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咸阳城已十分阴寒,远方的战争似未影响这里,宫室中依然笙歌阵阵,歌舞升平。

    只是丞相官署中,两位先皇亲自任命的宰辅大臣相对而坐,忧心忡忡。

    冯去疾才刚刚携带韩、魏两伪王之头颅回到咸阳,却未能亲自见到二世,据说皇帝将两个头颅喂了饲养的虎豹,又让郎中令赵高传话道:

    “逆贼黑夫头颅何时送来?”

    二世恼怒于黑夫都打到汉中了,王、冯却毫无战果,遂不见冯去疾,冯去疾只好转而来找李斯,想请他代为转呈奏疏……

    “弃燕赵魏齐楚之壤,只守昭襄王时秦之故地?”

    右丞相李斯看完奏疏后抬起头:“冯君,这便是你的建策?”

    左丞相冯去疾道:“通古啊,我在宛城为督军,负责转运后方粮秣、兵卒,通武侯赴江汉力敌黑夫,而山东乘机变乱,六国遗士相立,叛秦,自置为侯王者不知凡几,大梁以东几已丧尽,河北也一片乱象,黑逆更乘机派兵袭击颍川,烧我粮秣。”

    “但即便如此,因为是通武侯掌兵,故军中将卒信心满满,在丹水大败韩信,连斩韩魏两伪王后,不少人更持速胜论:通武侯很快就能扫平黑逆,再灭六国。”

    “可回咸阳的路上,我却听说了不少无知黔首的看法,他们见关东今日失一郡,明日又失一郡,竟以为大秦即将败亡。”

    李斯叹息,是这样没错,因为违背了刚继位时的诺言,赋敛愈重、戍徭无已,官府现在很不得人心,民间对这场战争持悲观态度,于是二世皇帝严禁任何人谈论战事,违者以诽谤罪论处,法令诛罚日益刻深……

    但黔首们嘴巴是闭上了,但心里却越发觉得,前线怕是又败了。

    冯去疾道:“但依我看,如今之势,秦既不能速胜,也不会沦亡,而要进入一场持久之战了,总而言之,秦已攻之不足,但守则有余。”

    “先前之所以一直失地,是因为秦军分散在各郡,守土有责,反而自困于府邑,面对群盗举事,难相自救。与其让郡县陷入群盗包围各个击破,不若放弃难以守备之地,让郡兵退到太行、成皋以西。”

    “以河北之卒守井陉,中原之卒守成皋,河北、中原局势稍缓。通武侯便可集中兵力,将黑逆阻于南阳、汉中,甚至能恢复巴蜀,之后再塞险要之地,据西土以自守,如此,则可保社稷安稳。”

    李斯沉吟后打破:“这是你的提议,还是通武侯的提议?”

    冯去疾道:“虽并无通武侯署名,他也未曾吐露,但观其布置,早在这样打算了。”

    “依我看,关中巴蜀富庶而南方贫穷,北方户口众多而南方地广人稀,只要拖下去,内修政而外连横,离间复辟的六国,则大秦必能再度一统!”

    李斯颔首:“你这是老成谋国之言,经过秋天的大战,经过巴蜀之叛,明眼人都清楚,想要短时间内平定叛乱,是不可能了,只是……”

    他将奏疏合上,语重心长地说道:“这话吾等私下说说尚可,但绝不能写成文书奉于陛下,身为朝廷大员公然主张弃土,恐怕是会被御史们抨击成‘誉敌以恐众’,甚至被认为是通敌啊!”

    “你看王贲就聪明,他只做,不说。”

    冯去疾笑道:“但总得有人说实话啊。”

    “你有所不知。”

    李斯开始给冯去疾讲述近半年来都城的局势。

    “陛下继位之初,便抓捕过一批黑党,要么是黑夫在北地郡的旧部,要么是其亲朋好友,于是北地郡尉章邯潜逃,柱下史张苍亦不知所踪,近来又有传闻,黑夫长子也躲在关西,这定是有人在暗中藏匿庇护!陛下甚怒,认为是群臣督责不力,遂将廷尉撤职。”

    “而蜀郡之叛后,陛下更加疑神疑鬼,上个月,惊闻黑贼进入汉中,袭取西城,更是大惊,觉得各地郡守、县令也靠不住,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便开始置换长吏,让他公子时的亲信们身居高位。”

    “在咸阳也有大动作,先把蒙恬、蒙毅兄弟重新下狱,又将群公子也软禁在家,不得随意走动,鼓动民间相互告发,希望揪出暗通黑贼者。至于那些上奏阐述战局不利的人,都遭陛下迁怒,身陷牢狱……”

    “于是群臣百姓人人自危,已无人敢谏,反倒是几个狱吏乘机献言,说他们有办法数月扫平黑贼、六国,得了赏识。现被任命为都尉,带着关中善射之士及骊山刑徒训练,开春便要去汉中,去巴蜀收复失地了。”

    冯去疾的儿子冯劫就被困在巴郡,但他却也知道,收复之事急不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战线,让内部人心安定下来,闻言大惊:

    “朝中局势至此,通古身为百官之首,为何不劝阻陛下?”

    李斯也很无奈:“我数欲请间谏,却都没见到陛下。”

    “陛下自从先皇葬礼后,便不坐朝廷见大臣,只居禁中,或去甘泉宫,作角抵优俳之观。而使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就算丞相、御史大夫有事,也必先见赵高转呈。”

    冯去疾骇然:“赵高贱人也,竟掌大权至此?他这样做,不是隔绝陛下与大臣么,好从中擅权么?”

    他思索道:“通古,这赵高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长此以往,恐成大祸啊,不可不防。”

    李斯摇头道:“赵高是陛下之师,陛下对他的信任,远胜于你我二人,此事只能缓图。”

    他将奏疏还给冯去疾:

    “眼下黑贼已入汉中,距离咸阳不过隔着道山岭,烽燧旦夕可至,陛下方惊,这时候谁提出弃土,在他眼里,谁就是叛贼,就是与黑夫相通。”

    “这样,这封奏疏,你先收回去,等过些时日,前线局势稍好些,我再同你一齐入觐不迟……”

    等冯去疾告辞后,李斯送他出门,虽是大冷天,却见李斯府邸外,排队拜见的人,又排得老长,搓手跺脚,见李斯出来,纷纷下拜。

    当年李斯因买通内侍打听秦始皇言辞之事,一度被贬,门庭冷落的情形,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李斯视若无睹,只与冯去疾拜别,又回到了府中——门外求见的人,依然要排着队,一个个来。

    门合上后,李斯喃喃道:

    “去疾啊去疾,难怪先皇如此信赖你,一度还让你居吾之上。如今看来,冯氏一门,皆忠恳之人也,不论是冯毋择还是你,皆谋国而忘身。”

    而他李斯则有所不同,谋身,永远在谋国之前!

    等吃完极为讲究的夕食,李斯的次子来了,将一封信交给了他。

    “父亲,汉中有门客密报,是关于冯劫的!”

    ……

    而此时,冯去疾回到府邸,刚进门,就得面对老妻的追问。

    他只好解释道:“王贲将军也已派人去汉中击贼,关中也会在开春时发大军十万入汉中,定能重新打通米仓道,为劫儿解围!”

    冯夫人依然哭哭啼啼,为儿子的命途担忧:“他不会打仗就不要打,上次伐匈奴就这样,怎么老是让人给围住了呢?”

    好容易才安抚完老妻,让她喝了点粥,长女也哭着回家来了。

    冯去疾的长女,嫁给了公子高,她回家来抱怨,说公子高被牢牢监视,难以出门。

    “不是亲兄弟么?为何陛下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正因是亲兄弟,且公子高是皇次子,扶苏之后最有资格继位的人,先皇甚至一度欲立他为储君,所以才要防啊……”

    冯去疾心中如是说,这件事他管不着,也不敢管,只希望形势缓和后,二世皇帝能看在骨肉亲情,和冯氏这些年立的功劳上,放过公子高。

    他好说歹说,打发了长女回去,眼看月上梢头,便让人掌灯,欲熬夜再修改下那份奏疏,外面却又响起了剧烈的叩门声!

    家宰慌忙来报:“主君,是宫中派人来了,请主君相见……”

    冯去疾诧异:“莫非是陛下回心转意,欲连夜召见我?”

    他连忙穿戴好官服,佩上印绶,匆匆出门,却见门口尽是明晃晃的火把,郎卫武士甲胄黑幢幢的,将冯府团团围住。

    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赵高的弟弟,中郎将赵成扶剑上前,朝冯去疾拱手:

    “冯相,刚获知消息,君之子,裨将冯劫以属卒两万投降黑贼,并发檄文诽谤陛下,陛下震怒!今冯氏恐有通黑之嫌,还请冯相,随吾等走一趟罢!”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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