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带了万五千人入辽东,按照黑夫来信的建议,他将四千多赵地兵留在西安平。

    但对于五千燕卒,陈平给出的建议是,若也放置在西安平,容易使得燕赵兵卒串通勾结。

    “一旦彼辈作乱,辽东将多出一支上万人的乱兵,北境再无宁日矣。公子不如将燕卒带去朝鲜,让他们守在列口,一来方便海路补给,二来让朝鲜、燕卒相互忌惮,如此可确保后路无忧…”

    扶苏听了觉得有理,再询问几名都尉,他们也觉得陈平之策十分中肯,便欣然采纳。

    可现如今,这举动却酿成了大祸……

    满番汗的秦军大营分左右两大营垒,左边是燕地兵卒驻扎,隔着一条沟壑和木墙,右边则是关中兵,紧紧围着扶苏所住的哨塔。

    扶苏此刻站在哨塔上向外望,却见右边秦营兵卒已被全部惊醒,按照建制排成阵列,守在营垒边,如临大敌。

    而左边的燕卒营地,却完全失了秩序,到处是胡乱奔走的人,掺杂着嘈杂的叫喊声、兵刃相击声,更有营帐失了火,场面一片混乱。

    “这就营啸……”

    扶苏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名叫高成的都尉告诉他,此乃军队中最可怕的内乱。长达数千里的跋涉行军,距离家乡越来越远,离未知的异国战场却越来越近。翻越千山时损耗太大,几乎每个屯都有人死去,或因逃亡被杀,再加上副将杨端和发病而死,更加剧了营中燕赵士卒的紧张——最安全的将军都死了,何况他们呢?

    之所以没乱,全靠五千关中精锐,以及严酷的军纪弹压着。

    眼看即将进入朝鲜,大伙都是枕戈待旦啊,因此,像这种寂静漆黑的夜,某个士兵因噩梦或恐惧发出的喊叫,往往会引发其他人的连锁反应,使得整个军营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

    士兵们或以为营地遭到袭击,慌乱之中,拿起武器,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他人,也有人心存邪念,想要乘机逃走,于是营内自相残杀,相互践踏,变成了眼前的鬼蜮。

    “多亏关中卒久经战场,没有被营啸牵连。”

    高都尉暗暗擦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倘若波及到公子扶苏,让他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他十颗脑袋,也不够砍啊。

    扶苏看着这一幕,只想仰天而叹,这场远征还真是多灾多难啊,数年前在塞北做监军,他以为自己已经深入军营,了解了征战之苦,可这次忽然被父皇任命为主将,他才明白,先前做监军时,不过是随军观光的孩童游戏。

    刻不容缓的战争时间,万余条人命担在肩上的沉重,随时可能吃空的补给,每天都在走,却仿佛永远走不完的路途,接踵而来的,还有忽然发生的意外。

    短短四个月,扶苏就尝到了过去二十余年不曾品尝的辛苦和惊吓,这还只是行军,尚未正式开战呢……

    换了他是一个小卒,面对如此巨压,恐怕也会忍不住发出压抑已久的长啸吧?

    眼看左营混乱愈演愈烈,践踏相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火势都快蔓延到右营来了,扶苏看向都尉们:“诸君,可有制止之法?”

    “制止?”

    两名都尉面面相觑,高成苦笑道:“这营啸与狱啸相似,一旦发生,极难制止,贸然人营,恐会遭到兵卒攻击,最好的办法……”

    他眼中闪过一抹狠色:“派人去占住营门,将里面的士卒关上一夜,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到了明早,公子便能得到一个静悄悄的营地。”

    在秦人看来,带这些燕赵之卒来异国打仗,本就是莫名其妙,平白增加难度,死吧,死光了更好,省得他们有后顾之忧!

    扶苏默然良久,诚然,都尉们的建议,是保全右营秦卒最好的办法,但扶苏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尚未开战,副将杨老将军发疾而亡,千里行军十死一二,如今营啸,眼看又要丧三分之一,这与弃军丧师何异?一将无能,三军受累,说的就扶苏吧?但不论如何,彼辈都是我的兵,我之赤子,扶苏不能弃之不顾!”

    他最后看了一眼混乱的左营,下令道:

    “集结战车,战马,皆着重甲,随我冲入左营,将兵卒隔开!”

    “公子不可!”

    都尉们连忙劝阻,但扶苏决心已定。

    待他披挂好沉重的甲胄,站在戎车之上,扫视安稳如磐石的五千关中兵时,不由感慨,自己一直想让父皇对秦地与六国故地一视同仁,这一路来,他也在不断践行此道,希望三军能同舟共济。

    可事实却是,数百年的隔阂,几代人的仇恨,哪可能是一朝一夕便能消弭的呢?一旦遇事,最靠得住的,还是关中子弟……

    扶苏朝这五千关中兵,长长作揖!

    但另一边,他能理解营啸者恐惧的内心。

    这场远征太漫长,太辛苦了,皇帝的部署透露着奇怪,仿佛故意将三地兵卒捏到一起,就是要用途中发生的种种问题考验扶苏似的。

    上至统帅,下到士兵,每一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陌生的地域,严酷的军法,燕人与秦人岌岌可危的信任。梦中那遥远的家乡与近在咫尺的血腥厮杀,连日来生死未卜的远行,熟悉的面孔消失了很多,高压军纪下,却只能长时间积累的压抑。

    直到那根绷紧的弦,断了!

    随着某人的一声惊啸,这些潜藏已久的恐惧、愤怒、迷茫,都在刹那间喷薄而出,一发不可遏制。

    扶苏能理解,但即便如此,他也要去阻止这场可怕的人祸!

    公子仗剑,下令道:“击金!开营门!”

    壮士敲响营中的铜钟,这是收兵止战的信号,尖锐的响声,也是将营啸兵卒惊醒过来好办法。

    左营处,一些仓皇惊恐的兵卒听到金钟敲响,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兵刃,或举首,或扭脸。却见先前紧闭的右营大开,夜色里,一辆戎车驷马当先,后面则是披着甲,手持火把的关中兵,他们径直冲入左营,齐声呼喝:

    “将军有令,弃兵伏地!”

    在金鸣和大呼下,不少人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听话照做,扔了染血的兵刃,匍匐在地,冷静下来的他们后怕地看着满地尸骸,谁也不知道,方才昏暗之间,疯狂的他们,是否失手杀了自己的乡党袍泽……

    扶苏的战车和秦卒的脚步,从他们面前经过,毫不停留。

    但左营里,依然有许多地方,在发生可怕的杀戮,有人已经杀红了眼,不管不顾,也有人想要杀出一条血路,跑到营外去,彻底逃离这场苦役!

    左营的乱象并未好转,甚至有人疯狂到想攻击平乱的秦卒,想将扶苏拉下战车来,亲卫们拼死相护,才保得扶苏周全。

    扶苏知道,抉择取舍的时候到了。

    “相互残杀者,与私斗同罪,杀!”

    “阻拦者,视为谋逆,杀!”

    “翻越营地者,视作逃亡,杀!”

    一连三个“杀”字,从扶苏口中艰难说出,他能想象,若秦始皇看到这一幕,定会为他击节而赞……

    靠杀来解决问题,这曾是扶苏最为厌恶和反对的。

    但想阻止一场混乱哪那么容易,有时候,必须让一部分人去死,才能让大部分人生!

    “杀……”

    被逼成了自己曾厌恶人,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扶苏眼里含着泪,手中长剑,指向那些陷入恐惧和疯狂的兵卒,也指向曾经的自己!

    “杀!”

    ……

    数日后,西方两百里外的西安平,陈平静静听着信使讲述发生在满番汗的事。

    “左营大啸,五千燕卒相互残杀践踏,公子披甲仗剑,带甲士入营平乱,杀数百人,乱方止……”

    总之,这场营啸,居然奇迹般地被扶苏平定了。事后一点人数,自相残杀践踏,至少死了上千人,另有千余人乘乱逃了,领头的是一个叫”卫满“的燕人屯长。

    而营啸的原因也查清楚了,营中近来流传着“皇帝东征为假,欲使燕赵之士送死为真”的流言。燕卒惶恐,卫满等人欲逃,便在夜间乘机大啸,试图引发混乱,乘机溜走,结果却弄假成真,引发了这场惨剧……

    卫满等千余人,冲出营地后,分散向西逃亡,扶苏追之不及,派信使来告知,让粮仓所在的西安平,要小心乱兵。

    “公子无事罢?”

    陈平很是关心扶苏的安危。

    使者回道:“公子无事,只是亲驰入营,遇乱卒袭击,与之格斗,杀二人……”

    陈平可以想见,扶苏那每日擦得铮亮干净的剑上,第一次染上了血。

    “出乎意料啊……”

    使者退下后,陈平却叹了口气。

    那流言,是他在西安平时,暗中指使人散播的,或者说,这其实是实话。

    陈平本来只是想给扶苏本就曲折的远征加点难度,让这位公子阵脚大乱,举止失措,最后让胶东的黑夫,来给他收拾烂摊子。

    “那样一来,不仅秦始皇帝对这位长公子失望,主君,恐怕也会彻底对扶苏死心罢……”

    如今看来,却是弄巧成拙了,接下来的一切,脱了陈平的掌控,事情究竟会朝什么方向发展,连他也不知道……

    挠了挠有点痒的头皮,陈平自嘲一笑:“还是主君看得清明,言多,必失!”

    PS:第二章在11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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