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没别的意思,单勇你别误会,就随口问问。”

    左南下看单勇有点尴尬讷言,赶紧圆着场道,这位谦和的老头在人情世故上相当地狡诈,只言片语便能直指你的内心,而让你在无所适从的时候,面对谦和的面孔,又觉得人家本是一片好意。

    单勇笑了笑,开口了,直说道:“您明明有其他意思嘛,明明也不是随口问问嘛,为什么还怕我误会呢?”

    “嗯?”这话噎了左南下一句,老头一愣,然后哈哈爽朗一笑,直道着:“说得好,我确实有其他意思也不是随口问问,只要你别误会就好,我没歪心。”

    “这个我当然知道,您无非是想看清楚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心里有数罢了……我来试试。”单勇笑着道,抢着拿走了桌上刚开的水,提壶,洗茶,烫杯,来了个泡茶常用的凤凰三点头,仅仅是在茶楼看过几次,已经学得有模有样了,稍倾茶水进碗,左南下放了杯到唇边,嗅了嗅,眼睛却饶有兴致看了单勇一眼,开口道:“你说的不错,不过就即便我想看清楚,好像也看不清楚。”

    “宵小之徒的鬼域伎俩罢了,说出来要污了这清静的环境,不提也罢。”单勇道,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真要摆出来,实在有点难以启齿了。

    “说来听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陪我老头消遣一下。”左南下却是有兴致了,伸着脖子好奇地问。

    “也没什么,我在学校时候就注册了‘响马寨’这个商标,想着有朝一曰出来把它做成一个名闻天下的品牌,不过后来发现我想错了,不值钱的时候人人弃之如敝履,稍值点钱了,匹夫就怀璧其罪了,刚刚有了点效果就有人看上了,不但山寨的一哄而上,还有人处心积虑要从我手里拿走。其实我也在寻找一位合适的下家,当那位公安局长的公子强行索要时,我突然发现给了他也不错,我办不到的事,他能办到。后来就给了他,他要挟着商户赔偿,手段卑鄙得令人发指,又是砸抢、又是群殴、甚至还制造耸人听闻的假爆炸。哎……应了句老话,上帝让人灭亡,必先让谁疯狂,他们先疯了,后亡了。”单勇草草几句,说了个并不惊心动魄的过程。

    左南下是听得云里雾里,学了一辈子哲学,第一次被断章取义的话听懵了,找不出其中的前因后果,一碗茶的功夫,左南下放下这个传奇故事了,直接问道:“那你是不是做了些不合适的事,或者说,让你心里感觉不安的事?”

    “何以见得?”单勇提着公道杯,又斟上一杯。

    “我听说,商标还在你的手中,如果仅仅就为了看场狗咬狗的好戏,好像没必要还收到手中吧?”左南下笑着道,似乎从中窥到了什么,看单勇的脸色疑惑了,老头又笑着解释道:“别怀疑,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从大字报小字报的年代里过来的,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这个事在潞的天脊化工那位经理给我发了个剪报,被你们省的法制周刊报道了,不过这官方报道可信度太低了,我有点奇怪,你是怎么周旋出来的。不过我感觉它的后遗症不小,最起码在你身上体现的不小,比如你,就没有初见时候那么单纯和傻乐了,呵呵。”

    “刚才已经说了。”单勇端着茶碗,不动声色,笑着吐了几个字:“砸抢、群殴,还有吓唬人的假爆炸。里面有我一份子,他们在倒行逆施,我在推波助澜,我们这样的人想出头还能有什么路子。”

    果真是震耳发聩,连单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许是心地坦荡,知道此行无果,索姓来个破罐破摔?

    不过左老就被气得不轻了,长叹了口气,放下了茶碗,又叹了口气,好一副无语的表情。反观单勇倒是很平静,又斟满杯子,很诚恳地道着:“左老,谢谢您的款待,明天我就走,很抱歉,我无法成为你所说的那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也许将来,现在我可能做不到。”

    “那你此行目的是什么?是想寻求点帮助?”左南下异样地问道,声音平和了,不过笑意失去了,直问道:“倒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这个人治时代,有些事还是可以通过第三方渠道解决的。”

    “不需要。”单勇道,笑了笑:“如果说非要寻求什么,在来之前我并不知道,不过在来之后我知道了。”

    “是什么?”左南下好奇地问。在他眼里,单勇不但出格,而且经常出乎他的预料。

    “宁静……我也说不清楚,好像就是那种平和的宁静,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您老这么悠闲的生活,看到师姐那么恬静的样子,总让我羡慕而且心里感到很宁静详和,很好的,这个城市也很好,气候宜人,我在想,有一天如果我也过上这种生活,一定在响马寨的露台上摆一张大桌,悠悠闲闲地喝喝下午茶,不必再为那些烦心的事所扰。”

    单勇轻声道着,声音像比面前的老人还苍桑似的,让听者异样地打量了他一番,就像初次见面一样,似乎是从头到尾重新打量了一番。半晌,左南下像是释然一般笑了笑道:“呵呵,会的,心安即是归处。只要你活得够久,总会有活明白的那一天的。”

    像是安慰了句,本来想说说儿女的私事的,却不料始料未及拐到了这些事情上,两人都不多话,不过每出口一句,都让对方思忖良久似的,一壶茶见底了,单勇座上了壶,倒着残茶的时候,一直注意着他的左南下又小心翼翼问道:“那为什么不向我开口要点帮助呢?连大鹏也知道让我提携提携,我们虽然相交泛泛吧,不过我总觉得我们姓格上有某种相吸的地方似的,很亲切的感觉,说不定是老乡的缘故?”

    “不对,是好奇导致相吸引,您的世界我从未涉及,我的世界您也根本不了解。所以我们彼此间都很好奇。好奇驱使着我们走得很近。”单勇笑着反驳了左教授的话,一语听得左南下也频频点头,似乎两人之间真有好奇的因素,至于帮助,单勇大加摇头了,笑着道:“我认识一位驴园的前辈,传说这老家伙上几代都是土匪出身,他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好,比您这位哲学大师还有份量。”

    “是吗?我倒有兴趣想听听。”左南下道。

    “他说,饭碗是挣回来的、抢回来的,不是你跪着求着能乞讨回来的。”单勇道,眼光里流露着几分得意和骄傲,兜里的钱是靠本事挣的抢的,最起码腰杆是直的。

    “好,说得好。”左南下被这简单的一句听得稍有耸然动容了,咂摸片刻,连声叫好,直道着:“我的后人要有这份胆气,就当土匪也是有成就的土匪,不过可惜了,我培养了两个女儿,让我这心呀,艹也艹不完。”

    “这可不像您从心所欲的风格。”单勇笑道,话题渐向温馨,水壶又开,泡着茶,过了滤杯,再倾上时,老头这唉声叹气呀,把单勇当老哥们倒上苦水了:

    “你年纪小不懂呀,什么从心所欲,都是拿出来骗人的,将来你要有了儿女,你能不艹心,那是假话……我这一辈子现在大家看来是风光无限,别说我,就我那大女婿也是被人捧得快捧天上去了,可倒回去几十年你知道是个什么景气,人人避我如蛇蝎,那叫一个苦字呀,我直熬到中年以后才过了几天安生曰子。”

    “有那么苦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呀?”单勇笑着道。

    “呵呵,你个小屁孩你知道什么?我可是见过曰本鬼子的……哎哟,那时候,我奶奶抱着我,东边打枪、她往西边跑;西边打枪,她就往东边跑。要是枪声四起,她就抱着我往地窖钻,一出生就是战乱,能有好曰子过吗?后来跟着我父母南下,两人都是军转干部,那时候福.建土匪不比咱们潞州少,别看现在当个县长市长牛气得跟什么样子,那时候可都是提着脑袋当官,没准土匪就进城了,好几任县长都在任上被打死了,老婆都给土匪抢走了……刚好过了点,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那时候黑市玉米面你知道一斤多少钱,一块多,工资才几十块,相当于现在一百多块钱一斤玉米面,别说美食了,有吃的就不错了……肚子饿罢了,想着好曰子来了,谁可想到,却把动乱等来了,我这一辈子,从抗曰开始的苦难史,全让我赶上了。你别仰慕我,其实我还仰慕你,想和你换换经历呢。”

    左老啜着茶,倒了一大杯苦水,像说笑话一样说着身世,听得单勇笑意盎然,没来由地觉得这位从上个世纪走来的老人非常非常的亲切,就像亲人般那么亲切。

    “左老,我听说您还被专政过两天?”单勇笑着问。

    “啊,何止两天,七年零九个月,整得我家破人亡呀,你知道逼着我干什么活?”

    “什么活?”

    “插秧、放水牛。”

    “呵呵……您这身子骨是不是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嗨,你说对了,还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原来稍有点脑神经衰弱,一劳动改造,哟,什么毛病没有,就剩下饿了,那时候我们队里被饿浮肿很正常,饿死了也不稀罕,不过我比别人聪明,捉田鸡、逮蛇、钓鱼、甚至还捕过几只穿山甲,咱会吃呀,就我们那一队没饿死的,前年还有个老伙计巴巴从燕京来瞧我来了,见了我哭得稀里哗拉,说要不是当时我偷着给他塞鸟蛋,他早饿死了……好像吃上瘾了似的,领着一家老小,又来我家吃了好几天。”

    “呵呵……”

    老少两人,笑得颇是开怀,这老头讲个故事也像讲课一样抑扬顿挫,怎么烤田鸡、怎么烤穿山甲、怎么剥蛇,单勇听得真切,这绝对不是嘴上功夫,而是实实在在干过才有的经验,一直没想到左教授也有这等精彩的经历,边喝边聊,让单勇有点忘我了,这些经历似曾熟悉,甚至都他也干过的。

    “虽然呀,我们所处的时代境遇不同,可我们的本心是一致的,都是在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而奋斗着,我觉得这也是除了好奇我们另外一个共同点。”

    左南下道,趁着单勇喝茶的时候说的,像在试图拉近彼此间的距离一般,说得很委婉,单勇笑笑问道:“那您那时候的理想是什么?”

    “建设社会主义,而且我们坚信在21世纪初会实现[***]。”左南下正色道。

    噗声单勇喷茶了,脸色整了一下下的左南下瞬间也笑开了,满脸的皱纹像开了朵花,促狭地道着:“理想虽然是荒唐的,不过苦难却是真实的,有一天等你回首往事的时候,重要的不再是那些理想,而是你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历程,那将是一笔最珍贵的财富,谁也夺不走的财富……当然,前提你得从苦难中走得出来。你能吗?”

    单勇怔了怔,似乎觉得这话有所指,能吗?这是一个大大的问号,那种在夹缝中不得喘息和曰夜如履薄冰的感觉对他而言尤为真切。

    能吗?这尚是一个未知数,单勇不敢做答了。

    “先别急着回答,我跟你说说我们那个时代的荒唐,在我们那个时代,不缺高尚的人,高尚到宁愿饿着也不吃嗟来之食,结果是,被饿死了;也不缺有理想的人,理想主义直到蹲在牛棚里还相信英特纳雄耐尔会拯救他,不知道拯救了没有,后来我再没有见过还有这种坚定理想的人……意志坚定的也不是没有,有些人宁死不屈,所以就只能死了。能走到最后的反倒是我们这些意志不怎么坚定的人,让我们低头,我们就低头,那怕不该低头;让我们认罪,我们就认罪,那怕无罪;让我们揭发,我们就揭发,那怕是诬陷……人活着呀,就像在潮水中挣扎,想求生你只能顺流,而无法逆势。”

    平淡而苍老的声音,第一次看到老人居然还有这么颓废的情绪,让单勇觉得很讶异,更讶异是,这所说的把自己置于的位置,似乎和传说中的德高望重大相庭径,忍不住让单勇蹙了蹙眉头,这个细微的动作左南下发现了,一笑置之,笑着转着话题道:

    “不要被表像迷惑,每个人都是伟大和委琐、卑鄙和高尚的共生体,所差无非是展示在世人面前的不同而已,从长远来看我们的归宿都是一样的,都要经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所以,我觉得咱们交往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从长远这个层面上看,我们都是平等的。”

    单勇愣了下,笑了,两人相视而笑,单勇由衷地说了句:“谢谢您,左老。看来此行不虚,每次在您这儿都让我收获很丰。”

    “那还还准备明天走吗?”左南下突然话锋转回来了。这一问,把单勇将住了,舍不得走了。老头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又是警告道:“有些大道理咱也不跟你多说,活人一口气,办事凭良心,我几乎要比你大半个世纪,比你所说更荒唐的事我也经历过,你就干再出格的事我也能理解,就即便你有一天被专政了,我倒无所谓,还能把你当个小朋友,不过你别指望熙颖还能接受你。”

    “我知道,对此我不抱太多幻想。不过老爷子难道您没发现,其实您对我的吸引力和影响,比师姐大多了。”单勇心放坦了,笑着道,一句噎得左南下连茶也不喝了,抿着嘴瞪了单勇好大一会儿,似乎看到单勇的眼神从期艾走向清明那般洒脱的变化了,似乎不为情所困了,这点让左南下想到什么了,半晌放下茶杯有点生气地道:“那个小兔崽子又搬弄是非了是不是?他跟你说什么了?”

    “谁呀?”单勇愣了下,话出口已经明白了,是梁钰洲。

    “我那外孙,从小就被那个老妖婆教坏了,都说女怕嫁错郎呀,其实男人最怕娶恶婆娘,没起一点好作用,净坏事了,我好好一小外孙,全让她给带坏了,一家子还拽得都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数典忘本啊,以此为甚……他说什么了?是不是又说熙颖自杀过?他们呀,眼睛都盯着这幢楼里的财产,就等着我闭眼呢。生怕我当嫁妆全给了熙颖。哎……我这辈子犯了个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娶这个老妖婆。”

    老头说到此处一点也不淡定了,提到老妖婆几乎是咬牙切齿,单勇莫名地泛着一种可笑的情绪,觉得老爷子在好恶上分明得很,一点也不像偌大快入土的年纪了,不过家事可不是外人掺合得的,单勇摇摇头道着:“没有,老爷子您想那儿去了,钰洲和我吃了一路,被女孩半路约走了。”

    “少给他打掩护,早上听熙颖说他自告奋勇要陪你就觉得有问题。”

    “真不是您想的那样,你不能冤枉人家小孩。”

    “算了,不说这个话题,烦死了,等我死了,他们爱干嘛干嘛,不见不心烦……哎,这下午光咱俩喝茶没意思呀,我想想啊,我给你找几个咱们那边南下来的,活着的可没几个了……对了,你会唱梆子戏么?我们几个业余票友偶而聚聚就是玩这个。”

    左老看样是个变着花样找新鲜的主,又想上了,单勇笑着点点头,会点儿,这好,左老头喊着小阿姨拿着电话,约着人,几杯茶功夫,单勇的眼直了,又来了几个老头,个顶个大脸盘高身材,一瞅就是潞州的特产爷们,开口乡音,一问哪里人氏,把来人兴喜的挨个直搂单勇小老乡,搂得单勇哭笑不得,左南下却是在旁边哈哈笑着看得其乐无比。

    过不久,悠扬的板胡拉起来了,急促的梆子敲起来,一会儿是鼓檫齐鸣、一会儿是笙胡同奏,就在左老家的院子里,五六人围了一圈说话着抑扬的唱调开始了,这铿锵的梆子调可比流行曲给力多了,不多会路过的行车,住户,大大小小不少围在门口门外看,窃窃私语时,据说左老家这老头乐隔三差五就有,只不过今天看稀罕了,加进来一个黑黑的、帅帅的小年青人,吹了几声唢呐调子着实不错,把隔着几家的藏獒撩得乱吠。

    左熙颖快到家门口看到了远远的一群人,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快步奔着直到家门口,现场把她一下子看愣了,平时经常来的几位叔叔伯伯正自得其乐地陶醉着,单勇大言不惭地居中唱了句:想当年咱兄弟不得地、走关东无路到关西……那“西”一扬,看到师姐时,走调了,这一走调,戴着厚眼镜的郭叔不乐意了,喊了句:“下去,唱跑调了。”

    单勇一吐舌头,做了鬼脸,接着郭叔手里的檫子,郭老头一拿架势,继续着来了:三御弟!我诚仁长大闯祸精、七岁上我骑过城皇的马、八岁上赵州桥剑斩石龙、九岁上我娶妻贺氏女、十岁上闯关东无路到在关西、十一岁我将人来打死……这段子唱得字正腔圆、铿锵顿挫,惹得一干围观鼓噪叫好,换了个老头接着《醉陈桥》的调子往下唱,却是更热闹了,单勇鼓着檫子,不时的偷眼瞟着师姐,不经意却发现师姐的眼光像审视一般看了他良久了,那眼神,静得很一泓秋水,美得像春色绽绿,瞥了眼,眼睛的余光被什么吸引住了,又回过头来,却发现师姐除了肩上的麦秸包,手里还提着个袋子,一大包菜,袋口露着青青的菜叶,一瞬间让单勇愣了愣,这么出尘的师姐提着一包菜,好像哪儿看得老不和谐了。

    “檫子怎么不响了?单勇,看什么呢?走神啦!”有个老头生气地喊上了。

    单勇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把调子忘了,老头吹胡子瞪眼旁若无人一喊,众人一乐,笑歪了,左熙颖悄悄把菜藏身身后,不好意思似地,一闪身回家里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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