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庶长来的却是不巧,喜君上个月刚刚调到洞庭郡去了。”

    黑夫在江陵熟人不多,在拜访过李由的次日,又去郡狱曹见喜,才知道他已被调走。

    洞庭郡是新设的郡,将原楚国洞庭郡西部与秦黔中郡合并。大概的范围,相当于后世的湘西及贵州、重庆的一部分,其辖下各县,都集中在沅水、澧(lǐ)水、酉水沿岸,郡治则是沅陵县。

    “不知喜君去洞庭郡担任何职?”黑夫问狱曹小吏道。

    “任迁陵县丞。”小吏笑容满面:“四百石长吏,亦算高升了。”

    迁陵县(今里耶)在酉水边上,交通还算便利,黑夫深感不巧,但也为喜的升官感到高兴。

    不过洞庭郡的情况比江西好不到哪去,其境内编户齐民较少,除了黑夫打过交道的清水巴人外,澧水、酉水附近则有五溪蛮聚居,沅水上游邻近西瓯,也有大量越人部落,叛服不定。而且比不了南昌土地平阔,那些地方多是深山老林,去那儿任官可不是一份好差事。

    狱曹小吏对黑夫道:“洞庭郡大半的官员,是原黔中郡留任,其余多是南郡调过去的,此外调往长沙郡的也不少,眼下江陵城内,官吏却是少了小半,都是去新的郡县任职。”

    这和黑夫在江西所见的情况一样,消灭楚国后,秦的领土瞬间增加了三分之一,关中、山东官吏不通楚地方言,去了容易被架空蒙蔽。所以同属于荆楚方言区,且浸淫秦律多年的南郡秦吏就成了抢手货。原来的斗食小吏调过去能当有秩,原本的佐吏调过去,也摇身一变成了长吏。

    这种做法便于秦律在新郡县的推行,而且这样一来,黑夫先前在安陆、南郡积累的人脉,便扩散到了九江、洞庭、长沙三郡,未尝不是件好事。

    既然访喜不得,黑夫便回到了居所,次日带上了准备最隆重的一份礼物,前往郡守府,拜访即将调任的叶腾……

    ……

    黑夫曾是郡守府常客,不过再次来时,却发现,府中一副要搬家的模样,叶腾的幕僚,长史鲁荡正指挥者隶臣奴婢们收拾各种东西。

    “孟春之月前便要到咸阳去,大冬天的北行,实在是有些仓促。”

    鲁荡口中抱怨,面上却喜滋滋的,他是叶腾私人的幕僚,可以随其一同入咸阳,地位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

    他引着黑夫到了书房处,让黑夫咬牙切齿的叶腾老儿正在这翻捡书籍,似乎在犹豫那些要带哪些要留,黑夫入内后,立刻作揖道:“下吏黑夫,见过内史!”

    叶腾回过头来,见是两年未见的黑夫,也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吓唬他,而是笑了笑:

    “老夫还未正式上任,如今既不是郡守,也不是内史,只是一个讨人嫌的老朽。”

    原来,灭楚之后,秦王论功行赏,当然也没落下两年间多缴了两百万石军粮的郡守腾,加上叶腾治理南郡七八年来的显著政绩,正式拜爵为大上造,并除其为“内史”,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南郡。

    眼下,秦国有三十多个郡,新征服的边郡最贱,山东诸郡次之,惟独内史最重。这个行政区掌管都城咸阳及京畿40余县,统辖整个关中平原和商于之地,人口最众,赋税最富,非上卿不可担任。

    所以内史在私下里,又被称之为“第十卿”,是能够和朝堂九卿分庭抗礼的京畿大员。

    叶腾让人给黑夫看座,二人相对而坐后,黑夫瞧他似乎苍老了几分,额头皱纹更深了,鬓角多了几根白发。

    叶腾则见黑夫去了辽远的南方一趟,似乎晒得更黑,唇上蓄须后,看上去沉稳了不少。

    “率三千南郡子弟,深入不毛之地,辟地千里,开拓了六个新县,一年时间里,这些地方钱粮赋税尽入你手,名为县令、司马,实为封疆长吏,这种感觉如何?得意么?”

    黑夫应道:“有得意的时候,但更多的,是站在悬崖的边缘一样,又好像是踩在薄薄的冰层上面一样。”

    “这就对了。”

    叶腾带了几分指点考校之意,听黑夫这么说,十分赞赏,大笑道:“官做的越大,权柄越大,越是要如此!”

    他又点了点黑夫:“我听闻大王也召你入朝,可知将任何官?”

    黑夫道:“李郡守告诉我,或任郎官,只是不知是郎中将、外郎将,还是更低的中车、中骑、中户三偏将。”

    “不管何将,都将侍于王前,你毕竟做过老夫下属,便送你一句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锋芒太盛,暴虎冯河的确能引人瞩目,但若一脚踩空,可就要跟李信一样,万劫不复了。”

    黑夫接话道:“我听说李将军又被大王起用,征辽东有功,有重新受宠的趋势啊。”

    叶腾嗤之以鼻:“肤浅,李信再也不可能回到之前的位置,他让大王失望过一次,只这一次,就足以让他永远无法跻身朝堂。你还记得初次来见老夫时么?”

    黑夫怎可能忘得掉,那一次,叶腾揭了他老底,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还一度将这老家伙视作自己的大敌。只是慢慢地,发现叶腾也只是爱玩弄权术,窥探人心而已,倒是没有要为难自己的意思,敌意也就慢慢退散了。

    当然,这其中,可能也有叶腾之女给黑夫的好印象在起作用吧。

    现如今,二人都要去咸阳,同为外来者,黑夫再看老领导时,反倒多了几分亲切,以后说不定有要仰仗他的地方呢。

    叶腾冷笑道:“与咸阳的诸卿相比,我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与你交往时,看似如沐春风,可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琢磨你的一切,在他们面前,若不提防,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连骨头带肉全给吃了!”

    “所以到了咸阳后,切记少说,多听,多看!”

    “小子谨记内史教诲!”

    黑夫再拜,抬起头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起了发生在南昌的那件事。

    “大王升了士卒爵位,却又令其就地垦荒辟地,驻守各县,不得返乡,士卒们并不以为这是赏赐,而看作是流放,我好不容易才压下了他们的怨愤,还承诺到了咸阳后,将此情形禀报大王,看看能否有更妥当的办法……”

    黑夫回到江陵后打听过,南昌的事不是孤例,长沙、洞庭,也有类似的事,南郡兵恋乡,都不愿意留在蛮荒之地做生产建设兵团。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善,他们恐怕会永远失去为秦王,为秦国打仗的动力。

    叶腾十分了解秦王性情,所以黑夫想先请教他,自己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没有更妥当的办法了。”

    叶腾却叹了一声,说道:“天下土地就这么多,中原的地已不够,难道还要从五国百姓、豪贵嘴里夺不成?那是在火上浇油啊!大王这么做是对的,数十年后,这些新郡,便可以成为膏腴之地……”

    “至于兵卒的心思?不必太过在意。”

    叶腾没有把那数千兵卒的怨望放在心上,笑道:“商君曾言,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等到十年二十年后,他们就知道,大王的决策,是对的!”

    这句话有道理,但黑夫却看到了一个无穷的黑洞:秦国独特的军功爵制度想要维持下去,就需要越来越多的土地,最方便的当然是继续扩张。但打仗越多,军功越多,地迟早会不够分,就又需要新的战争,这是个死循环啊。六国尚在时还好说,不断兼并就行了,但如今天下即将一统,秦王迟早会向匈奴、百越动刀子。

    站在穿越者的角度看这个过程,疆域拓展,文明散播,对整个国家、民族无疑是有利的。但这对被发配到边疆开荒的士兵是不太公平的,有怨气的人,会越来越多,这样下去,迟早会动摇官府公信,甚至危及统治基础……

    “叶腾说夺内郡豪贵百姓之地是火上浇油,但秦王的法子,又何尝不是抱薪救火呢?”

    黑夫暗暗想道,但他一时半会,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只能到了咸阳再做计较。

    这时候,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母亲让我来问,父亲可要留客用飨?”

    黑夫转过身,看到了一个披着白狐裘,内穿青衣襦裙的少女,其身材高挑,凤目明眸,容貌却如精雕细琢的白玉,嘴角含笑,举止娴淑,给人一种大家闺秀的感觉。

    黑夫差点认不出来她,看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叶腾之女子衿么?

    那原本有些婴儿肥的面颊,现如今成了尖削的狐儿脸,曾经没什么货的胸前,也饱满了起来。

    两年未见,少女身子长开,如同沐浴了春雨夏风后,小小蓓蕾绽放成了娇艳的花朵……

    不变的,只是眼里的睿智,带着一丝承自叶腾的狡黠。

    若说两年前,她只是令黑夫眼前一亮的话,那么现在,便足以让人垂涎三尺了!

    “左庶长莫非不认识我了?”

    见少女掩口吃吃发笑,身后叶腾老儿也发出了不满的咳嗽,黑夫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垂目与她见礼。

    “淑女当初在上巳节的勉励,黑夫铭记于心,岂敢忘之?”

    他心里则暗赞道:“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啊,女高中生,总算长成女大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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