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空雕花的漂亮木门被东门豹一脚踹开,发出了噼啪巨响,黑夫紧随其后,他皱着眉在装饰奢华的房内扫了一眼,看见梁上悬着白凌,随着风来回晃荡,可上面却空无一人。

    “跑了?”东门豹气喘吁吁,握着短戟左顾右盼,有些不甘。

    “嘘。”黑夫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凝神细听,便能听到有紧张的呼吸声从床榻的位置传来。

    黑夫了然,朝身后的季婴、共敖点了点头,二人立刻入内,蹲下身子,果然在床榻之下找到了他们要抓的人。

    看着床底下蜷缩成一团的楚国官吏,黑夫对他露出了笑:“自己爬出来,还是先吃我一剑?”

    “我出来,我出来。”

    官员瑟瑟发抖地钻出床榻,他身材矮胖,脸上一对八字胡,原本的高冠早就不知掉在哪了,发髻上沾了蜘蛛网,显得有些狼狈。此人出来后一阵喷嚏,想必在床底下吃了不少灰土。

    “是顿县县尹么?”黑夫问道。

    “我不是……我是庖厨……”

    那胖官吏抬起头正要否认,却发现面前的秦吏问的不是他,而是两个府中的女婢。

    女婢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于是,片刻之后,顿县县尹就被几个秦国壮汉架着,往县尹府邸的正堂走去。

    “汝等要带我去何处?”县尹有些慌乱,却又不敢挣扎。

    “都尉有请。”

    黑夫扶着剑在前走着,此时此刻,县尹府早就被秦军占领了,到处都是短兵亲卫,这里将变成都尉李由在顿县的临时指挥所。

    他们十月初一离开了阳城,沿着颍水一路向东南行,很快就击溃了楚国布置在边境的百余岗哨,攻入顿县境内。

    十月三日抵达顿县,次日傍晚就攻破了此城,可谓迅捷,但考虑到顿县只是一个小县邑,城高不过两丈,兵卒不过三四百,也就不必奇怪了。

    “难道楚军直接放弃了此城?前些天还在颍水附近和秦军骑兵数次交锋的楚国车骑探哨呢?为何也不见踪影。”

    黑夫心里却有些不安,越是没有遭到抵抗,他越觉得有诈,他知道这场战争会失败,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败的,只能日日夜夜都小心翼翼。

    只希望,失败不是从他们这支部队开始的。

    如此想着,县尹府的正堂已经到了,黑夫让属下跟着自己,将养尊处优惯了的顿县县尹,扔到了堂下,还在他腿上踢了一脚,使其跪在都尉李由面前。

    “都尉,顿县县尹带到,他并未自缢,而是躲到了床榻底下。”

    堂上的短兵亲卫闻言,都露出了轻蔑的笑。

    李由正在翻看在府邸中搜出来的一些竹卷,上面记载了楚军在本地驻防的记录,所以也未抬头瞧这阶下之囚,直接问道:”顿县县尹,你可知罪?”

    顿尹用颤抖的声音道:“外臣本可弃城而走,却在将军大兵压境时留在此处,是因为守土有责,于楚无罪,于秦或有罪……”

    前半句还算不卑不亢,但后半句立刻就原形毕露:“但外臣愿为将军治民,安定民心,将功赎罪!”

    “这么说,你愿降?”

    李由看向了顿尹,才发现他也在定定地看着自己,两眼瞪大。

    瞧见李由抬起脸,端详片刻后,顿尹不由面露喜色,起身道:“贤侄,原来是你啊!”

    他这一妄动,黑夫和两名手下立刻上前,将顿尹按回地上,将剑架到了他脖子上!

    “误会,误会!我真是都尉故人!”顿尹匆忙解释。

    李由上下打量顿尹,却不记得这是谁人,便道:“你是何人?”

    “我名为蔡承,早年在上蔡为郡吏,做过李斯……不,是李公的上吏,与之相善……”

    李由摇了摇头,依然没印象,虽然他们家的确是楚国上蔡人,但从他记事开始,父亲李斯便去兰陵拜会荀子,做其弟子了。

    数年后李斯学成归来,也只是停留了数日,带着他们兄弟几人打猎玩耍了几天,而后便抛下一句“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于是西去秦国,寻觅机遇。

    李家也是从那时候起,才从一个普通的寒士之家,走上飞黄腾达之路的。

    蔡承急了,连忙道:“二十年前,李公离开上蔡之前,曾带着都尉与中子,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猎狡兔。当时我也正骑马游猎归来,还与李公在东门处攀谈了几句,当时我问了都尉年岁,可学识字。”

    眼看李由似乎想起什么来了,他又指着自己的手道:“当时我还提着一只野稚,送给李公,李公让都尉接过,都尉也不记得了?那之后数年,李公接都尉兄弟去秦国时,我还去了趟都尉家中,这才记得都尉容貌。”

    “似有此事,原来真是家父故人。”

    李由笑了笑,也没有多高兴,只是挥了挥手,让黑夫等人放开蔡承,给他一个垫子,再端一碗水上来给蔡承饮用。

    蔡承大概是在床底下躲太久,接过水就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而后抹了抹嘴,眼看当年被他瞧不起的辞职小吏之子,现如今却成了堂堂秦国都尉,高高在上,而自己,却成了阶下囚,生死均决于一念之间,不由感慨万千。

    “那还是三十年前的事,当时李公年少,刚在郡中任职为小吏,有事无事总喜欢观鼠。吾等问他为何对老鼠如此感兴趣,他便说,看到吏舍厕中之鼠在吃秽物,每逢有人或犬走来时,就惊恐逃跑,而吾等供职的粮仓里,仓中硕鼠吃的是屯积粟米,常年住在大屋之下,更不用担心人或狗惊扰。”

    “当时李公便对吾等慨然叹息说,一个人的贤与不肖,譬如鼠矣,是由自己所处之地决定的。”

    “于是没过几天,李公便辞去了小吏之职,前往兰陵拜荀子为师,说要学什么帝王之术,当时还有不少同僚笑话他,可现如今……”

    蔡承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又瞧了瞧威风凛凛,占据了自己府邸的李由,摇头道:“吾等果然是厕中鼠,而李公,已然是仓中鼠……”

    说完以后他才觉得这话不对,连忙改口道:“不对,李公及都尉兄弟,皆是凤鸟、鸿鹄!”

    这倒是李由第一次听说父亲还有这等往事,顿时变得和蔼起来,与那蔡承用家乡话聊了几句。

    李斯刚到秦国那几年,只是吕不韦舍人,做了秦国长史,地位不高,吕不韦倒台、郑国为谍事发后,秦王大逐客,李斯作为旅居的外国人,差点也被轰走,靠着一篇《谏逐客书》才得到秦王器重,从此扶摇直上,一路做到了廷尉。

    直到那时候,他才将李由兄弟几人接到秦国去,那一年李由都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年了,全家离开上蔡时,他依旧穿着一身布衣,风尘仆仆。当时可万万没想到,十多年后,自己竟能尚秦王公主,还带着大军打回家乡来了……

    “待此战结束,我必回上蔡祭祖。”

    李由一边听着蔡承的恭维,一边想着打完仗以后的事,或许是攻克顿县太过顺利,给了他一种战争恐怕会很快结束的错觉。

    “真是个励志故事啊。”黑夫在一旁听着李由和蔡承的对话,只觉得李斯的经历,简直是这时代一切有志青年的榜样,只可惜那种充满机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不过,这厕中鼠和仓中鼠的比喻,也只能适用在楚国,若放在秦国,仓吏瞧见一只老鼠,便紧张得要死,非得将其抓住杀死,再把老鼠洞堵了,因为秦律规定,若是仓库里有超过三个老鼠洞,仓啬夫就要受罚,所以在秦国,仓中鼠的日子,怕是比厕中鼠还不如。

    叙旧完毕后,李由终于进入了正题,开始询问蔡承关于楚军的动向。

    “听说都撤往项城了。”

    蔡承这会已经知无不言,抱怨道:“据说,上柱国就在项城,我本欲前往,却又怕上柱国怪我弃城之罪。”

    他口中的“上柱国”,就是项燕,乃是楚国最高军事长官,官职仅次于令尹。

    黑夫旁听着这紧要军情,暗暗颔首,看来他没有猜错,楚军之所以放弃了顿县等边邑,恐怕就是不想因为分兵守地,被秦军各个击破,而是打算集中到一起,这样秦军远途作战,在兵力上便占不到什么便宜。

    “你可知项城有多少楚兵?”李由再问。

    蔡承想了想,伸出两只手,说道:“我也是听前去送粮的军吏说的,他们说,上柱国在项城,集中了十万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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