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邈还活着么?当次日中午,黑夫带着下属董翳和数名郎卫,轻车抵达云阳县时,便得到了狱掾曹咎肯定的答复:不仅活着,还活得挺好。

    曹咎乃是咸阳南市狱吏司马欣的妻兄,与董翳认识,一听说黑夫是奉皇帝之命来视察的,立刻毕恭毕敬地将他请入县狱中。

    “隶臣程邈在外劳役,容下吏派人去将他带回来……”

    黑夫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县狱,格局和安陆的有几分相似,给他一种熟悉感,回过头道:“要多久?”

    “来回半个时辰,还望上吏稍待……”

    让人奉汤给黑夫解渴,由县丞陪着黑夫尬聊,曹咎则退到堂外,低声问熟人董翳:“陛下要见程邈?”

    董翳摇了摇头。

    曹咎面色一变:“陛下要杀程邈?”

    董翳还是摇摇头:“中郎户令说陛下令他来看看程邈,瞧瞧此人在做什么,至于是见是杀,中郎户令没说,我也不敢妄然揣测帝心。”

    曹咎刚松了口气,黑夫却又唤他上堂,问起关于程邈的事迹来。

    “程邈是哪年入狱的,犯了何罪?”

    曹咎忙道:“禀上吏,程邈已入狱十年了,罪名是樊於期之叛,程邈受其举荐为狱吏,又入宫为郎。樊於期叛逃时,程邈非但没有自陈其罪,反而为樊於期辩解,陛下震怒,将其判为隶臣,派遣来云阳服刑……”

    “原来如此。”

    黑夫恍然,秦允许官员举荐他人为吏,可一旦举荐成功,举主和被举荐者就绑在一起了。被举者犯罪,举主因为举荐不当要连坐,反之亦然。十多年前吕不韦、嫪毐倒台,他们在朝为官的门客几乎被一扫而空。

    秦始皇最讨厌的就是背叛,樊於期曾担任过中郎将,又多次出征攻城略地,为秦立下汗马功劳,却在被李牧打败后,选择了叛逃,皇帝当然是极其震怒的,用金千斤,邑万家的重赏捉拿樊於期。

    程邈非但没有及时划清界限,反而为其辩解,没被处死就算不错了。

    不过,能让秦始皇过了十年都念念不忘的人,绝不会这么简单。

    黑夫又问:“他这十年来,在云阳做何劳役?”

    秦不养闲人,对判处徒刑的罪犯们,凡有劳动能力的,都要强迫他们干活。哪怕是判处死刑的犯人,一日未死,就要靠劳作换取吃食。

    所以在秦国,刑徒和隶臣可以视为同义词。

    曹咎看了县丞一眼,老实答道:“程邈虽是隶臣,但因《司空律》有言,隶臣有巧可以为工者,勿以为人仆、养、城旦。程貌熟悉律令,又能写一手好字,故官府没有派他去做苦力,而是在令史手下做事,协助缉捕罪人。除了没有俸禄,每晚归来后要住进监牢外,其余与普通头小吏无别,扣除衣食,每次公事,还能得到四钱……”

    黑夫失笑:“这么说,你所言程邈在外劳作,其实是跟着令史办案去了?”

    县丞面色不太好看,瞪了曹咎一眼,曹咎也擦了擦汗,应道:“唯,正是如此。”

    让程邈服轻刑是他给县丞出的主意,虽然在法律上说得通,但若陛下迁怒下来,他们也要被殃及啊。

    “有特长就是好。”

    黑夫则暗道这程貌运气不错,现在享受的待遇,大概跟水浒传里,被发配江州的宋江差不多,只要他不写反诗作死的话,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不成问题。

    但此人究竟是凭什么被秦始皇记住的呢?黑夫来之前,问过一些秦始皇身边的旧近臣,他们说程邈做议郎时,曾奉皇帝命修订秦文字,可惜后来犯罪,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次皇帝派黑夫来探监,或与此事有关。

    就在这时,曹咎也说到程邈每次出公差所得的少许钱帛,都用来买笔墨和简牍上了,每逢闲暇,总是在牢狱中笔耕不缀……

    黑夫来了兴趣,不想干等程邈回来了,让曹咎带自己去狱中程貌的住所看看。

    进了云阳牢狱,黑夫才发现,这里的监牢,也分了三五九等。

    最下等的是城旦住的,没有被褥,没有窗户,只是地面上有些发霉的稻草,十个人挤在狭小的区域内,里面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中等的是鬼薪、白粲、司寇、舂等刑徒的房间,虽伙食粗劣,被褥泛潮,好歹可以容身,五人一间——有个挺有趣的事是,舂米过去是与城旦并列的重刑,近年来踏碓、水碓大行于世,舂米也没那么累了,于是就变成了中等刑罚。

    最上等的地方位于监牢的第二层,除了门从外反锁,窗户安了栏杆外,与普通民居区别不大,曹咎引领着黑夫开门而入,此刻正值下午,阳光从窗扉撒入,照得满屋都是……

    “上吏,这便是程邈的居所。”

    黑夫微微张开了嘴,这哪是牢房啊,分明是一个书法展览室!却见三面斑驳的墙壁上,挂满了写满密密麻麻黑字的简牍,有数百块之多。

    “这些是……”

    曹咎笑道:“正是程貌过去十年书写的,他是用每次公务办案的赐钱购买笔墨书简,所书并无不妥,故吾等未做干涉。”

    小心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简牍后,黑夫走近墙壁,定睛一瞧,上面写的不是什么反诗,而是每个秦吏都要背诵的《为吏之道》。

    “凡为吏之道,必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

    只看了一眼,他立刻就发现这些简牍上的文字形制,与日常所见颇为不同!

    不是最常见的秦篆,秦篆虽然已是从周代复杂的大篆里改进而来的,但还是保留了金文的一些习惯,比划圆转,横平竖直,粗细基本一致,必须慢慢写。

    更不是黑夫曾见过的魏、楚等形制各异的六国文字。

    “有些像南郡吏员在记录案情时的速记体……”

    后世挖出来的秦简上,基本都是这种速记字体,官吏们为了速度,经常下意识地简化篆体,减少笔划,字形也转为方扁。

    不,眼前的字体,比那种小篆的速记体改变得更加彻底,几乎每个字,都化繁为简,化圆为方,化弧为直。

    没错的。

    黑夫有些小激动,因为他竟在这看到了一种流传至后世的字体,而非不管怎么学都觉得陌生的古篆字。

    “这是……”

    “隶书!”

    “多谢上吏赠名!”

    就在黑夫将这两字脱口而出时,一位穿着刑徒赭衣,头发斑白的中年人也出现在门口,他看着满屋的十年心血,嗟叹道:

    “隶书,隶书,隶人所书也;隶书,隶书,亦佐篆书所不逮也!好名字!”

    言罢,他对着黑夫重重一拜:“程邈十年所书,均在于此,陛下纵要赐我死,程邈也能含笑而终了!”

    “程君言重了。”

    黑夫走过去将程邈扶住,同时看着其他两面墙壁上,是一些篆字与隶书的对照表,四千篆字,几乎都有一一对应的隶体,若有所思。

    心中明白,为何秦始皇对程貌此人念念不忘了,这或许跟皇帝近来打算实施的一项国策有关!

    “车同轨,书同文!”

    这次皇帝移驾林光宫,可是将李斯、赵高、胡毋敬三大书法家都带着的,又派他来瞧瞧程邈,目的十分明显。

    “我何不乘此东风,将那件事做了呢?”

    一个藏在黑夫心里许久的想法,在满屋隶书的引诱下,此刻再也按捺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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