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万石。</p>
当日日暮之前，刘荣收到了新丰传回的消息：过去十七天，新丰总共卖出少府平价粮，共计十二万石。</p>
看上去并不多；</p>
毕竟同样的时间间隔内，帝都长安卖出了足足七十万石，蓝田一座军事重镇――没多少百姓居住的军镇，也卖出了八万石粮食。</p>
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为乃父：太上皇刘太公建造的‘新的丰邑’，新丰除了有老刘家的宗亲旁支，以及太上皇、太祖刘邦的相邻后代居住外，绝大多数赋闲的公侯贵戚――尤其是太祖丰沛元从，如萧何、曹参、樊哙等人的子孙后代，也都聚居于新丰。</p>
说是七八家开国元勋，但经过几代人的开枝散叶，再算上旁支别脉，林林总总算下来，却也是有足足数千人。</p>
再加上当年，被太祖刘邦从丰邑原封不动搬来关中，迁入新丰居住的数百乡邻，也已经发展出了数十家‘旺族’，族中人数从百余到数百不等。</p>
零零总总算下来，如今的新丰，也总还是有那么三五万号的人的。</p>
只不过，这三五万人，是新丰存档的户口。</p>
去掉那些只是在新丰留了个宅子，自己要么跑到关东的封国，要么直接就住在长安尚冠里的元勋嫡脉，真正长期居住在新丰的人，至多不超过两万！</p>
两万人，半个月的时间，买了十二万石粮食――买了足足三个月的口粮！</p>
都买到秋收之后去了？</p>
如果连着里面的弯弯绕都看不明白，那刘荣也没必要再做储君太子了，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得了……</p>
“每一年，粮价最低的时候，便是秋收之后。”</p>
“――秋收过后，关中的粮食瞬间宽裕，物以稀为贵，粮食多了，自然也就不值钱了。”</p>
“再加上粮商们推波助澜，刻意压价，关中秋收之后的粮价，甚至曾跌下过四十钱每石……”</p>
太子宫外，石阶之上。</p>
目光再度洒向不远处的售粮棚，刘荣悠悠道出一语，又神情阴郁的呼出一口浊气。</p>
而后再道：“而眼下，是夏六月。”</p>
“是百姓青黄不接，最需要粮食，又最难获取粮食的时候。”</p>
“自然，也就是一年当中，粮价最高的时候……”</p>
如是道出一语，便见刘荣缓缓侧过头，望向身侧，在石阶上做成一排的弟弟们。</p>
轻轻扬了扬手中，那封自新丰发来的绢书，嘴角也悄然挂上一抹讥讽笑意。</p>
“在粮价最高的夏六月，一口气买下三个月的口粮――而且还没完，还在继续买；”</p>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在新丰那些皇亲国戚、元勋公侯之后，以及‘山东父老’眼中，今年秋收后的粮价，必定会比现在还高？”</p>
“――最起码，是他们现在买的这些粮食，至少能卖的比现在的价格更高。”</p>
“这，意味着什么呢？”</p>
闻言，兄弟众人各怀心虚的低下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愁虑之中。</p>
就连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恨不能马上说出来，以彰显自己‘不比兄弟们笨’的临江王刘淤，也是满脸愁绪的低下了头。</p>
――新丰的状况，意味着在整个新丰的认知中，太子荣此番平抑粮价，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p>
非但刘荣不可能成功，朝堂也大概率无法将粮价平抑下去，更不敢对背后操纵、哄抬粮价的‘幕后黑手’们大开杀戒。</p>
让他们如此自信的，自然是自先帝从代地入继大统至今，汉家的律法系统，愈发趋于朝堂的核心执政方略：无为而治。</p>
既然是无为而治，那自然是最大限度的放任整个政权，以及每一个阶级野蛮发展。</p>
商人们做生意？</p>
随便做！</p>
贵族们捞偏门？</p>
随便捞！</p>
只要农人还能安心种田，还能吃饱肚子，还能往国库、内帑源源不断的贡献农税、口赋，那其他的事，朝堂都本着只要世界不毁灭，就尽可能不去干预的原则，对所有群体无差别包容。</p>
以至于时间久了，宗亲诸侯们觉得自己行了，于是就有了吴楚七国之乱；</p>
商人们也觉得自己行了，便有了原本的历史上，汉武帝一怒之下搞出的告缗，把整个文景之治养出来的豪商富户们，都给打了个经脉寸断。</p>
至于贵族，尤其是元勋公侯家族，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p>
――相比起宗亲诸侯，彻侯们在封国的行政权、治理权都相对更小，需要顾虑的忌讳自也就少了许多；</p>
相比起地位卑贱的商人，彻侯们又享有崇高的社会、政治地位，拥有相当深厚的政治基础。</p>
不需要像诸侯王那样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也不需要像商人们那般自卑，唯恐被哪个愣头青砍了脑袋、充了政绩；</p>
彻侯群体在过去这几十年，可谓是过足了贵族的瘾。</p>
到现在，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得意忘形，真把自己当成汉家的主人，当成‘与汉天子共治天下’的原始股东了。</p>
但若单只是如此――单只是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很行，又觉得太子不行，这些人也不至于做得这么过。</p>
毕竟再怎么说，平抑粮价，是关乎宗庙、社稷安稳的国朝大政，更是天子启亲自过问，甚至随时准备亲自下场处理的重大事务；</p>
如果没有一位极具重量级的后台――一位举足亲重，以至于与天子启，也从某些方面‘不相上下’的人做后台，这些蠢货再蠢，也绝不敢在这样的国朝大政，如此明目张胆的和天子启唱反调。</p>
更不可能有人敢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单只是为了挣点钱，就拿全天下人的饭碗开玩笑。</p>
能和天子启比肩的‘后台’，显而易见：整个已知世界，恐怕只有东宫窦太后。</p>
又已知东宫窦太后，更不可能做出这样短视、这样败坏声誉――尤其还是败坏先帝声誉、遗德的事；</p>
如此说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p>
“扯着皇祖母的虎皮，遥控着那些蠢货在幕后操作，再让商人们冲锋陷阵……”</p>
“――馆陶姑母，也可谓是机关算尽呐~”</p>
“却是不知事后，到了皇祖母和父皇面前，馆陶姑母那张老脸，还能不能派的上用场。”</p>
“便是顶着个刘姓，也不过是要给我刘氏抹了黑，为我刘汉宗亲丢了人……”</p>
半带苦涩，半带戏谑的一语，顿时惹得兄弟众人更加郁闷了几分。</p>
――老二河间王刘德，只神情凝重的从石阶上起身，垮着脸将手负于身后，左右来回踱起步；</p>
老七常山王刘彭祖、老九中山王刘胜哥俩，则是心绪重重的看向彼此，进行着一段极高频率的眼神交流。</p>
老三临江王刘淤，算是兄弟众人当中最不淡定的。</p>
皱眉思虑片刻，又烦躁的挠了挠前额的发际线，终是受不住胸中郁结，猛地从石阶上站起身。</p>
瞪大双眼，鼻息粗重的一阵牛喘，便大踏步上前，来到售粮棚前，一把揪起正买粮的青年的衣领，将青年提溜到了身前。</p>
“说！”</p>
“谁派你来的！！！”</p>
在太子宫正大门外忙活了一个上午，公子刘淤固然是衣衫不整，遍身汗渍；</p>
但总还是身穿王袍，头顶诸侯远游冠，更是带着令人一目了然的贵气！</p>
被这样一个明显来头不小的贵人猛地揪起衣领，那青年自也没有冲冠一怒的胆量，只怯生生弓着腰，仍由刘淤提溜着自己，满是惊慌道：“禀、禀少君；”</p>
“是、是俺大人。”</p>
“是父亲大人使唤……”</p>
“哦不，派――是父亲大人派俺，到长安买粮食的。”</p>
“太子宫门口有便宜粮食卖的消息，是隔壁王婶子带回村儿里的；”</p>
“买粮的钱是母亲找二伯借来，又一枚一枚数给俺的……”</p>
说着，青年不忘费力的侧转过头，朝不远处，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瘦小少年指了指。</p>
“俺幼弟，陪俺一起进的长安，来、来买粮……”</p>
“咳咳咳……”</p>
“买了粮，就、就走……”</p>try{ggauto();} catch(ex){}
“咳咳咳咳咳咳……”</p>
青年几句话的功夫，常山王刘淤已经是怒不可遏，明明比那青年小几岁，却像是提溜小孩子般，双手揪着青年的衣领，将青年凭空托举了起来。</p>
可怜青年二十来岁的年纪，被比自己年幼的刘淤自衣领提起，却是连反抗都不怎么敢，只费力的踮起脚尖，才能尽量不被刘淤揪衣领的手扼住喉咙。</p>
太子宫，本就是集天下八分是非、舆论的‘八卦重灾区’，长安城不知有多少人，将一只眼睛片刻不离的锁定在太子宫上。</p>
被刘淤这么一闹，原本一幅祥和之气的街道之上，往来行人也不由纷纷驻足，将探索的目光，洒向刘淤和那青年，以及刘淤身后不远处的刘荣等人。</p>
“老三。”</p>
不多时，刘荣不咸不淡的一声低呼，便好似向机器人发出的指令般，让刘淤本能的将手松开。</p>
终于重获自由，那青年当即抬手捂住脖颈，一边揉捏着被衣领，以及被刘淤膈疼的脖颈，一边贪婪的大口呼吸起新鲜空气。</p>
被大哥制止，刘淤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第一时间心虚的低下头，而是怒气冲冲的折回身：“大哥！”</p>
“看这小子，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分明就……”</p>
“――住口！”</p>
不等三弟将感到嘴边的牢骚发出，刘荣冷不丁又是一声沉呵，才总算是将弟弟刘淤制止住。</p>
只不过，临江王殿下明显还是不服气，又恶狠狠瞪了那青年一眼，才愤愤不平的一拂袖，大步走到石阶另一侧，一屁股砸坐在地生起了闷气。</p>
将弟弟的反应看在眼里，刘荣心下莫名涌过一阵暖流。</p>
但面上，刘荣却满是严肃地走上前，在青年，以及不远处的瘦弱少年惊恐地目光注视下，缓缓俯下身来。</p>
“少、少君！”</p>
“那是、是俺的钱！”</p>
“是俺母亲从二伯家借来，给俺买粮的钱！！！”</p>
天知道这几句话，是那青年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口齿清晰的说出口的。</p>
刘荣却是置若罔闻，在青年、少年兄弟二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将青年散落在低的铜钱一枚枚捡起，又小心吹去钱面上沾的泥尘。</p>
直起腰杆，下意识将手伸向前，又好似想起什么般将手收回；</p>
从怀中取出一只钱袋，才将青年的铜钱，和自己的钱袋一起递上前去。</p>
“这……”</p>
看出刘荣的意思，青年只一阵茫然失神。</p>
分明想伸出手，从刘荣手里接回自己的钱；</p>
待看到刘荣的手掌中，那只盖在铜钱的精美钱袋，青年又只得强忍住伸手接过的冲动，一时间，却是不知如何是好。</p>
看出青年的纠结，刘荣再上前一步，拉过青年的手，将手里的铜钱和钱袋，一把盖到了青年手中。</p>
又帮青年将手攥紧，才稍有些羞愧的苦笑道：“弟弟不懂规矩，惹了祸事，做兄长的自然没有冷眼旁观，坐视弟弟走上岔路的道理。”</p>
“――都是做兄长的人，还请稍担待些；”</p>
“区区薄礼，算是做兄长的，替弟弟赔罪……”</p>
“即是进了长安，又是带了幼弟一同进的城，便不妨多转转。”</p>
“左右时辰还早……”</p>
算不上有多亲近，却也足够和颜悦色的善待，顿时惹得那青年受宠若惊；</p>
下意识要将手中钱袋伸上前，却是被刘荣那白嫩细腻的手死死摁在腹前，都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愣是没能将手移动分毫。</p>
茫然无措的抬起头，只见面前的贵公子又是对自己温而一笑，旋即转过身，望向石阶上――望向先前揪自己衣领，此刻却正生着闷气的另一位贵公子。</p>
“去，搬袋粟来。”</p>
隐含愠怒的一声低呵，却只换来临江王刘淤的一声冷哼，又将身子更别过去了些；</p>
看出气氛不对，老九刘胜当即起身，作势便要往堆有粮米的售粮棚而去，却被刘荣陡然一声厉斥所呵止。</p>
“劳烦临江王！”</p>
“替孤，搬袋粟来！”</p>
铿锵有力的厉斥，一时响彻整座太子宫，乃至整条蒿街上空，好似是让整个世界，都因刘荣这一呵而滞了半瞬。</p>
而后，便是刘荣背对着跪地叩首、大礼参拜的行人，冷颜注视着弟弟刘淤，不情不愿的从石阶上起身，颇有些‘屈辱’的走到售粮棚前；</p>
扛起一袋粟，一步一步走到刘荣身前，面上明明是极尽屈辱之色，却根本不敢将粮袋扔下肩。</p>
废了不小的力气，将那袋粟从肩上卸下，没好气的怼到青年脚边，还不忘恶狠狠瞪向那青年，咬牙切齿的丢下一句：“拿去！”</p>
“回去告诉你背后那人：太子宫的粟，可没那么好咽！”</p>
“若是吃了米粥，小心别被太子宫的粟给噎死！！！”</p>
对于刘淤这番‘告诫’，刘荣倒是没有再出声制止。</p>
只冷冷盯着刘淤，看着刘淤极其不甘的退回身后，才正过身，对那青年稍一拱手。</p>
到这时，先前躲在不远处的瘦弱少年，也总算是小心翼翼的走上前，藏在了青年身后――藏在了自家兄长身后，又怯生生从青年腰侧弹出个小脑袋。</p>
见此，刘荣也是含笑上前，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再同青年寒暄了几句。</p>
“瞧模样，也就是七八岁？”</p>
“――回、回太子殿下的话！”</p>
“――十、十四了……”</p>
“呦？”</p>
听青年说那瘦弱少年――说那瘦的跟鸡崽儿似的少年，居然已经是十四岁的年纪，刘荣只再一回身，朝身后石阶上坐着的刘彭祖指了指。</p>
“我家老七，今年也正好十四。”</p>
“旁边那个，老九，都还不到十三呢……”</p>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的目光，便不受控制的再次落到青年腰侧，那只探出来的小脑袋上。</p>
――少年十四岁，看上去却瘦弱的好似才七八岁；</p>
至于眼前的青年，明显是和刘荣差不多的年纪――甚至大概率要比刘荣更年长些，很可能已经及冠！</p>
却被刘荣的三弟，今年才十七岁不到临江王刘淤，像提溜小鸡仔似的提溜了起来……</p>
“家是哪儿的？”</p>
冷不丁又一问，青年也总算是从愣神状态中缓过神，赶忙退后一步，对着刘荣便是深深一拜。</p>
待刘荣伸手扶起青年，才诚惶诚恐道：“俺家住在长安东郊，广明成乡甲里。”</p>
“家中父母尚在，兄弟姊妹六个，俺行长，幼弟行四。”</p>
“底下还有两个女弟，大的九岁，小的刚四岁……”</p>
闻言，刘荣只不冷不热的稍一点头，再问：“近几日，乡里的粮商卖米，都是个什么价？”</p>
青年再一拱手：“七十钱整！”</p>
“这还是太子殿下，在长安卖平价粮之后，才稍微降了些；”</p>
“上个月，俺家还吃过八十七钱一石的米呢！”</p>
一听青年这话，驻足旁观的行人纷纷点头，各自同身边人交头接耳起来。</p>
所言众说纷纭，总结而言，不外乎一句：在刘荣卖粮平价之前――尤其是上个月，长安一带的粮价，已经在朝着九十钱每石前进！</p>
如果没有刘荣的平价粮，那这个月，长安附近的粮价，必定会自然增涨到每石百钱以上！</p>
刘荣出手了，长安有了每石作价五十五钱的平价粮，长安附近的粮食价格，却并没有跟着掉到五十五钱。</p>
――极少数小粮商，如青年所在的广明成乡那般，在先前的九十多钱，和刘荣的五十五钱之间折了个中，按七十钱左右的价格挂牌卖粮。</p>
剩下的绝大多数，则都闭门歇业，无限期停止卖粮。</p>
其意图也不难猜：五十五钱的价格，我不接受，九十钱的价格，你们又不买；</p>
那我还不如休息几天，反正你们都有太子宫的平价粮吃。</p>
等太子没粮可卖了，你们都求我开仓卖粮了，我再考虑九十钱的价格，究竟会不会太亏了点……</p></div>
当日日暮之前，刘荣收到了新丰传回的消息：过去十七天，新丰总共卖出少府平价粮，共计十二万石。</p>
看上去并不多；</p>
毕竟同样的时间间隔内，帝都长安卖出了足足七十万石，蓝田一座军事重镇――没多少百姓居住的军镇，也卖出了八万石粮食。</p>
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为乃父：太上皇刘太公建造的‘新的丰邑’，新丰除了有老刘家的宗亲旁支，以及太上皇、太祖刘邦的相邻后代居住外，绝大多数赋闲的公侯贵戚――尤其是太祖丰沛元从，如萧何、曹参、樊哙等人的子孙后代，也都聚居于新丰。</p>
说是七八家开国元勋，但经过几代人的开枝散叶，再算上旁支别脉，林林总总算下来，却也是有足足数千人。</p>
再加上当年，被太祖刘邦从丰邑原封不动搬来关中，迁入新丰居住的数百乡邻，也已经发展出了数十家‘旺族’，族中人数从百余到数百不等。</p>
零零总总算下来，如今的新丰，也总还是有那么三五万号的人的。</p>
只不过，这三五万人，是新丰存档的户口。</p>
去掉那些只是在新丰留了个宅子，自己要么跑到关东的封国，要么直接就住在长安尚冠里的元勋嫡脉，真正长期居住在新丰的人，至多不超过两万！</p>
两万人，半个月的时间，买了十二万石粮食――买了足足三个月的口粮！</p>
都买到秋收之后去了？</p>
如果连着里面的弯弯绕都看不明白，那刘荣也没必要再做储君太子了，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得了……</p>
“每一年，粮价最低的时候，便是秋收之后。”</p>
“――秋收过后，关中的粮食瞬间宽裕，物以稀为贵，粮食多了，自然也就不值钱了。”</p>
“再加上粮商们推波助澜，刻意压价，关中秋收之后的粮价，甚至曾跌下过四十钱每石……”</p>
太子宫外，石阶之上。</p>
目光再度洒向不远处的售粮棚，刘荣悠悠道出一语，又神情阴郁的呼出一口浊气。</p>
而后再道：“而眼下，是夏六月。”</p>
“是百姓青黄不接，最需要粮食，又最难获取粮食的时候。”</p>
“自然，也就是一年当中，粮价最高的时候……”</p>
如是道出一语，便见刘荣缓缓侧过头，望向身侧，在石阶上做成一排的弟弟们。</p>
轻轻扬了扬手中，那封自新丰发来的绢书，嘴角也悄然挂上一抹讥讽笑意。</p>
“在粮价最高的夏六月，一口气买下三个月的口粮――而且还没完，还在继续买；”</p>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在新丰那些皇亲国戚、元勋公侯之后，以及‘山东父老’眼中，今年秋收后的粮价，必定会比现在还高？”</p>
“――最起码，是他们现在买的这些粮食，至少能卖的比现在的价格更高。”</p>
“这，意味着什么呢？”</p>
闻言，兄弟众人各怀心虚的低下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愁虑之中。</p>
就连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恨不能马上说出来，以彰显自己‘不比兄弟们笨’的临江王刘淤，也是满脸愁绪的低下了头。</p>
――新丰的状况，意味着在整个新丰的认知中，太子荣此番平抑粮价，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p>
非但刘荣不可能成功，朝堂也大概率无法将粮价平抑下去，更不敢对背后操纵、哄抬粮价的‘幕后黑手’们大开杀戒。</p>
让他们如此自信的，自然是自先帝从代地入继大统至今，汉家的律法系统，愈发趋于朝堂的核心执政方略：无为而治。</p>
既然是无为而治，那自然是最大限度的放任整个政权，以及每一个阶级野蛮发展。</p>
商人们做生意？</p>
随便做！</p>
贵族们捞偏门？</p>
随便捞！</p>
只要农人还能安心种田，还能吃饱肚子，还能往国库、内帑源源不断的贡献农税、口赋，那其他的事，朝堂都本着只要世界不毁灭，就尽可能不去干预的原则，对所有群体无差别包容。</p>
以至于时间久了，宗亲诸侯们觉得自己行了，于是就有了吴楚七国之乱；</p>
商人们也觉得自己行了，便有了原本的历史上，汉武帝一怒之下搞出的告缗，把整个文景之治养出来的豪商富户们，都给打了个经脉寸断。</p>
至于贵族，尤其是元勋公侯家族，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p>
――相比起宗亲诸侯，彻侯们在封国的行政权、治理权都相对更小，需要顾虑的忌讳自也就少了许多；</p>
相比起地位卑贱的商人，彻侯们又享有崇高的社会、政治地位，拥有相当深厚的政治基础。</p>
不需要像诸侯王那样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也不需要像商人们那般自卑，唯恐被哪个愣头青砍了脑袋、充了政绩；</p>
彻侯群体在过去这几十年，可谓是过足了贵族的瘾。</p>
到现在，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得意忘形，真把自己当成汉家的主人，当成‘与汉天子共治天下’的原始股东了。</p>
但若单只是如此――单只是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很行，又觉得太子不行，这些人也不至于做得这么过。</p>
毕竟再怎么说，平抑粮价，是关乎宗庙、社稷安稳的国朝大政，更是天子启亲自过问，甚至随时准备亲自下场处理的重大事务；</p>
如果没有一位极具重量级的后台――一位举足亲重，以至于与天子启，也从某些方面‘不相上下’的人做后台，这些蠢货再蠢，也绝不敢在这样的国朝大政，如此明目张胆的和天子启唱反调。</p>
更不可能有人敢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单只是为了挣点钱，就拿全天下人的饭碗开玩笑。</p>
能和天子启比肩的‘后台’，显而易见：整个已知世界，恐怕只有东宫窦太后。</p>
又已知东宫窦太后，更不可能做出这样短视、这样败坏声誉――尤其还是败坏先帝声誉、遗德的事；</p>
如此说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p>
“扯着皇祖母的虎皮，遥控着那些蠢货在幕后操作，再让商人们冲锋陷阵……”</p>
“――馆陶姑母，也可谓是机关算尽呐~”</p>
“却是不知事后，到了皇祖母和父皇面前，馆陶姑母那张老脸，还能不能派的上用场。”</p>
“便是顶着个刘姓，也不过是要给我刘氏抹了黑，为我刘汉宗亲丢了人……”</p>
半带苦涩，半带戏谑的一语，顿时惹得兄弟众人更加郁闷了几分。</p>
――老二河间王刘德，只神情凝重的从石阶上起身，垮着脸将手负于身后，左右来回踱起步；</p>
老七常山王刘彭祖、老九中山王刘胜哥俩，则是心绪重重的看向彼此，进行着一段极高频率的眼神交流。</p>
老三临江王刘淤，算是兄弟众人当中最不淡定的。</p>
皱眉思虑片刻，又烦躁的挠了挠前额的发际线，终是受不住胸中郁结，猛地从石阶上站起身。</p>
瞪大双眼，鼻息粗重的一阵牛喘，便大踏步上前，来到售粮棚前，一把揪起正买粮的青年的衣领，将青年提溜到了身前。</p>
“说！”</p>
“谁派你来的！！！”</p>
在太子宫正大门外忙活了一个上午，公子刘淤固然是衣衫不整，遍身汗渍；</p>
但总还是身穿王袍，头顶诸侯远游冠，更是带着令人一目了然的贵气！</p>
被这样一个明显来头不小的贵人猛地揪起衣领，那青年自也没有冲冠一怒的胆量，只怯生生弓着腰，仍由刘淤提溜着自己，满是惊慌道：“禀、禀少君；”</p>
“是、是俺大人。”</p>
“是父亲大人使唤……”</p>
“哦不，派――是父亲大人派俺，到长安买粮食的。”</p>
“太子宫门口有便宜粮食卖的消息，是隔壁王婶子带回村儿里的；”</p>
“买粮的钱是母亲找二伯借来，又一枚一枚数给俺的……”</p>
说着，青年不忘费力的侧转过头，朝不远处，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瘦小少年指了指。</p>
“俺幼弟，陪俺一起进的长安，来、来买粮……”</p>
“咳咳咳……”</p>
“买了粮，就、就走……”</p>try{ggauto();} catch(ex){}
“咳咳咳咳咳咳……”</p>
青年几句话的功夫，常山王刘淤已经是怒不可遏，明明比那青年小几岁，却像是提溜小孩子般，双手揪着青年的衣领，将青年凭空托举了起来。</p>
可怜青年二十来岁的年纪，被比自己年幼的刘淤自衣领提起，却是连反抗都不怎么敢，只费力的踮起脚尖，才能尽量不被刘淤揪衣领的手扼住喉咙。</p>
太子宫，本就是集天下八分是非、舆论的‘八卦重灾区’，长安城不知有多少人，将一只眼睛片刻不离的锁定在太子宫上。</p>
被刘淤这么一闹，原本一幅祥和之气的街道之上，往来行人也不由纷纷驻足，将探索的目光，洒向刘淤和那青年，以及刘淤身后不远处的刘荣等人。</p>
“老三。”</p>
不多时，刘荣不咸不淡的一声低呼，便好似向机器人发出的指令般，让刘淤本能的将手松开。</p>
终于重获自由，那青年当即抬手捂住脖颈，一边揉捏着被衣领，以及被刘淤膈疼的脖颈，一边贪婪的大口呼吸起新鲜空气。</p>
被大哥制止，刘淤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第一时间心虚的低下头，而是怒气冲冲的折回身：“大哥！”</p>
“看这小子，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分明就……”</p>
“――住口！”</p>
不等三弟将感到嘴边的牢骚发出，刘荣冷不丁又是一声沉呵，才总算是将弟弟刘淤制止住。</p>
只不过，临江王殿下明显还是不服气，又恶狠狠瞪了那青年一眼，才愤愤不平的一拂袖，大步走到石阶另一侧，一屁股砸坐在地生起了闷气。</p>
将弟弟的反应看在眼里，刘荣心下莫名涌过一阵暖流。</p>
但面上，刘荣却满是严肃地走上前，在青年，以及不远处的瘦弱少年惊恐地目光注视下，缓缓俯下身来。</p>
“少、少君！”</p>
“那是、是俺的钱！”</p>
“是俺母亲从二伯家借来，给俺买粮的钱！！！”</p>
天知道这几句话，是那青年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口齿清晰的说出口的。</p>
刘荣却是置若罔闻，在青年、少年兄弟二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将青年散落在低的铜钱一枚枚捡起，又小心吹去钱面上沾的泥尘。</p>
直起腰杆，下意识将手伸向前，又好似想起什么般将手收回；</p>
从怀中取出一只钱袋，才将青年的铜钱，和自己的钱袋一起递上前去。</p>
“这……”</p>
看出刘荣的意思，青年只一阵茫然失神。</p>
分明想伸出手，从刘荣手里接回自己的钱；</p>
待看到刘荣的手掌中，那只盖在铜钱的精美钱袋，青年又只得强忍住伸手接过的冲动，一时间，却是不知如何是好。</p>
看出青年的纠结，刘荣再上前一步，拉过青年的手，将手里的铜钱和钱袋，一把盖到了青年手中。</p>
又帮青年将手攥紧，才稍有些羞愧的苦笑道：“弟弟不懂规矩，惹了祸事，做兄长的自然没有冷眼旁观，坐视弟弟走上岔路的道理。”</p>
“――都是做兄长的人，还请稍担待些；”</p>
“区区薄礼，算是做兄长的，替弟弟赔罪……”</p>
“即是进了长安，又是带了幼弟一同进的城，便不妨多转转。”</p>
“左右时辰还早……”</p>
算不上有多亲近，却也足够和颜悦色的善待，顿时惹得那青年受宠若惊；</p>
下意识要将手中钱袋伸上前，却是被刘荣那白嫩细腻的手死死摁在腹前，都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愣是没能将手移动分毫。</p>
茫然无措的抬起头，只见面前的贵公子又是对自己温而一笑，旋即转过身，望向石阶上――望向先前揪自己衣领，此刻却正生着闷气的另一位贵公子。</p>
“去，搬袋粟来。”</p>
隐含愠怒的一声低呵，却只换来临江王刘淤的一声冷哼，又将身子更别过去了些；</p>
看出气氛不对，老九刘胜当即起身，作势便要往堆有粮米的售粮棚而去，却被刘荣陡然一声厉斥所呵止。</p>
“劳烦临江王！”</p>
“替孤，搬袋粟来！”</p>
铿锵有力的厉斥，一时响彻整座太子宫，乃至整条蒿街上空，好似是让整个世界，都因刘荣这一呵而滞了半瞬。</p>
而后，便是刘荣背对着跪地叩首、大礼参拜的行人，冷颜注视着弟弟刘淤，不情不愿的从石阶上起身，颇有些‘屈辱’的走到售粮棚前；</p>
扛起一袋粟，一步一步走到刘荣身前，面上明明是极尽屈辱之色，却根本不敢将粮袋扔下肩。</p>
废了不小的力气，将那袋粟从肩上卸下，没好气的怼到青年脚边，还不忘恶狠狠瞪向那青年，咬牙切齿的丢下一句：“拿去！”</p>
“回去告诉你背后那人：太子宫的粟，可没那么好咽！”</p>
“若是吃了米粥，小心别被太子宫的粟给噎死！！！”</p>
对于刘淤这番‘告诫’，刘荣倒是没有再出声制止。</p>
只冷冷盯着刘淤，看着刘淤极其不甘的退回身后，才正过身，对那青年稍一拱手。</p>
到这时，先前躲在不远处的瘦弱少年，也总算是小心翼翼的走上前，藏在了青年身后――藏在了自家兄长身后，又怯生生从青年腰侧弹出个小脑袋。</p>
见此，刘荣也是含笑上前，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再同青年寒暄了几句。</p>
“瞧模样，也就是七八岁？”</p>
“――回、回太子殿下的话！”</p>
“――十、十四了……”</p>
“呦？”</p>
听青年说那瘦弱少年――说那瘦的跟鸡崽儿似的少年，居然已经是十四岁的年纪，刘荣只再一回身，朝身后石阶上坐着的刘彭祖指了指。</p>
“我家老七，今年也正好十四。”</p>
“旁边那个，老九，都还不到十三呢……”</p>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的目光，便不受控制的再次落到青年腰侧，那只探出来的小脑袋上。</p>
――少年十四岁，看上去却瘦弱的好似才七八岁；</p>
至于眼前的青年，明显是和刘荣差不多的年纪――甚至大概率要比刘荣更年长些，很可能已经及冠！</p>
却被刘荣的三弟，今年才十七岁不到临江王刘淤，像提溜小鸡仔似的提溜了起来……</p>
“家是哪儿的？”</p>
冷不丁又一问，青年也总算是从愣神状态中缓过神，赶忙退后一步，对着刘荣便是深深一拜。</p>
待刘荣伸手扶起青年，才诚惶诚恐道：“俺家住在长安东郊，广明成乡甲里。”</p>
“家中父母尚在，兄弟姊妹六个，俺行长，幼弟行四。”</p>
“底下还有两个女弟，大的九岁，小的刚四岁……”</p>
闻言，刘荣只不冷不热的稍一点头，再问：“近几日，乡里的粮商卖米，都是个什么价？”</p>
青年再一拱手：“七十钱整！”</p>
“这还是太子殿下，在长安卖平价粮之后，才稍微降了些；”</p>
“上个月，俺家还吃过八十七钱一石的米呢！”</p>
一听青年这话，驻足旁观的行人纷纷点头，各自同身边人交头接耳起来。</p>
所言众说纷纭，总结而言，不外乎一句：在刘荣卖粮平价之前――尤其是上个月，长安一带的粮价，已经在朝着九十钱每石前进！</p>
如果没有刘荣的平价粮，那这个月，长安附近的粮价，必定会自然增涨到每石百钱以上！</p>
刘荣出手了，长安有了每石作价五十五钱的平价粮，长安附近的粮食价格，却并没有跟着掉到五十五钱。</p>
――极少数小粮商，如青年所在的广明成乡那般，在先前的九十多钱，和刘荣的五十五钱之间折了个中，按七十钱左右的价格挂牌卖粮。</p>
剩下的绝大多数，则都闭门歇业，无限期停止卖粮。</p>
其意图也不难猜：五十五钱的价格，我不接受，九十钱的价格，你们又不买；</p>
那我还不如休息几天，反正你们都有太子宫的平价粮吃。</p>
等太子没粮可卖了，你们都求我开仓卖粮了，我再考虑九十钱的价格，究竟会不会太亏了点……</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