈服了,把女儿嫁给杀父仇人家,的确非常痛苦,可这也是唯一的一条路了。

    裴子云怅怅一叹:“没有完全保证,只能说,有七八成可能可解决你家的困难,当然要说绝对没有办法也是假。”

    “我身是松云门掌教,又是敕封栖宁真人,要是愿意牺牲,也有二三种办法可以解决。”

    “可你何德何能,能让我牺牲?”裴子云一哂:“你还当你是几十年前权倾朝野的杜家?”

    在资料上,几十年前,御赐门庭,官员牛车可排队数里,上百人等待接见,可现在这风光一去不回了。

    中年人颤抖着唇,想说着话,又说不出,只是又激烈咳嗽起来,咳完,他似乎认了命,叹着:“既是这样,那只有这样了。”

    裴子云点了点首,声音转柔:“我等会就让人送些银子、粮米、还有布匹过来。”

    见着中年人要说话,他一摆手:“既都结亲了,还想利用方家洗刷罪孽,再清高就是矫情甚至自欺欺人了。”

    “还不如光明磊落点,你或不要,你女儿还要嫁妆,你夫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跟了你吃了这样多苦,总得也苦尽甘来吧?”

    “就算是你自己,总得熬到第二个儿子出生,认了姓,得了名,加入族谱,你才算功德圆满对的起杜家吧?”

    一番话说的中年人无言以对,泪流满面,裴子云飘然出去,心中一叹,自己还是心软了些,其实刚才自己已看出了他的死志,却被自己最后一段话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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