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洗的碧蓝苍穹,满是霜花的荒原。

    林意所在的这支联军在日落西山之时接近了达尔般城的外围哨卡。

    整个党项因为地势特别高绝,所以日落的时间也比南朝要晚上一到两个时辰,可能是站立的土地更接近天空的原因,不远处的霞光和将暗未暗的云彩便显得更加的壮丽。

    这种壮丽笼罩下的达尔般城便显得更加巍峨雄壮。

    沿途的荒原之中,林意也看过不少党项民众的聚居地,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大多是糊满干牛粪的帐篷或是土墙,还有各种绘制着图腾和经文的石柱和石堆。

    荒芜,生命力的顽强,在党项的地界里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眼前将暗未暗的霞光笼罩下的达尔般城和繁华富贵绝对联系不到一起,放眼望去,高耸的石墙之后的城区里,也到处都是那种破旧的帐篷和重重叠叠的土墙堆砌而成的房屋。

    但是党项地区,无论是寻常民众还是那些拥有着惊人财富的王族,都喜欢那些繁华热烈的颜色,达尔般城里面的这些土墙和帐篷,都用了深红或者深黄的色彩,从远处看去,就像是无数道彩霞落在了这个城里,热烈的纠缠在一起,比天空之中那些亮光还要明亮。

    达尔般城最初是在石山上挖窟成城,但是现在看去给人的感觉,却丝毫看不到石山的踪迹,看上去这个城就像是建立在一个略微高耸的坡地上,但是围绕着这座大城,周围十余里的平坦荒原之中到处可见的大量石块、石堆,散发着和底下冻土平原截然不同气息的同时,也时刻提醒着过往的路人,达尔般城起初的挖窟成城绝对不是无稽之谈。

    悠久的历史气息在这些如潜伏在荒草之中的野兽般的石块、石堆上也在不断散发。

    这些石块和石堆上同样有密密麻麻的图腾图案和经文,但和沿途所见的村庄、聚集地不同的是,这些石块上的图案和符文重重叠叠,许多甚至是雕刻而成,穿梭着百年的光阴。

    但是最让人惊叹的不只如此,这座城的中部始终散发着朦胧的雾气,云霞蒸腾,那是这座城中的地热热泉散发形成,但内外两道城墙之中却是银装束裹,在寒风之中传递着分外肃杀的味道。

    最外的一道石墙甚至看不出石头的本色,外墙上全部挂满了巨大的冰棱,如同一条条瀑布被骤然冻结,在此时落日的余晖之中,更是散发着千万种色彩,给人一种迷离的不真实之感。

    那些色彩艳丽的帐篷和房屋之中,也始终缭绕着或灰或黑的烟火气,远远看不见人影,却分明给人一种许多人在内里活动的感觉,城中各处,此时已经响起牛角号的号鸣声。

    到达这座城的时间也是夏巴萤刻意选的,在这种昏暗的光线之中,既可以让城中拓跋氏的军队看清她这支联军的规模,又不会让他们看清更多的细节。

    细封氏的军队现在被分散掺杂在了夏巴族、野利氏和西域的联军之中,林意发现党项这些军队有个很显著的特点,他们并不像南朝和北魏的军队一样旗帜鲜明,有诸多特征可以让人迅速的判断出来,这到底是属于何人的军队。

    除了夏巴族的服装特色鲜明,大多像鲜血或是火焰的颜色之外,细封氏的军队和西域联军、野利氏的军队一样,服饰都相差不多,混杂在其中,很难分辨出来。

    在离开天木息壤后不久,有一万余细封氏的军队就被夏巴萤打发回了细封洪齐的领地。

    这一万余的细封氏军队是用作细封氏战败残军的身份。

    在夏巴萤先行派来达尔般城通告的使者的口中,夏巴萤所率的联军是已经在天木息壤大败了细封氏联军,细封氏联军丢盔弃甲之后,只有一万余残军逃了回去。

    其实她也根本没有刻意的安排更多的细节,因为她只是想要打个时间差。

    哪怕等到拓跋氏有暗探发现不对,等到军情传递回达尔般城之时,恐怕她和林意和达尔般城的大战已经打完了。

    黯淡的光线里,距离林意所在的这支联军约千步的荒原之中,已经出现了拓跋氏侦察骑军的影迹。

    这些骑军的马快得令人叹为观止,比起林意所见的任何南朝骑军的快马都要快,但哪怕夏巴萤是早已传讯过来,这些拓跋氏的侦察骑军依旧不敢靠近。

    党项许多部族之间有着天生的界限,而且他们的军队之间并不像南朝和北魏的军队一样有礼,哪怕是前来和谈,若是这些骑军靠得太近,恐怕军中的修行者箭师就会马上报以颜色。

    夏巴萤远远的看着这座大城,她的脸上渐渐泛起一层如那些冰棱散色的霞光一般的迷离色彩,“在你看来,党项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也正仔细端详着这座城的林意微微一怔,转过头来看着她:“是问我?”

    “你是外来人,当然会看得更清楚一些。”夏巴萤自嘲般笑了笑,道:“更何况南朝和北魏依旧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国度,党项要比,自然也是和南朝和北魏相比。”

    “最大的问题?”

    林意深深的蹙起了眉头,他沉吟道:“党项在我看来当然有诸多问题,只是你所说最大的问题,我之前并未认真思索过。就我至党项这些时日所见,和南朝相比最大的不同便是出产太过匮乏,且财富都聚集于王族,最关键在于寻常民众所学所听都是这些王族灌输的神话故事,他们固然听话,但却失去了改变的能力,世代便是限于这样的贫乏。”

    “民众思进,王朝才会强盛,党项王族自古编织神话,让寻常民众侍奉神佛一样侍奉他们,固然有利于统治,而且在相对贫瘠的土地上,要蓄养军力也是十分容易,但这样的积蓄和涸泽而渔相差不多,所以短时间要是和南朝和北魏来一场大战倒是可以,但若是相持,却势必败亡,所以有史以来,即便有像党项这样军力强横的外族侵入你们中原诸国,但也都只能劫掠,而不能占一地久治,这便是因为你们中原王朝的民众和我们党项的民众不同。”

    夏巴萤点了点头,缓缓道:“所以在我看来也是一样,无论是党项还是吐谷浑,要想强盛,首先就得变民。这和出产无关,我夏巴族所在领地出产也是匮乏,但凭借一技之长,依旧可以拥有源源不断的财富。”

    林意对夏巴萤虽然已经有所了解,但听到这番话语,他却是眼中又泛起异彩,心中霍然开朗一般,“原来你一开始就不想和拓跋氏谈,便是因为拓跋氏是党项最强的王族,是王族首领,你一开始便是想要彻底打倒拓跋氏,你要以此来改变整个党项。”

    “拓跋氏和米擒氏是王族代表,所以注定是我的大敌。”夏巴萤转头过去,看着那座城,缓缓道:“所以这和利益无关,只和我的抱负有关,我和拓跋氏注定是不死不休。”

    林意淡淡一笑,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越是想要打破现状,便越要有足够的耐心。”

    “困于眼前的天地,首先便是未走出眼前的天地。”夏巴萤洒脱一笑,她伸手点了点眼前的这座大城和更远方,道:“我早就已经想好了,有朝一日,我必定将众多党项的年轻人送去南朝和北魏,看外面的天地,学习中土千年的传承。他们自然会思索人生的意义。”

    “人之一生,终究要想明白自己活着是为什么活着。”

    夏巴萤的声音轻淡起来,然而传入林意的耳廓之中,却让林意觉得非外的有力,“对于我而言,攻城略地并没有意思。我明白了我为什么活着,我也要让所有的党项人真正的活着。十年不够,便用二十年,二十年不够,便用我的一生。我若死了,自然也会有懂我的人继续做这样的事情。”

    林意沉默下来。

    他当然明白夏巴萤之所以会对他说这些话,是因为夏巴萤知道他懂她的真正志向。

    只是他依旧觉得,以一人之力想要彻底扭转一个国度上千年的沉淀和习惯,终究是太过疯狂。

    他也十分清楚,自己其实并不是像夏巴萤这样疯狂的人。

    他虽然出身将门,但自幼有教条约束,有南朝学堂的教诲,他原先眼前的天地,也并不见得多宽广。

    改换新朝之后,他见惯了世态炎凉,但也没有想要一力改变现状的念头。

    “自幼环境所成,我和你并非同类人,但我对于你自然是十分敬佩的。”他沉默了片刻,真诚的轻声说道:“这些话语,即便是留下那些经典著作的人都未必有这样的气魄,你也算是给我授了一课。”

    “我见过太多有野心的人,也见过太多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但是我从你的眼睛里却看不出太多雄心勃勃的野心,尤其像你这样拥有如此力量的人,眼中却又没有那种炽烈野心的人,我是第一个遇到。而且,你的确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夏巴萤转过头来,深深的看了林意一眼,道:“所以如果有可能,在党项境内的这些事情结束之后的将来,我也希望能够和你保持盟约。”

    林意认真的想了想,并没有一口答应,只是郑重道:“我尽力而为。”

    夏巴萤便笑了笑,不再多言,这对于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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