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宣传干部刘奇当然听不懂包子的话,什么是T,什么是P,这不是英文字母么。其他人却都明白包子想歪了,在那个年月,同志还是一个比较单纯的称谓。

    卢振宇干咳一声,将包子拨拉到后面去了,继续听刘科长讲古,忽然钥匙开门声响起,是老伴儿跳完广场舞回来了,大嗓门问饭做好了么,刘奇一拍大腿:“糟了,忘了忘了。”

    张洪祥使了个眼色,采访暂时中止,大家起身告辞,和大妈打了个招呼,客气一番,大妈听说报社记者来采访老公,热情的招呼大伙留下吃个便饭,当然是婉言谢绝,相约明天再来继续采访,还提出能不能把这些和金天鹅相关的照片拿去翻拍扫描。

    “一句话的事儿,又不是什么历史文物,你们现在就拿走。”刘奇爽快答应,将几大本相册交给包子捧着,送他们出门,临上车还问了包子一句:“小同志,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包子支支吾吾,半天只说了一句:“我可不是同志。”

    相册拿回去之后,卢振宇连夜在奶茶东上买了台一体机,打印复印扫描齐活,第二天上午就送到,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继续采访,一路留在基地扫描照片。

    张洪祥带着卢振宇和文讷继续来到刘奇家进行采访,老刘今天明显是做了充足的准备,说话带着书面语言的味道了,依旧将陆刚夸成一朵花,但在大家听来已经没什么新意,一面之词而已。

    “我都退休多年了,孙子要上重点小学,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求助陆总,陆总一句话就给办了,我送他两瓶五粮春,后来他又回我两瓶五粮液,算下来还是我占便宜了,当时就抽了我一支烟,十块钱盒的红塔山。”刘奇说到动情处,摘下眼镜擦拭一下湿润的眼角。

    在近江上个重点小学是件大工程,需要局长级别的关系递条子,也有专门干这个的掮客,官价是十万块,陆刚一句话就帮他省了十万块,后来又花十万块买了刘奇名下股份的表决权,里外里就是二十万!刘奇想不帮陆刚说好话都不行。

    卢振宇暗道陆刚果然会邀买人心,明明不抽烟还是抽了刘奇一支红塔山,表明自己受了好处,两不相欠,对退休员工依然这么照顾,而且是在预期不到对方能给自己提供好处的情况下出手帮忙,这证明陆刚的做派和杜月笙一样老辣,不管什么年头,人情债都是最值钱的。

    刘科长还主动爆料,说最近大市场的前总经理和书记联合倒陆,已经提请召开临时股东大会,到时候可有好戏看了。

    “陆总绝对能力挽狂澜,我相信他。”刘奇信心满满道。

    张洪祥提出采访这两位老领导,刘奇说我帮你们约约看,拿起手机在退休职工群里找了王书记和邓总,经过一番沟通,两位领导同意接受采访。

    采访约在一个公共场合,观音湖畔的书琴斋,卢振宇曾经跟张湘渝在这儿拜会过蒋大鑫,王书记和邓总的车停在外面,一辆宝马五系一辆奥迪A6,都是黑色的,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和经济水平,为了采访安静,他们包了一整层露面,没有闲杂人等打扰。

    两位准时来到,一个穿香云纱裤褂,手拿洒金黑折扇,千层底布鞋,另一个穿白衬衫黑西裤,皮鞋锃亮,手里捏着普拉达的手包,年龄比陆刚大不了多少,但是气质相去甚远。

    文讷悄悄问卢振宇,你猜哪个是哪个?

    “香云纱是王书记,普拉达是邓总。”卢振宇低声回答。

    果然,两人递上名片的时候,真的和卢振宇猜得一致。

    两位领导虽然退休,但依然活跃在商场上,他们的名片上都印着什么商贸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的职务,言谈举止也是气派十足,王书记带了满满一书包的文件,都是陆刚的黑材料。

    “陆刚这个人,利用改制侵吞国有资产,把国家的金桥大市场变成了个人的财产,我一直在举报他,可惜他有保护伞,一直没能扳倒,不过姓陆的也蹦跶不了几天了。”王书记说道。

    “你们媒体记者要弘扬正气,狠狠揭露陆刚的违法乱纪行为,见报了我给你们送锦旗。”邓总说着,从普拉达手包里拿出两张购物卡推过去,“规矩我懂,车马费,不要推辞。”

    张洪祥说:“二位误会了,首先我们做的是关于金天鹅前身今世的系列报道,不是针对陆刚个人的批斗报道,我们记者也是保持中立的态度,不会带有预设的立场,这样才能给读者一个原本的真相,还请两位领导理解。”

    两位“领导”对视一眼,点点头,各自落座,把九五之尊香烟拿出来,点书琴斋最贵的茶,还问蒋先生今天怎么没来,抽上烟,喝着茶,手里盘着海黄的手串,嘴里唠着当年的嗑,按说他俩一个书记一个老总,本来应该是不太对付的,但是在陆刚的问题上却空前一致,都认为陆刚是个欺世盗名手段卑劣的奸商坏蛋,是当代的袁世凯。

    “说他是窃国大盗都不为过,把我们集体企业变成私人的了,这是侵吞国有资产,这是监守自盗!”王书记扇子越扇越快,情绪激动起来,喝茶如牛饮,跟喝白酒一样,兹拉就是一口。

    邓总相对儒雅一些,他一针见血的指出,陆刚是个靠着裙带关系上去的跳梁小丑,其实没什么真本事,完全靠的是蔡家的关系。

    “他的老丈人就是我们物资局的老局长,靠着这一层关系陆刚才如鱼得水,要说这个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年轻时候确实一表人才,长得帅,嘴甜会讨女人高兴,要不然他一个纺织厂的工人怎么可能走到这一步。”

    王书记在旁边补充道:“对,陆刚的作风问题相当严重,我多次向上级主管部门反映,都被蔡局长按下了,这个老蔡啊,糊涂!”

    这二位对于陆刚的看法和刘奇截然相反,也属于一面之词,不可置信,但是他们提供的很多材料却是货真价实的,老张觉得问的差不多了,说今天就到这里吧,王邓二人表示晚上一起吃个饭吧,阅江楼的包间都订好了,张洪祥当然不会答应,以晚上还有采访推辞了。

    回到基地,草草吃了个饭,卢振宇文讷带着包子胡萌去纺织宿舍搬东西,老张留守看资料,两辆车开到御井南巷纺织宿舍六号楼下,许久不见的保安大叔正好巡逻过来,他现在已经认识卢振宇了,挥手打招呼:“小文,卢记者,搬家啊?”

    “是啊,搬家。”小文笑眯眯回答,卢振宇递上一支烟,保安大叔接了烟,在帽子上磕一磕,顺手夹在耳朵上了:“这几天来看房子的不少,一上午都好几拨,是那个谁,你哥的助理小林带来的,这学区房可是值钱啊,估计四百万能卖到,我就纳闷了,学区房留着不好么,将来家豪或者你俩的孩子上学都能用得上名额啊,对了,你爸好点没有?”

    文讷敷衍道:“谢谢您,我爸好些了。”

    卢振宇却感觉到这个大叔很有意思,许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啊,到底是原来一个系统的老同事,忽然他灵机一动,张老师的教诲在耳边响起:每一个底层人士都值得深挖,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包子和胡萌已经上楼去搬东西了,保安大叔很有眼力价的说道:“你们上去吧,我在下面帮着看着,没事。”

    文讷的细软装了十几个箱子,恐怕一趟还拉不完,搬完一趟,卢振宇在楼下喝水抽烟,顺便和保安大叔聊天,问起当年纺织厂的旧事,大叔口若悬河:“那陆刚绝对是个人物,他家境不好,也没什么学历,高中毕业吧,后来硬是自考拿了个本科学历,俺们厂分来的女大学生都倒贴跟他,陆刚是晚生了六十年,要是生在战争年代,不混个元帅也是个大将,许庆良和他搭档最合适,他俩就跟李云龙和赵刚一样的,一个军事主官,一个政委,配合默契,战无不胜……”

    “大叔,您挺了解情况啊。”卢振宇一支烟抽完,把烟蒂抛进垃圾箱,正准备上楼再搬一趟,大叔又说话了:“那可不,当年我们一个班组的,我也是电工班的,还是副班长,算是陆刚的领导哩,我家有照片,不信我带你看去。”

    卢振宇犹豫了一下,心想机会难得,还是看看吧,于是跟刚下来的包子打声招呼,跟着保安大叔到七号楼家里去看照片。

    保安大叔也住在这个小区,一把年纪了还在当保安,为什么陆刚不照顾一下故人?他说出这个疑惑,大叔笑了,他扯起裤腿,敲敲自己铝合金的假肢:“高级货,陆总帮着安排的。”顿了顿,又说:“你以为这保安工作好找啊,这么清闲一个月三四千,这个小区的物业就是金天鹅旗下的物业公司负责的。”

    卢振宇恍然大悟,陆刚还真是个重感情的人。

    大叔家住在一楼,家里没人,他家的照片不像刘奇那样藏在相册里,而是挂在墙上,压在玻璃台板下,大叔如数家珍:“这是厂工会合影,这是电工班合影,这是共青团合影,这是我和陆刚单独的合影。”

    照片上的陆刚比戴变色镜拿大哥大时期更加青涩,八十年代流行的大包头,帆布工作服,唏嘘的胡茬子,眼神深邃而忧郁,一张国字脸线条硬朗,英俊阳刚的不像话。

    “那时候我们都说了小陆长得像周里京,周里京知道么,八十年代电影明星,那帅的简直了,比现在那些娘娘腔强一万倍都不止,我孙女一看电视我就想骂人……”

    保安大叔絮絮叨叨,卢振宇凝望着照片上的陆刚,似乎跨越了时空,和这个年轻人展开了对话。

    彼时的陆刚,还是纺织厂的一名青工,每月拿着七八十元的工资,迷茫的青春无处绽放,他并不知道,若干年后自己会成为叱咤风云的一方枭雄。

    对,综合这些人的评价,陆刚堪称枭雄。

    卢振宇终于收回目光,看到大叔正盯着玻璃台板某个方位,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在台板的正中央,绿色的呢子台布上,压着一张六寸黑白照片,那是一张合照,在纺织厂的花坛前,几个男女青工踌躇满志,站在前排的有陆刚许庆良保安大叔以及另外几位不知名的工人师傅,站在后排的是三个女工,站在左侧陆刚身后的那位,一袭白色连衣裙,如同出水芙蓉般清纯脱俗,纤细文静,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那股清雅的魅力穿透时空,直击人心,卢振宇的心跳骤然加快。

    “这人是谁?”他扭头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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