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十多艘竹筏已从支流冲入北江,径直撞到为首的小翼上,像极了扑在水牛身上啃咬的恶狼。数十名越人手脚并用,叼着武器,攀爬上大翼,与上面的秦卒肉搏。

    位于第二艘船上的韩信只看到,他手下的屯长在将一个越人踹下水后,寡不敌众,被另两个敌人杀死,那浑身绘满夸张纹路的越人战士熟练地割下屯长的头,高高举起,示威地朝这边大呼!

    “这是场伏击。”

    军正丞去疾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看向江流左右,从森林里不断冲出的越人,足有数百之多,他们扛着简易的木筏,扔到水里后,七八人挤在一起,用竹竿撑着,朝船队划来……

    他们或许早就看准了每日皆有秦军粮船途经此地,在林中藏匿许久,就等猎物上钩。

    整个船队十多条船,但只有三艘是小翼战船,其余皆是平底宽仓的粮船,除了划船的二十名徭役外,每艘只有一伍兵卒。

    在韩信呼喊下,船上的弩兵连忙朝侧方划来的越人竹筏射击,可纵然运气好射翻一二人,依旧无济于事,眼看那些木筏越来越近,既无木墙,又无撞角的粮船,根本没有反击之力……

    萧禄这时候才匆匆走出船舱,便有侧面竹筏上的越人举起手里的竹矛,猛地朝船上掷来,插在他边上,吓了萧禄一大跳。

    看着眼前的一幕,他面色有些煞白,脱口而出道:

    “快让徭役划船,冲过去!”

    “不行!”

    韩信打断了萧禄的话:“越人竹筏众多,纵然小翼能冲过去,后面的粮船载物多,速慢,只怕无法脱险。”

    “那该如何是好?”

    萧禄有些茫然,袭击发生得太突然,秦船拉成长队,越人从左岸乘茷冲来,这就意味着,每艘船上五个秦卒,要对付数倍于己的敌人……

    “我有个主意。”

    韩信指向越人较少的右岸,那里正好是平缓的河沙堆积之处。

    “向后头的船传旗令,随我冲上岸去!”

    “你疯了!”

    萧禄大惊:“你知道这附近有多少越人?众船一旦搁浅,便轻易无法下水,而越人从各处涌来,吾等休矣……”

    韩信语气急促地说道:“越人善舟楫,而我军各船各自为战,乃以短击长,以寡敌众,以无备敌有备,必败无疑。”

    “但岸上不同!”

    韩信指着那片可容数百人落脚的河滩,眼中闪着找到战机的光芒:“上了岸,纵是划船的徭役,也能舍舟参战列阵,一旦结阵,我军好整以暇,纵越人再多,吾等亦能以一敌十!”

    “疯了,疯了。”萧禄进退维谷,却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仍抱着一时侥幸道:

    “还是冲过去为好,不试试怎么知道……”

    “萧仓掾!”

    韩信变了颜色:“纵然吾等这艘小翼能够逃脱,但后头整整十多条粮船,够一万兵卒吃一个月的万余石粮食,就要丢了!”

    他看向去疾:“军正丞,这是大罪吧?”

    “罪当死!”

    去疾咬咬牙:“自百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军贼’,身死家残!”

    韩信颔首:“没错,事到如今,吾等若不想为军贼,被君侯处死,便只有拼死一战了!”

    至此,他不再管萧禄的意见,乘着越人竹筏还没靠上来,让船尾的小卒向后面的船打旗号,旗尖直指右岸!

    “冲上去!”

    “诺!”

    水手掰动了舵,船舱里的徭役们也加速划船,船头渐渐偏转。

    萧禄绝望地闭上了眼,他不明白,一向胆小,会钻人胯下的韩信为何今日如此疯狂。

    去疾也连忙抱住桅杆,省得撞击时被甩出去,这时候他发现,韩信在颤抖。

    “韩信其实也很害怕罢?”去疾如此想。

    殊不知,韩信是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却是无法按捺的兴奋!

    他知道,今日,自己将迎来真正的第一战!

    兵法上说: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这意思是,不论在什么场面下,都要避免以寡敌众,哪怕我军总兵力少,亦要专而为一。

    这道理韩信明白,但真正运用起来会怎样,他也不知道。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遂为众人所笑。”

    韩信的颤抖越发剧烈,不得不猛掐虎口,让自己冷静。

    “但磨砺十年的剑,若连条蛇都杀不了,屠龙,也只是痴心妄想!”

    “若如此,还不如,便折在此地罢!”

    下一瞬,伴着满船人的呼喊,小翼以极快的速度,重重冲到了积累着厚实白沙的河滩上!

    ……

    “真是大意了。”

    “三关都尉”安圃得到沿途亭障报信后,便立刻带人走陆路,赶到上游二十里外船队遭袭的地方,这一路上,他心中不由暗悔。

    本以为,在大军水陆清剿过一番,使沿途越人部落灭的灭逃的逃后,北江道足够安全,却不料越人竟如此大胆,这么快就摸了回来,还对粮船发动进攻。

    若那批粮食丢失,还真是巨大的损失。要知道,每一粒粮食,都是从江淮各郡,运到武昌、长沙堆积,再由牛马骡驴驮运,抵达郴县,再由数不清的民夫,人背手提,翻越五岭运到湟溪关,再装船出发的。

    加上这么多人力财力的损耗,算起来,每石粮食,价格相当于中原的十倍!

    这十多艘船,一万石粮若落入越人之手,哪怕是昌南侯,也会心疼吧……

    相比而言,死五百人,反而不算什么。

    但对船队幸存已不抱希望的安圃抵达河流汊口时,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十来艘船排成一排,静静地躺在河滩上,那些越人早已不见踪迹,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鲜血,以及河边被抛弃的木筏,证明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见友军过来,军正丞去疾笑容满面地走来,朝安圃拱手:“安都尉,不曾想,吾等押粮的末队,也能混到一场小捷!”

    “小捷?”

    去疾指着兵卒和徭役砍了后堆积在河边的首级:“力敌越人上千,斩首两百,兵民伤亡不到五十,岂非战捷?等这些船再下水,除了粮食,恐怕还要专门腾一艘出来装人头了!”

    说着,去疾还让韩信过来,介绍道:

    “舍舟登岸,结阵而战,此皆韩百长之功也。”

    安圃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却年纪轻轻的百夫长,不由惊讶:“汝等靠不到一百人,挡住了越人上千人进攻?还斩首两百!”

    韩信拱手道:“不止一百,加上划船的徭役,也有五六百人了。”

    他指着搁浅的船队,向安圃解释先前的战斗过程:“冲上岸后,众人合而为一,持弓弩者站于船上,其余结圆阵保护,站在水中或岸上,以盾牌矛戟挡住越人,便能占尽优势。”

    “而那些划船的徭役,他们虽无弓弩矛戟,却有砍柴用的砍刀,彼辈听说南越人好食人,畏惧之下,亦能拼死而战,为我守住阵脚。纵然越人骁勇且众,但极其散乱,分而为十,轮番进攻,仍是飞蛾扑火,几次扑上来都被打退,死伤惨重后,便各自退走了……”

    韩信只没有说,在武昌营监督这群民夫砍柴伐木之余,他也拿众人当试验品,分了一下行伍,练了练军阵。虽然也有人暗暗骂他“胯下之徒”“懦夫”。但有被韩信砍掉脑袋的伍长做先例,明面上的命令,无人胆敢不尊,所以虽不如正规军,但也略有秩序。

    不曾想,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安圃听罢后,暗暗惊奇,问韩信:“你叫什么?”

    “韩信……”青年垂下头,低声道。

    安圃有些不悦:“堂堂八尺男儿,说话怎如此轻声细语,你方才是如何指挥的?”

    他不知道,韩信在指挥时,可是嘶声力竭的……

    但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远到淮阴街头,或许是在秦营之中,韩信自报姓名时,却总是不自觉地放低音量。

    因为韩信知道,此名一直与“胯下之徒”“穷而无行”联系在一起,引来他人嗤笑……

    虽然韩信曾说,此事叫别人知道也未尝不可,但心里,总还是在意的。

    不过今日,周围众人的目光,不再是鄙夷和蔑视,而是敬重,因为他,韩百长打了一场漂亮仗,在电光火石之间,用自己的决策,让着五六百人保住了性命。

    知道韩信往事的去疾走过来,鼓励他道:“今日之后,军中将遍知汝名,你的事迹,甚至会传到昌南侯耳中,到时候君侯问你,你可得学着,大声报出来啊。”

    没错,今日一战之后,与此名相伴的,不止是屈辱了。

    “我叫韩信。”

    韩信抬起头,大声道:

    “淮阴韩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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