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屯长拿着蒙恬的符节左看右看,没发现问题,便放他进了里面,还喊来一个小吏引路。

    “带这位上吏去见少府丞!”

    蒙恬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衣,既未戴鹖冠,也未佩印绶,只带两个随从便出了门,所以旁人看不出他身份。

    从抵达镐池起,蒙恬已过了三道岗哨,看着围着工坊巡视的持矛兵卒,他摸着胡须,露出了会意的笑。

    “黑夫不愧是军伍出身,这工坊倒是戒备森严。”

    想想也是,若黑夫真能做出他扬言的东西来,便是国之大利,可不能轻易泄露。

    不过,从这扎营列哨的风格来看,有几分王翦将军的风格,看来黑夫在他那儿,学到了不少。

    “还是王翦将军有慧眼啊。”蒙恬叹息。

    反观蒙恬,当年也在李由身边见到过这个古铜色皮肤的南郡小伙,却未辨识出来,这竟是一块藏在石头里的黑玉……

    相比于四年前第一次伐楚,蒙恬沧桑了不少,与始皇帝年纪相仿的他,鬓角已生出一丝华发。

    但比起羞愧悲愤,三十出头就发髻尽白,时常呕血的李信来说,算得了什么?

    那场大败几乎击垮了二人,损兵十万,死七校尉啊,这是自邯郸之围后,秦军从未有过的大败,换了任何一位君主,他们都必死无疑!

    但陛下仁厚,给了二人赎罪的机会,苦守上郡、雁门数年后,蒙恬助王贲灭代,又随其击齐,两次灭国之功,让他和李信都回到了少上造的位置。

    比调到北地郡守边的李信更幸运,蒙恬竟被秦始皇召回了咸阳!这是重新起用他标志,蒙恬从齐地回来时,激动得日夜兼行,直接跑到林光宫觐见……

    秦始皇给蒙恬的职位,是秩比二千石的少府少监,这是个重要的职位,今年和明年要在全天下推行的”一钱币、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都要由少府主持!若能做好了,蒙恬距离九卿,便只有一步之遥!

    但他上任后的第一个差事,居然是替皇帝来镐池巡视。

    “去替朕看看,那少府破布丞所说的纸,造得如何了?

    ”林光宫中,皇帝一边阅读李斯、赵高、胡毋敬和程邈献上的四篇篆、隶文章,心里还挂念着此事。

    虽然说好给黑夫三个月时间,但近来弹劾黑夫举止乖张的御史可不少,少府将作丞、内丞等人也大倒苦水,说黑夫将少府给他的数十万钱,大半用来购买破布麻头,实在不知所谓。

    于是便有了蒙恬的镐池之行。

    ……

    工坊是沿镐池而建的,蒙恬进去后,首先看到的,边是池边人工修筑起来的小堤坝,将岸边湖水分成一个个清且浅的小池,这些池沼一半泡着木头、树皮,另一半则浸着麻头、破布、麻杆等。

    数百人集中于岸边,用斧斤将其润胀的麻头破布切碎,又在水中涤荡,又将洗净的碎麻碎布送上牛车,沿着一条笔直的道路送往工坊深处。

    蒙恬发现了,整个工坊呈狭长,是沿着镐水而建,中间每隔数百步,就是一道工序,各工序明确分开,不同工匠隶臣负责不同区域。

    “这是少府丞令汝等建的?”蒙恬称奇,他只知道黑夫有校尉之才,却不知他还真的懂匠作。

    小吏笑道:“少府丞只管摇着蒲扇,到处出主意,具体规划,还是靠墨者和工匠,又由章君令人修筑。”

    “原来是位劳心者。”蒙恬了然。

    当他们来到一处散发着淡淡怪异味道的地方时,小吏指着石塘中重又浸泡的碎麻道:“这是在浸灰水。”

    民妇常用或草木灰水为葛麻脱胶,所以蒙恬一点不奇怪。

    小吏又指着前方百余步外,冒起蒸汽炊烟的工坊道:“那是蒸煮的地方,碎麻都得先煮烂才能用。”

    蒙恬一路上都在默默细看,经过热气腾腾的土灶蒸桶,来到满是舂捣声的水碓房,蒸煮后的碎麻在此被水力带动的连击水碓舂捣,经过数百上千次锤捣,成了粘稠的糊状……

    小吏介绍说,这个程度叫做打浆,粘稠的纸浆,被运到后方数十个大石槽中,与清水掺和,一些穿着短褐的人手持表明平滑的方形竹筛,将水中的纸浆轻轻捞起。

    蒙恬停下看了一会,看得出来,他们的手法还不太娴熟,经常要尝试很多次,才能捞得厚薄适中、分布均匀的纸膜。

    而其中又快又准的,竟是几个头发斑白的老人……

    “长者亦来服徭?”蒙恬皱起了眉,看向皂隶。

    “上吏误会了。”

    小吏连忙解释道:“这道工序叫捞浆,最为重要,但做得好的工匠也不多,还是少府丞想了个主意,雇了几位在镐池、渭水持竹筐捞鱼为生的老渔父,竟捞得又稳又好!每日十文工钱真是值!”

    蒙恬晒然,一路看过来,原本被咸阳人认为是黑夫发癔症才收上来的破布麻头,竟一板一眼地投入到工序里,他也越发期待起最终的成品来。

    “少府丞等人在何处?”

    工坊很长,蒙恬走了一刻,已经快到尽头,都未见黑夫,也不见章邯。

    “就在前方。”

    小吏指着正前方道:“卜者按照《日书》算过了,今日正好是第一批纸晒好的日子,各位上吏都等在那!”

    蒙恬看到了,走过一个个浸泡纸浆的石塘后,他看到了一片浅黄色的海洋……

    ……

    捞好的纸膜连同竹筛一起集中暴晒,今日是个好天气,蓝天开阔,秋日之阳毫不保留地洒在这片池畔高地上,数百上千面竹筛吸收艳阳的热量,上面的水分慢慢蒸发升腾,只剩下一张薄薄干燥的纸张……

    工匠小心翼翼将暴晒好的麻纸揭下,用方石压一压后,堆叠到一起,送到案几上。

    而章邯、程墨,乃至于张苍等人,此刻都挤在案几旁,黑夫站在最中间,他手持一颗光滑的鹅卵石,给皱涩的纸面砑光,砑光完毕,用手在纸上轻轻一拭,虽然背面依然粗糙,甚至有肉眼可见的麻头、布丝粘附,正面好歹光滑了些。

    “成了……”

    月余辛劳,终于有了成果,黑夫十分高兴,他搓着手,正要在这张麻纸上试写,一个小吏却将一位颔下留着浓须,虎目燕额的高大中年人引到他们面前。

    “少府丞,这是少府来的吏员,说奉少府监之命来巡视。”

    黑夫一瞧,只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章邯已经几步上前,作揖道:“蒙将军!”

    “蒙将军?”黑夫一愣,那小吏更直接吓得拜倒了。

    这世上有几个蒙将军?黑夫立刻反应过来,正是第一次伐楚时,远远见过几眼的蒙恬!

    “诸君免礼。”

    蒙恬朝众人拱手:“恬初任少府少监,奉陛下之命,来镐池巡视。”

    一边说,他也走到案前,拿起轻薄的浅黄色麻纸,捏了捏后,果然同帛布般轻滑,而以破布、麻头制作,想来成本也不高,便称赞道:“善!少府丞,这就是纸么?”

    “正是!”

    黑夫口中作答,心里却计算开了。

    从政治渊源上算,他是李斯父子提携起来的,因为第一次伐楚蒙恬让李由殿后一事,李、蒙不太和睦,按理说,他不该和蒙氏走太近。

    但另一方面,第一次伐楚,他算是蒙恬部下;第二次伐楚,又在蒙武军中;来到咸阳做中郎户令,蒙毅正好是中郎将;如今调到少府,蒙恬竟又当了少府少监……

    “我跟蒙家人当真有缘啊!”

    黑夫暗暗腹诽,觉得自己表现太过冷淡也不合适,当一个正常下属比较妥当。

    于是黑夫一板一眼地说道:“下吏奉陛下之命,在此造纸,如今纸已初成,当以笔墨试之。”

    他抬起双手,献上了一支毛笔。

    “新简必以新笔配之,纸亦然,吾等正欲用少上造在上郡、雁门所制之笔书字,既然将军亲自莅临,下吏敢请少上造题字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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