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7日,周五。</p>

    金敏低着头,用兜帽遮住半张脸,朝着市政大楼旁边的市政图书馆漫步前行。</p>

    这条路走了好几遍,一次比一次更近。第一次来的时候,金敏绕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路。他有些害怕本地人,害怕他们那没有恶意,却也不带善意的目光。</p>

    他不敢问路,那些路人们会在帽檐下看见他们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张脸。他生怕听见那句不带脏字的文明话:“不懂中文,就滚回你来的地方。”</p>

    那是他为数不多听得懂的中文句子之一。</p>

    所有人都是好人,但那一个个方国字,一张张国字脸,却都让他感到害怕。</p>

    斜阳轻抚下,这名身高一米八五的年轻人弓着腰,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儿童读物区。他不确定自己想找的是什么,也许是英译版的《云里国历险记》,书中有神奇的软心果和奇怪的剪耳朵大臣,又或者文字甚少的漫画《父与子》。</p>

    就像颠倒错位的童话般,这里的天花板特别高,读者特别小,而书本特别大。</p>

    而他自己,一名丑陋高大的“巨人”,与这个童话世界实在格格不入。</p>

    这地方不属于自己,他再次想道。</p>

    但,他绝对不要回去。</p>

    金敏扯了扯衣领,遮住下巴,在孩子们好奇的目光中钻过走廊,钻进那无人问津的英文童书柜间。</p>

    在那里,他稍有些惊讶地看见了另一名“巨人”,比自己稍矮一些,黑发微卷,一身黑外套,正饶有兴味地站在自己经常站的那个位置。</p>

    一时间,他萌生了一丝怯意,就这么站在原地,心中希望那人快些挪开,千万,千万别看过来。</p>

    那人看了过来。</p>

    镜片反光下,是一双什么都不打算显露的黑色眼睛,他以为自己看错了。</p>

    那人正对着一张可怕的脸笑。</p>

    “噢,抱歉,我挡着你了吗?”</p>

    那人口中吐出的不是叽里咕噜的陌生外语,也不是自己仅能听懂的几句伤人话之一,而是英语。</p>

    他仅能听懂的两种语言之一,但,说得不好。</p>

    年轻人自顾自地从架上抽走了一本《波西.杰克逊》,打开,闻了一下书页,继续低声开口道:</p>

    “这本书霉味可真重,就和这个书架上的绝大多数读物一样,无人问津。但,我注意到有几本不大一样。”</p>

    在金敏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从书架上依次抽出了《云里国历险记》、《父与子》、《北欧童话集》......</p>

    五分钟后,所有自己常看的书本,都被对方捧在了手中。</p>

    “你......你是怎么?”他在脑海中努力搜刮着表达惊讶的英文词汇,不小心拉高了声音。</p>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p>

    年轻人压低眉头,从过眉刘海下露出了有些压迫感的笑容。</p>

    我何以知道这些却不知道自己是谁?</p>

    他在心中想着。</p>

    “这不重要,但由此看来,你的确就是经常翻阅它们的那个人。你叫什么名字,伙计?”</p>

    “唔......”金敏一时语塞。他有太多名字,每个都代表一张伪造的证件、一份假签证或一张黑船票。</p>

    “金......”他盯着那神奇的人的下巴,结结巴巴地回答道:</p>

    “金,金敏。”</p>

    “好的,金敏。我觉得我们能就这些无人问津的小人书找出不少话题。”</p>

    微笑面具之下,瑞文只觉得心中越来越后悔。</p>

    自己就不该看那部电影的!都怪自己脑子一热,非得搞什么戏剧性展开。</p>

    此刻,他很想变成某本书里的小人,直接钻回发霉的书页里去。</p>

    而那部电影的名字叫《谍影重重》。</p>

    --他是杰森.伯恩,对面是玛丽.克卢兹。</p>

    而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是杀手“教授”。</p>

    瑞文在心中重重弹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p>

    但,从结果来看,似乎和自己的预期没差。</p>

    他说的话真奇怪。金敏的目光依旧停在那光溜溜的下巴上,仿佛声音全来自那里。</p>

    既奇怪,又奇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故乡的“疯子”,残疾最严重的那些人,他们被家属丢弃到一处,像垃圾一样堆积成山。</p>

    模糊记忆中,他们也常说些神奇的话,做些神奇的事,双眼像天空一样浑浊。</p>

    但眼前的这人完全不一样,四肢健全,目光明亮。事实上,他是整座陌生的城市里,第一个和他闲聊超过五句话的陌生人。金敏的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了那句被忘得差不多的话:</p>

    “如果......图书馆......”</p>

    “如果有天堂,应是图书馆的模样。”陌生人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地补充完整。</p>

    “你......你知道?”金敏惊讶地叫出了声。</p>

    顿时,脑海中上百声友好或不友好的“嘘”声向着他袭来。</p>

    “这是博尔赫斯说的话。他是我很喜欢的一名二十世纪作家。”瑞文把手里的书塞进金敏怀中。</p>

    “真是可惜,我应该早些领悟这一点的。”他这句话完全发自内心,却没在脸上表现出来。</p>

    一时间,金敏的思维发散至了很远的地方。</p>

    如果天堂真的是图书馆,那他是......</p>

    再定睛一看,那人竟然不见了。</p>

    “等等!”话音刚落,金敏意识到这个词语的发音是多么的标准,多么无助。</p>

    太多次,他在这座城市里,祈求别人再多考虑一下。</p>

    “什么?”</p>

    瑞文从书架的另一边冒了出来,正好撞上让他俩噤声的图书管理员。那名身穿制服的老太太拧着眉毛,看着这俩在儿童区溜达的大男孩。</p>try{ggauto();} catch(ex){}

    他乖乖闭了嘴,手指了指外面的饮料区,贴着墙边,一个人溜了出去。</p>

    短短几句话,他已经完全确定,这人就是金的对照存在,只是因为出身经历,还有那张不知怎么弄成这样的面孔,他在这座没有烈日的城市之中,显得更加内向压抑。</p>

    近看之下,他并不觉得金敏这张脸有多吓人。在奥贝伦,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更为面目可憎。</p>

    只是,在梦境世界,在这些正常人居多的街道间,他的面孔的确能吓哭那些心灵脆弱的小孩,让其他人退避三舍。</p>

    而自己,并不能像在现实中一样,鼓励他在这座法治城市寻求力量。</p>

    某种程度上,这对双方而言是个更大的挑战。某种程度上,自己和对方的境遇相当类似,以不同的方式,夹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p>

    除了提供帮助之外,自己还有很多关于“那个”世界的信息想向他请教。</p>

    脚步声让他知道小伙子已经跟着自己溜了出来。事情正完全按照计划发展。</p>

    在另一个世界和“熟人”说话,让他感觉相当亲切。</p>

    金敏在他身后结结巴巴地开口道:</p>

    “嗯,我该......怎么......”</p>

    “瑞文,就这么叫。”尽管在现实世界里,“你”总习惯加个“先生”,瑞文心想。</p>

    随后,他意识到,自从回到梦境世界,他的行为第一次违背了直觉。</p>

    某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不应该在这里报出真名。</p>

    “......瑞文先生。”金敏迟疑了一会,还是磕磕巴巴地加了个“先生”。</p>

    “行吧。”瑞文耸了耸肩,掏出贩卖机出货口滚落的两罐冰镇奶咖。这台贩卖机和梦境世界里的其他贩卖机一样不会咬人,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手。</p>

    “如果你以后常来这里,我们可以聊聊博尔赫斯,还有卡夫卡,以及其他值得尊敬的作家们。噢,也许我忘了问你对牛奶过不过敏。”</p>

    金敏没有接。</p>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张贴在星巴克附近的招工广告。</p>

    随后,是那些被搅碎成肉片的工友们,他们有些和自己来自同一个故乡。</p>

    他还记得一些来自本地人的偏见式调侃:“从外面来的人,皮是黑的,肉是黑的,血是黑的,心也是黑的。”</p>

    不是的。他现在能反驳那些人,他都看过了。</p>

    见对方放不下警惕,瑞文自然地把咖啡放了下来。没关系,他心想,还有时间让自己循序渐进。关于未来,他已经有了一连串的计划。</p>

    ——教一个人英语是教,教两个人同样是教,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p>

    另一方面,金敏立刻开始为拒绝对方的好意后悔了起来。</p>

    确切来说,他清楚这座城市没什么让他拒绝的余地,而善意——不论是真是假,是否隐藏目的——更加绝无仅有。</p>

    而且,所有人都是那样忙碌,伸出的手在一秒钟后就会缩回去。</p>

    好一段时间里,他的目光在书本和咖啡罐,勉强熟悉和完全陌生的文字间徘徊。“云里国”和“男孩子国”中的世界似乎远没坐在对面的真人来得光怪陆离,仿佛随时会随着一个魔术动作消失于黄昏光影之间。</p>

    看透这一切的瑞文翻着《麦田里的守望者》,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p>

    完全就是同一个人。</p>

    与此同时,他心中更加确凿了那个念头:</p>

    梦境世界的表象之下,必定还藏着自己没能看透的一层疯狂,可能是被遮蔽的月亮,也可能是其他东西。</p>

    但自己还不能问。他还得在小伙子眼中保持着“神奇魔术师”的形象,直到对方彻底打消戒心。</p>

    他要像失去记忆的杰森.伯恩一样,慢慢发掘出真相。</p>

    窗户外面停着六辆小轿车,一缕夜风从敞开一条细缝的门扉外溜了进来。</p>

    两个小时后,图书馆响起了舒缓的闭馆音乐。天堂是会关门的,金敏在心中想道。</p>

    紧接着,他见瑞文先生站起身,把咖啡留在了桌上。</p>

    “和你聊天很高兴,金敏。如果你有空的话,明天这个时间,我还会在这里。”</p>

    金敏依旧在思考着这个怪人搭讪的缘由,最终,一无所获。</p>

    如果他是恒特的同伙,自己也许应该立刻报告警方。</p>

    可是,不行,他不敢怀疑落在自己身上的善意,这实在太过难得。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他没有拒绝任何机遇的资格。</p>

    他拿起桌上不再冰凉的咖啡罐,抬头看向闪烁在远处的摄像头。图书馆里很安全,到处都有监控。临时庇护所就在附近,他没有电子设备,也不懂输入法,除了游晃在贴着招聘广告的街道之间,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p>

    故事书里,刚好讲到那颗能让人心软三百秒的神奇软心果,能让最最无情的人变得善良。主角们借用它的力量放走了牛皮城里被困的孩子。</p>

    明天,还是再来看看吧,他心想。</p>

    瑞文行走于夜色中,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容。</p>

    那个老实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料到,事情真相会是那么的离谱。</p>

    他也许救不了梦境中的莫伊拉女士,救不了两个孩子,还有其他人。</p>

    但他相信自己能帮得了金敏,因为由始至终,他一次都未曾出现于“镜头”之内。</p>

    这意味着,自己有能力改变这名小伙子的命运,帮他走出如今的困境。</p>

    他相信,这不会比现实中困难多少。</p>

    回到家门前,一阵快节奏钢琴乐从门缝内漏了出来。瑞雪放学后没照例去琴行练琴,在家里听柴可夫斯基,他不太确定究竟是哪一首。</p>

    一只硕大的天牛扒在门锁上,悠悠晃动着它那黑白相间的触须。</p>

    就和当年宿舍公寓里的那只一模一样。</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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