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乃大郡,任君为会稽尉,如今却因我之故,调到胶东来,实在是过意不去。”

    十一月初时,秦始皇一行结束了成山之旅,回到了腄县休整,同时宣布了一项新的人事调命:带着楼船北上护驾东巡的会稽郡尉任嚣,改任胶东郡尉,作为黑夫的副手,共同负责一年内扫清海寇之事,所辖舟师与楚越楼船之士,也一并在胶东服役……

    于是,黑夫与这位比自己大了将近二十岁的新同僚,好一番商业互吹。

    任嚣也是官场老人了,他连道不敢:

    “郡守说笑了,会稽虽大,人口也众,但终究是吴越蛮荒之处,岂能与胶东中原海东大郡相提并论?更别说陛下对平定齐地海寇如此重视,任嚣这次调任,实乃高升,高升……”

    二人一阵互吹后,黑夫也算了解任嚣的过往,此人和尉屠睢一样,都是楼船将军起步,在王翦灭楚的过程里,立了不小功勋——灭楚的那场仗范围太大,黑夫大概只打了十分之一的仗,更错过了入江东的大战,所以和他一样立功升爵的将领不在少数。

    任嚣便是如此,经过渡淮、渡江等一系列战役后,他已经成了秦朝将军里玩水战,仅次于尉屠睢的宿将。

    “王老将军平江东后,又令我帅俘获的舟师渡过浙江,降服诸越君。”

    这是任嚣最为得意的一段功劳,原来,虽然越国早就被楚灭亡,但楚国对钱塘江以南地区无法有效控制,于是便允许越王勾践的子孙后代继续在那做“越君”。

    这就像是秦允许巴郡、南郡的巴人保留部落,首领号称君长一般。不过,那些个越君拥有较大的自治权,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除了较为开化的于越外,更往南的东瓯、闽越,更是处于完全独立的状态。

    “会稽有两位郡尉,一个管陆上,一个管舟师。越人剽悍难驯,常入山林江湖为盗,甚至有逃到东海岛屿上的。东瓯闽越两邦有宿怨,常械斗,也在水上厮杀,有时候会波及会稽越人。我在会稽数年,对付这些盗寇,倒也算得心应手……”

    黑夫笑道:“既如此,胶东缺的就是任君这样的楼船将军,我虽出身行伍,但在岸上厮杀布阵还行,要我入海与人战斗,实在是太为难了。”

    对任嚣调任胶东,黑夫还是持欢迎态度的,打仗不是过家家,专业的事情得专业的人来干,这与掌握后世知识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黑夫对水战一窍不通,上了船,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腩,再者,郡守也没有直接掌握兵权的资格。

    “那任君以为,剿灭胶东海寇,应从何做起?”

    任嚣道:“当分三步走,其一,让楚越会稽的楼船之士熟悉水文,加以训练。其二,水陆相合,在盗寇登岸寻粮时,一举歼灭,削弱其力。其三,待时机成熟,便发大兵远航,至其巢穴,彻底扫清!”

    哪怕是第一步,也得从春天才能落实,眼下天寒地冻,任嚣表示,自己只能带着士卒们好好躲在腄县港口,以此为基地,让他们适应水土。

    南方楚越之士不习惯北方严寒,黑夫还得调拨一批冬衣过来,多是麻布所制,御寒功能有限。

    每当这时候,黑夫就无比想念北地郡的羊毛衣,只可惜产量有限,如今只能满足朔方、贺兰驻军的需求,也不知道自己培养出来的那些良家子骑士、屯田民夫过得怎样了?

    “牲畜繁衍生长需要很长时间,光靠织毛衣,连军队的需求都无法满足,更别说衣被天下了……”

    黑夫也意识到了毛纺工业的局限性,更加希望,被秦始皇派去西域的使者商队,能早日带回棉花种子来,让它们在中原扎根,到那时候,才能做到真正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忙完公务后,黑夫又去行宫拜谒秦始皇,说明自己与任嚣的计划,等回到自己馆舍处,却发现,一个大胖子已经在这烤火,等自己许久了。

    合上了门,张苍第一句话问的便是:“你究竟对那徐市做了什么?”

    ……

    “也没什么。”

    黑夫轻描淡写地说着话,眼睛却盯在炉灶上熬制得喷香的羊奶上,往里面放点糖,便是御寒的佳品。这是他在塞北生活三年多形成的习惯,黑夫对食物可没什么地域歧视,天南海北的东西,只要是味道好的,管他戎狄还是诸夏,一概都能扔进嘴里。

    他也倒了一杯给张苍,说道:“不过是让人半路截住了徐市,邀请他来胶东做客而已。”

    “做客?”张苍笑了:“有让他音讯全无,别人还以为是被海寇抓走的做客。”

    “我这不也是为了让方术士谋划落空么?”

    张苍是莫逆之交,是黑夫的“同党”,他也不隐瞒:“兵者,诡道也,既然方术士想要玩树上开花,我只能给他们来一招釜底抽薪了!”

    树上开花是什么意思,张苍听不太懂,釜底抽薪却是明白:“徐市可还活着,你莫非已经杀了他?”

    “杀倒是没杀,这徐市……”

    黑夫一笑,若传说是真的,这徐市,嗯,也就是徐福,或是日本人的祖先?虽然这传说不太靠谱,不过不妨碍他自得其乐,留了徐市一条性命,为以后的计划做准备。

    嗯,说不定很多年之后,可以让他把在黑夫手下白吃白喝的刘季,带去日本岛,再也不用回来呢……

    “他对我还有用。”

    “还是要当心。”

    张苍凑近了道:“若是此事败露,你便是欺君大罪!甚至会被方术士们说成是故意阻挠陛下寻仙长生!”

    “方术士蹦跶不了多久了。”

    黑夫却笃定地说道:“陛下最是没有耐心,经过这次成山角之事,陛下已经打心里,觉得方术士不可靠,多巧言令色之辈。你看从成山角西返后,陛下还有召安期生或任何一位方术士深谈么?”

    “这倒是没有……”

    张苍点头,又叹道:“但你这样,也只是扬汤止沸,陛下寻仙长生之欲未息,这不还令任将军调到胶东,与你一同扫清盗寇么?等到海波平息之后,楼船东渡寻仙,只怕还是无法避免。”

    黑夫道:“肃清沿海盗寇,不止为求仙,对胶东也有好处,我这算是缓兵之计,且拖着吧,等一年半载后,陛下对这件事,或许就不那么热衷了。”

    张苍依然不信:“你如何能知?”

    黑夫没有把话说透,笑道:“猜测而已,不过子瓠兄,你那日在成山角,说我和你一样,只是诤臣,现在知道了我的手段,又如何以为?”

    张苍想了想后,肃然道:“你不是诤臣,也不是夫子所说的任何一种。”

    他想了想后,指着黑夫道:“你是智臣!明察幽,见成败,早防而救之,引而复之;塞其闲,绝其源,转祸以为福,使君终以无忧,如此者智臣也!真正能在朝堂里混迹到最后的,非智臣莫属!”

    ……

    “幸好我阻了你,没让你搀和进此事中去!”

    与此同时,行宫的另一角,赵高和他的弟弟,郎卫赵成,也在进行一场密谈。

    赵成回想,在下密就是自己将告黑夫刁状的方术士放进来的,黑夫和方术士们的恩怨,也从那里开始。

    但谁能料到,本已一言不发的黑夫,在成山角,却把局面完全搬回来了,原本备受重新的方术士们灰头土脸,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方术士不足与之谋。”

    但赵成还是有一点不解:“兄长早先与黑夫有隙,如今为何黑夫与李丞相,与方术士为敌,每次都斗得难舍难分,兄长却为何没有乘机下脚,踩他几脚。”

    “黑夫风头正盛,我何必出头?”

    赵高却很清楚:“这黑夫大概自诩为智臣,明察幽,见成败,挽狂澜于既倒。每件事都有他参与,什么事都想插手管一管,焚书修书之争,几乎与李丞相反目成仇,这次在成山角,又与方术士结怨。你难道就没发现,他管的越多,在朝野中的敌人就越多?到最后,他会变成一个孤臣,像商鞅、吴起一般的孤臣……”

    若不找好退路,孤臣最后,会死的很惨。

    “既如此,何必我再插手。”

    赵高最高兴这样了,黑夫总有数不清的事要去管,数不清的敌人要去斗,他却不需要,只管隐藏其后,像八爪蜘蛛一样结着网,看准时机,给他重重一击就行了。

    “若与他明争,会让陛下不快,吾等,观其自败即可……”赵高轻描淡写。

    但赵高还是小看了开挂者的逆天运气,兄弟俩正言谈间,有使者从咸阳匆匆来。

    赵高身为中车府令,因为备受秦始皇信任,也掌玺事,每逢有消息公文传到,都由他和几名谒者亲自送过去。

    等进入秦始皇休憩的行宫后,赵高奉命拆开信封,却看得愣了半响,未能说话。

    “出了何事?”秦始皇问道。

    “是好事,陛下。”

    赵高嘴角勉强一笑,心中暗骂:“算黑夫运气好,方术士完了!出了此事,陛下对东海寻仙之欲,恐怕会少一半!”

    这时候,谒者也大声回复道:“陛下,是乌氏延和李信将军发来的信涵,第一批去西域的使者,回来了,一行人曾至楼兰,拜会楼兰王,楼兰愿向大秦称臣,奉献贡物、质子。使团为大漠和沙暴所阻,未能深入西域。可在大漠边缘,他们看到了一样东西……”

    “见到了何物?“秦始皇好奇地抬起了眼。

    谒者捧着信,激动地说道:“他们看到了,昆仑仙境,西王母邦,在沙漠上投下的化影!宫室楼阁,一应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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