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兄,弟真是愧对你,愧对武成侯啊……”

    奉黑夫命,按照剧本在阵前喊完话后,王翳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眼里含着泪,心中满是愧疚。

    这不是逼着他,硬要将白说成黑么!?

    昧着良心编排了通武侯临终遗言,王翳唯恐从兄的鬼魂会像周宣王时受冤而死的杜伯那样,乘白马素车,着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来追杀他。

    王翳抬起头,看着笑眯眯在前相迎的黑夫,心中暗道:“若以死者为无知则止矣,若死而有知,兄长化作厉鬼来报复,要杀,便先将这黑心的黑夫杀了罢,反正他站在人堆里,也挺显眼!”

    长得很显眼的黑夫好似不知王翳心中所想,十分热情:“王司马真是辛苦了。”

    让王翳随他回营帐,黑夫让左右退下,只留两名亲卫,却叹息道:“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王氏,以及通武侯身后名着想……”

    “吾兄的身后名不是让你给污了么?”王翳心中暗道,嘴上却唯唯应诺。

    “武忠侯说得对,说得对。”

    黑夫道:“新野已破,宛城已降,穰城被围,司马鞅、甘棠仓皇西奔,又为我偏师追击袭扰,可能也走不了。”

    “事到如今,局势已十分明了,这场仗,南方必胜!”

    他说道:“王司马,我且问你,若世人知道,通武侯直到最后一刻,仍固执己见,宁可让三军撤回武关,将大秦的命运继续交给伪帝佞臣,也不肯反正。待我率军入关,靖难功成后,该如何处置曾阻义师的王氏呢?”

    王翳顿时大为紧张,起身拱手:“武忠侯,罪人已按君侯所言,一一照做了,我……”

    “我知之。”

    黑夫比手:“只是打个比方,坐下,快坐下。”

    两名亲卫上前,将失态的王翳重新按在坐榻上,王翳很不安,好似这是个火塘。

    黑夫起身,负手缓缓道:“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到现在还妄图维护伪帝佞臣的,终将被北伐军踩在脚下,零落成泥。”

    “就拿王氏作比方,若顽抗到底,我纵不会像胡亥灭冯氏那般族诛王氏,但惩罚却是少不了的。别说一门三侯的地位了,频阳王氏恐怕会被拆分流放,子弟永为庶人了……”

    黑夫说得轻松,王翳却寒毛直竖!

    却听他继续道:“而通武侯,在史书上,恐怕也要被记上一笔。殷之衰也,有费仲,恶来。足走千里,手裂兕虎,任之以力,凌轹天下,威戮无罪,崇尚勇力,不顾义理,是以桀纣以灭,殷夏以衰。我唯恐通武侯,会被说成是今之恶来啊。”

    成者王侯败者贼,谁能赢得这场战争,谁就有对参与者盖棺定论的权力!

    齐太史简?晋董狐笔?早没了!

    春秋以降,史官已沦为诸侯们为政治服务的工具,魏国史官为赵魏韩瓜分晋国洗地,将弑君说成是晋侯“遇盗”。

    秦史官更真实,不仅记述简略,还多记好少记坏,比如秦始皇二十二年到二十三年间,李信败于项燕,亡七都尉这件事,在朝廷正式史册上居然找不到,更未通报各地,能瞒就瞒,搞得喜的“编年记”上亦无此事,还是黑夫他们回乡才得以知晓……

    所以,记录眼下发生何事的笔杆子,握在陆贾、叔孙通等人手里,而要他们写什么,是褒是贬,全凭黑夫心意……

    至少正式记录是如此,至于他们私下里偷偷写私史、日记,黑夫管不着,也不想管。

    他笑道:“可现在,我却全了通武侯之名,在天下人看来,老将军幡然醒悟,王司马弃暗投明,就算关内的王离不愿归附,也只当他是不尊父命的逆子。但至少整个频阳王氏,其性命便都保下来了,君等也不必背井离乡。”

    “把王老将军的身后名,从黑洗成白,这就是我的良苦用心,也是出于对通武侯的敬重,给予王氏的一点善意……”

    好话都让黑夫说了,王翳能说什么?纳头便拜就是。

    “罪人竟不知武忠侯用意如此深远!”

    梯子都递过来了,岂有不下之理?贪生怕死这种事,只有0次和1次的区别。

    黑夫扶起王翳:“虽然南阳已归附,我军实力大增,但入关非一朝一夕,眼下南军缺少车骑,我欲让你作为骑都尉,替我在南阳训练一批车骑,何如?”

    “翳岂敢不从!”

    王翳道:“不过南人善舟楫而不善马,训练武骑士、武车士,需得精挑细选,亦非一年半载可成。”

    黑夫摇了摇头:“倒不是训练新兵。”

    王翳诧异:“那兵源是……”

    黑夫朝外面一指:“那些已降我,还有即将降我的北军车骑,这便是现成的兵源,我欲收编他们,为吾所用!”

    王翳愣住了,他自己虽也是降将,但在穰县城前的表演后,是彻底回不了头了,遂也忍不住提醒黑夫:“君侯,新野之兵虽降,然其心不服,用他们来打北军?只怕临阵不听,事必危……”

    “谁说我要用他们来打北军?”

    黑夫却笑了。

    “吾等的敌人,只有伪帝胡亥的小朝廷么!?”

    ……

    虽然穰城的三万北军被黑夫一通宣传,搞得军心大乱,但事实证明,嘴遁再强,终究只是辅助。

    南北双方对敌已久,城内尉卒亦担心自己一旦投降,却又轻易不得入关,父母妻子尽为朝廷诛杀,所以踌躇不能决。

    但这份抵抗的决心,也只持续了数日,便轰然崩塌了。

    黑夫令三军以江陵工匠新制的床弩,在数百步外猛射穰县城头——尽管精度还是不行,但因为是墨者所制的绞盘上弦,威力巨大,孩臂粗的矛射出去后,竟能成排地钉在夯土城墙,虽然没杀死几个人,却将穰县之内的守军吓得够呛。

    城内三名都尉见南军有如此利器,司马鞅救兵又久久不至,恐怕真如南军所言,已经撤回武关,抛弃断后之人了。

    “司马鞅、甘棠,真不为人子也!”穰城守卒骂骂咧咧。

    外无救援,内部不稳,他们从将尉到兵卒,都心灰意冷。

    三名都尉知道,再不做决定,士卒恐怕要兵变反戈了,遂在四月初三日这天,派人出城约降……

    投降定在四月初四,黑夫百般戒备,士卒手持戈矛,警惕地注视着城门,材官弦上满,后边的车马也随时能够开动。

    他们人数不过守军两倍,万一对方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必将是一场恶战。

    “我当年在鲖阳就是靠诈降才率军突围的,不可不防。”

    黑夫嘟囔着,在准备好一切后,让人放开了围城的一角。

    好在,城内并无大智大勇之人,三名都尉任命地自缚出城,拜在黑夫马前,垂泪而泣,黑夫让人将其一一松绑,送去后方好生招待。

    都尉之下的兵卒,也按照建制,由率长、五百主带着,垂头丧气地走出穰县,纷纷在门外抛下兵器、甲胄,不多时便堆成了两座小山……

    等最后一个穰县兵走出城池,黑夫让季婴带人入城检查,确定此城已空,而降卒也被带到空地上排排坐,打散建制,等待发落后,他才算松了口气。

    旋即披上大氅,登上城楼,一挥手,向三军宣布:

    “穰城,是北伐军的了!”

    “大帅战无不胜!”

    “君侯攻无不取!”

    北伐军山呼庆祝,黑夫却感慨良多。

    他改南征军为北伐军,正是去年四月份,而穰县距离襄阳,不过两百余里,因为王贲阻拦,这一步,他们跨了足足一年啊!

    “通武侯啊通武侯,你耽搁了我这么多时间,我还巴巴地为你洗白,顺便保下频阳王氏全族性命,真是以德报怨啊!”

    “不过话说回来,谁让您的父亲,武成侯王翦,不仅是我成亲的媒人,还是我偷学兵法的师傅呢?不看僧面,看佛面……”

    黑夫摸了摸头,才想起这会中原没有和尚。

    总之,这一步算是迈过来了,南阳百万生民,穰县三万降卒收入囊中,但而黑夫的脚步,并不会止于此!

    黑夫看向西方。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那里有连绵的群山,是邓林之险。

    有川流不息的河水,是承载了秦楚国运的丹阳之水。

    在那条狭窄山道的尽头,则有一座雄伟的关隘!

    数百年前,老子曾骑青牛而过。

    而现如今,十万北军,正沿着驰道,向武关仓皇撤离!

    黑夫知道,不可放他们全须全尾归去。

    “若能多留下一人,入关时间,或许便能提前一点,这场残酷内战的血,也就能少流一点……”

    他抬起手,示意三军静一静。

    “二三子,尚有余勇乎?”

    一片缄默,旋即有个大嗓门大声喊道:“大帅说笑了,此城不战而降,吾等本来为先登夺城攒足的勇气都没派上用场,又岂会没有剩余呢?”

    三军皆笑,都大呼尚有余勇,其声喧嚣尘上!

    “善!”

    黑夫拔剑,指向残阳如血的西方,下达了军令。

    “追!”

    “宜将胜勇,追穷寇!”

    ……

    赶在天黑前,两万人由共尉带领,雄赳赳气昂昂向西开去,一路军歌嘹亮。

    “打倒胡亥,打倒胡亥,除奸臣,除奸臣。”

    “北伐靖难成功,北伐靖难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虽然两千年语音差距甚大,显得不太押韵,更入不了阳春白雪之人的眼,但却是真正下里巴人都听得明白的旋律——简单重复,容易洗脑。

    不远处的俘虏中,一位名叫骆甲的北军骑将五百主,原本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蚂蚁,此刻被南军的歌声惊得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这群士气旺盛的”敌人“。

    骆甲不由想起十多年前,自己随通武侯伐灭六国时,也曾是这般英勇无畏,不惧任何敌人,在秦旗之下,所向无敌,高唱《无衣》,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那才是秦军啊!

    而今,摸摸已有几根白丝的头发,看着身旁面容愁苦的关中同袍,怯怯不安,竟是如此陌生。

    正儿八经的秦军,弃甲而降。

    那些关中老秦人看不起的荆地“新秦人”、“叛军”,其士气斗志,却又如此熟悉。

    骆甲想起已亡故的通武侯,又想起方才黑夫在穰县上的呼喊。

    “宜将胜勇,追穷寇……”

    一时间,骆甲老泪纵横。

    “吾等的勇气呢,又去哪了?”

    ……

    PS:回到昆明有点晚了,今天只有短小无力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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