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婴对南方并不陌生,三年前,他以五大夫的身份,陪秦始皇东巡,回程的时候,皇帝来洞庭湘山观光。

    但与原本的历史不同,那天洞庭湖风和日丽,秦始皇心情不错,没有派刑徒将湘山树木伐光,还让子婴代他祭祀湘君和湘夫人……

    时隔三年,子婴再来南方,却是作为监军副手。

    船只在湘山靠岸,接下来的路,就得靠马车了。他们沿着湘水而上,赶赴长沙,南征主将,昌南侯黑夫与子婴约定,三月十五在那碰面。

    长沙郡并无驰道,马车在泥泞的小道上时走时停,得由士兵刑徒推攮才行,如此道路,可想而知,从南郡运粮也快不起来,难怪黑夫将新征的大军放在武昌,没有拉到长沙来。

    子婴倒是很耐心,只闭目想着在江陵时,公子成对自己说的话……

    作为真正的监军,被秦始皇帝寄予厚望的宗室老臣,昌武侯公子成才抵达江陵,就不走了。

    “我老骨头一把,岂能再去南方湿热之地受苦,像杨端和那样病死了,更误事。反正南军之粮,起码一半都要经由江陵,我便留在此地督粮罢!”

    说着,昌武侯就把昔日的楚国行宫占了一个,在里面喝着蜜汁,招来楚地倡优,逍遥快活起来。

    而可怜的小辈子婴,则要继续上路,履行职责。

    十天前,子婴离开江陵时,昌武侯还神秘兮兮地将他唤去,屏退左右,对他说了一番“肺腑之言”。

    “婴,老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当知晓,三十年前,汝父叛秦,吕不韦、嫪毐以此为借口,诛杀屯留叛兵七百三十六人。按律,长安君全家,亦当族之,但陛下却力排众议,特赦汝罪,留下了你的性命,可知是为何?”

    子婴跪言:“是陛下宽厚,亦是族曾祖父力谏陛下,方才留了婴性命。”

    “然也。”

    公子成颔首道:“陛下英明睿智,岂会不知,长安君去国,乃嫪毐所逼,那嫪毐竟以此居功,封长信侯,以河西太原为封国。陛下当时尚未亲政,一时隐忍,过了几年,终于灭了此僚!”

    “虽然事出有因,但叛国毕竟是叛国,长安君留于赵,陛下派甘罗去数次相劝,他却迟迟不归,与秦离心离德。故陛下对你,也只能不冷不热,不封君侯,不赐寸土,你本是庄襄王的王孙,却只能从庶民做起。”

    这是子婴凄惨的生世,他父亲成蹻是秦始皇的亲弟弟,他是皇帝的侄儿,扶苏、胡亥的从兄。

    但子婴的整个童年,身份一直十分尴尬和敏感,与其说是王孙,不如说是囚犯。

    “婴,你对陛下,可有怨恨?”

    此言一出,子婴顿时大惊,稽首再拜:

    “婴蒙陛下仁厚,方能活命,十数年间,陛下每隔几年,就找借口赐我几级爵,让我做到五大夫,近来又当上了左庶长,无尺寸之功而位居卿列,婴感激尚来不及,岂敢有怨?”

    公子成笑道:“果然,正如我对陛下所说,你是分得清好恶的,这些年在宗正署做事,也勤勉老实,故陛下才给了你这次机会,让你做监军副手。”

    “所谓监军,监的无非是两件事,一是粮,二是人。”

    公子成一边吃着南郡的糕点,一边指点子婴:

    “军无粮则亡,把住辎重粮食命脉,扣下委积,将军就不敢生出异心。而盯住其人,时刻回报,便能让身在咸阳的陛下知道前线调遣,军情进展,以此杜绝拥兵自重、养寇待乱之徒……若其生出异心,随时可以一道诏令,收回虎符!”

    秦军,认符不认人,征伐天下的武安君白起,在昭襄王的赐死诏令下,也只能孤独地自尽,没有任何反扑的机会。

    “老朽留在江陵督粮,而你,就跟在昌南侯身边!”

    公子成压低了声音:“昌南侯年轻,虽然用兵如王老将军一样稳,但他的心,也能想王翦一样,安于封侯么?会不会是秦之陈庄,楚之庄蹻?尤未可知也,不可不引以为戒啊。故他的一举一动,你都务必记下,每月禀报给我,我再转交陛下……”

    子婴想想都知道,督粮容易,监人难啊,这位老君侯,倒是会挑肥拣瘦,可他毕竟辈分小,又是副手,公子成怎么说,就得怎么做,只能应一句:

    “婴谨记在心!”

    公子成还鼓励说,子婴若是做好了,便能彻底洗刷家族屈辱,事后加官进爵,甚至有希望恢复本该传给他的君侯之位。

    但上路后,子婴的担心,甚于期盼。

    子婴的性情,谨慎而敏感,他在朝中时,与蒙氏兄弟交好,又同赵高有故,跟李斯的儿子们喝过酒,同冯劫玩过六博,被扶苏以兄长相待,胡亥也喜欢约他狩猎,总之,和所有人都说得上话。

    这么做,并非子婴心有志向,而是为了自保——他永远在权力的边缘徘徊,却不迈入半步,长袖善舞,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在大家心中,他是一个老好人。

    这是子婴生存的原则,眼下,他却要作为皇帝安排在昌南侯身边的眼线,时刻朝咸阳打小报告,万一皇帝有何不满,都要由他来传达给黑夫……

    “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啊。”

    子婴暗叹,而且他也看出,随着秦始皇之心日益骄固,边疆征战不休,关中的大工程却一个接一个开工,黔首劳于路途,这天下,已有不稳之势。

    但他身份尴尬,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自言片语,毕竟这回,连扶苏、茅焦都没吱声,回到咸阳后,扶苏接过了管理宗室的责任,举荐年轻的宗室子弟为郎卫。御史大夫茅焦则从全国各地征辟能干的良吏,说要整顿吏治,损益律令……

    他们都不出面,子婴更不能站出来了。

    本以为离开了朝堂,就能避开那尔虞我诈,但军中前线,一样复杂,让他没法独善其身,子婴只感到头疼。

    就在这时候,随从在车外喊道:

    “左庶长,汨罗江到了!”

    ……

    “这就是汨罗江?”

    子婴下车,在渡口远眺,却见一条宽大的河流,正从东面流来,汇入湘水,它有南方河流的秀丽,绿头野鸭成群结队在上面漂游觅食,岸边则有渔父捕鱼的吆喝,当风吹起来时,还是有一些波浪的。

    传说,数十年前,屈原既放,游于江潭,又得知郢都,也就是现在的南郡江陵被秦军所夺,绝望之下,在这条江投水而死……

    子婴还听说,屈原投水前,曾与一位渔父有一段经典的对话。

    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而渔父却很看得开,劝说屈原,与世推移才是对的,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但屈原何许人也,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他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也不愿同流合污。

    与屈原一样,同为宗室,又身处这样一个随时需要选择的节点,子婴感慨良久,最终却笑道:

    “吾不从三闾大夫。”

    “吾从渔父!”

    他想通了,一时释然,哈哈大笑数声后,不顾随从劝阻,脱了履,扔了袜,踏入干净的水流中,任由它们冲濯双足,还捧了一把清水,浇在自己的头顶。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放声而颂,这就是渔父的哲学,也是子婴的生存之道!

    “陛下不是楚怀王,朝中没有子兰,前线并无庄蹻,我子婴,也绝不会做屈原!”

    ……

    数日后,子婴抵达了长沙城,南征主将黑夫给了他极高的待遇,在兵营辕门内相迎。

    子婴知道自己的地位当不起,立刻主动走过去,作揖道:

    “昌南侯,数年未见,已封侯拜将,大愿得偿,愈发壮勇了!”

    黑夫这一身酷似将军俑的装扮,的确比郡守官服威风多了,他也对子婴拱手:“左庶长远行辛苦,听闻君为副监,与我偕行,真是大喜过望。左庶长不但是陛下子侄之长,还极识大体,有君为我监军,此番定能建功!”

    二人寒暄一通后,黑夫给子婴介绍起南征军长沙营的几名官员,他们多是屠睢旧部,但有一个,却是黑夫老相识。

    “这位是御医陈无咎,曾在南方就医,一年前大军遇阻,疫病发作,死伤无数,陛下派他来诊治。”

    陈无咎也老了,四十多岁的人,他上前与子婴见礼,两只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子婴袖口皮肤上的小小皮疹。

    子婴注意到了陈无咎的目光,也没在意,笑道:“或是我不习南方气候,昨日在馆舍休憩时,才发现起了些疹子,不碍事,不碍……”

    还没说完,陈无咎却不由分说,凑近过来,一把揪住了子婴的袖口,往上一拉!

    子婴正感觉莫名其妙,低头一瞧,却见整个手臂上,多有皮疹红点,甚至有扩大变为红色丘疹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

    子婴也才发现,还以为是自己挠的,但陈无咎却面色大变,后退一步,对黑夫道:

    “君侯,不会错的,是水蛊!左庶长染了水蛊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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