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陆城内,百姓与官军正白刃相交,城外的道路田野里闾间,却冒出一支“大军”来……

    其中有衣衫褴褛拿着五花八门竹木兵器的安陆县逃人,也有甲胄鲜明,持矛带刀,只在额头或手臂上缠白巾以示区分的秦卒。

    冯敬粗略计算,至少上万人,还有更多的人正在从远处奔来,隔得远,望上去他们似乎只有蚂蚁大小,然而满山遍野都是。

    他们并没有什么明确的阵列,却有统一的口号,都敲击手里的家伙,齐声大呼

    “武忠侯至矣!”

    城东城南城北城西,一时间四面皆呼,一声接一声,如春雷,潮水也似扑入城内众人的耳中。

    眼看被团团包围,腹背受敌,城内的普通兵卒一时骇然,纵然是冯敬,也不由大惊!连忙调集众人上城墙防御。

    但来的毕竟是对安陆极为熟悉的本地人,不少还参与了墙垣的修补,高矮薄厚都一清二楚。且黑夫从江南带来的四千短兵,也皆是久习武艺,手持武昌营缴获劲弩的,他们集中在城南,与城墙上守军对射,竟不落下风。

    黑夫位于队伍中央,他骑在马上,头裹赤帻,身后是几面布联和大旗,极为显眼。在他左右聚集了数百骑,执兵静立,虎视眈眈。

    黑夫指挥自若,眼看弩兵压制住了城头的火力,便大喝道“阿豹,贼人堵着家门,为我破开条道!”

    “诺!”

    东门豹立刻带着上千人人,对南城门发动了进攻。

    而对付这样一个墙垣低矮的小县城,不必攻城巢车,更不用意大利炮。

    高举的盾牌挡住头顶杂乱无章的箭矢,数十人则举着粗壮的树木,冲击安陆南城门。

    城墙颤抖不已,城门则不断破裂,数十下后,便破城而入!

    进城比想象中的简单,一来是因为冯敬想要跑路,本就没打算守城,未曾堵上城门。二来,城内万余青壮的暴动,冯敬的人手都在街道附近与之鏖战,来不及回防城门。

    守方有些呆愣,攻方却立刻扔了树干,抽出刀剑呼叫着涌入城中,他们身后,是源源不断的援兵。

    在装备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巷战的精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论勇猛,东门暴虎若称第二,没有敢称第一,却见他手持双戟,与来阻挡的守卒短兵相接,前突后杀,大呼酣战,只须臾间,已有十余人死在他戟下!

    而旁边的安陆籍贯短兵们在自家土地上,为了早点救出被关在城中的家眷,也战斗力倍增,短刀劈砍,长矛直刺。

    一行人如入无人之境,杀得来阻拦的人连连后退,丢下上百具尸体,往北边退去,自身尚不能顾及,更别说堵上城门了。

    眼看东门豹已杀出了一条血路,黑夫也催动了坐骑,带着一众骑马的扈从,直接从城门冲入城中!

    说起来,在安陆这么多年,不管地位多高,每次回乡,黑夫一直遵纪守法,在大街上策马狂奔,这还是头一次。

    如同一道旋风,他们扫过尸横城门的战场,进入满是街垒和残骸的街道,也看到了那面鲜艳的,尚在坚守阵地不退的红旗……

    “去那边!”

    东门豹等徒卒开始扩大战果,从城南向城东进攻,黑夫一行则踏过满是血污的街心,一路向北。

    他不是要打一场击溃战,而是一场歼灭战!

    或许是被安陆人的勇气所激,一向稳重的黑夫此刻一点不怂,反而像个莽夫。

    黑夫沿着长街奔驰,就这样一路杀出重围,击溃几道防线,来到了街垒前。

    他身骑黑马,远远望去通身皆黑,唯独头顶的赤帻极为耀眼,像一朵跳跃的火焰,在垣雍面前停了下来。

    垣雍呆呆地看着眼前如天神下凡的将军,一时间连行礼都忘了。

    看着这群身上满是污泥灰土,眼睛却格外铮亮的年轻人,黑夫问举旗的垣雍道

    “后生,认得我么?”

    “武……武忠侯?”

    “我就是黑夫。”黑夫点了点头,问道

    “你叫什么名?”

    “垣雍!我叫垣雍!”

    这下垣雍答应得很大声,恨不得让全县人都知道自己的名。

    “垣柏是你什么人?”黑夫记性不错。

    “是我父!”

    “好,你比汝父更有血性!”

    垣雍这下才想要行礼,却被黑夫阻止了,他看着这群鏖战许久,伤痕累累的后生,露出了笑。

    “后生可畏啊,不过,汝等还有气力随我冲一阵么?”

    “有!”垣雍和一众年轻人齐声回应。

    “大善!旗来!”

    黑夫伸出了手,垣雍下意识地将旗帜递过去。

    安陆最优秀的儿子,接过这面鲜艳的红旗,纵马回身。

    东门豹吴臣等人,已从城南带着人席卷而至,正要将城东北的敌人团团包围,但对方毕竟是大秦的精锐正规军,仍在负隅顽抗,甚至试图从城西突围而走。

    是时候打出最后一击了。

    黑夫亲自擎着旗帜,旗尖向东!

    “走!救家人,擒冯敬!”

    “跟着武忠侯,救家人,擒冯敬!”

    原本力竭的垣雍等人,复又有了无穷的力量,大声吼着,紧随黑夫,向城东发起了反击!

    而前一刻还有些士气低落的城西,被这面旗帜激励,忽然间人声鼎沸。

    武忠侯回来了,来救大家了!

    再也不需要惧怕,再也不需要退缩,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跟着战无不胜的黑夫将军,冲他娘的!

    季婴带着一群曾追随过黑夫的老兵旧部,第一个从残垣断壁里涌了出来,摩拳擦掌。

    一群拎着屠刀的狗屠气势汹汹,从巷子里钻出,满脸凶恶。

    垣柏闻一尺等商贾工匠,也现出了身形,步履蹒跚,却昂首挺胸。

    甚至连被嘱咐要保护好妇孺的十余岁少年们,也忍不住爬上屋顶,站直了身子,挥舞旗帜助威,想要见证这一幕……

    他们从小到大,听说过武忠侯数不清的故事和传奇。

    而今日,他们,乃至于整个安陆县黔首百姓,一切男女老幼,甚至是一条帮主人咬那些贼兵的狗,都参与了这场战斗,都将成为这故事中的一部分!

    他们看到了什么?

    狭小的县城,犹如一口煮沸的大鼎,人头攒动,如同沸开的浪花,再度涌动起来,跟着醒目的红旗,朝城东扑去!

    城东的防线在迅速溃败,面对汹涌而来的汪洋大海,他们连扣动弩机的勇气都已丧失,大多数人明智地选择扔了武器,跪在街边投降……

    县寺越来越近,胜利在望,垣雍努力迈动脚步,跟随那纵马擎旗者,看着他无畏的背影,心中只有两个字

    “英雄!”

    他喊了出来。

    引导父兄昆弟们的,是安陆的大英雄!

    黑夫听到了,但没有回头,因为这一刻,他也被这万丈豪情,感染得激动不已!

    他心跳激昂,回荡战鼓隆隆。

    脚下是血,眼中是泪。

    但心中,却仍然清明。

    “引导人民的,是自由!”

    ……

    “母亲?”

    城中还有零星的战事,东门豹奉命去擒拿被困在城楼上的冯敬,黑夫则第一时间冲入县寺,跟着大哥衷,来到了母亲的病榻前,跪下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是儿回来了。”

    母亲早不是十多年前一头乌发了,花白的头发,昏黄的眼睛,就是一个虚弱瘦小的小老太太。虽然这些年衣食无忧,但一连串的变故,还是击垮了她的身体,据衷说,母亲几次都至弥留,能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恐怕是一直不相信你已死去,定要等着见上一眼。”衷说着,已回过头抹眼泪。

    听到喊声,母亲睁开了眼,看到了黑夫,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眯着眼确认了一会,松了口气。

    “老妇就知道,我儿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十多年前,你生了那场大病,不也活过来了么?老妇查过日书,你可是要活过七十岁的……”

    那是命运的拐点,并非取而代之,而是融为一体,所以他才一直以两个身份一起生活,并且永远不会换掉“黑夫”这个土掉渣的名。

    因为这是母亲给取的。

    做人,不能忘本。

    “儿不该伪死,让母亲受了这么多苦,担惊受怕,儿亏欠母亲!”

    黑夫磕了三个头,向母亲认错。

    “你不欠老妇什么,我也从不相信你死了。”

    母亲如同小时候那样,揪着黑夫的耳朵笑道“你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过老妇!”

    她的声音随即低沉

    “倒是始皇帝待你不薄,又是加官,又是进爵,我听说他不在了,奸臣逆子改了遗诏,这才苛待安陆人。仲子,你做的事,可对得起皇帝?”

    忠恳,守信,睦邻,这是老太太从小一直教儿女们的事,简单,却是做人基本的道理。

    黑夫肃然,在母亲面前,他可以说真话“我扪心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皇帝的事。”

    “相反,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继承始皇帝的理念和事业!”

    “天下一统,同风,九州同贯,这是他期望的,黔首是富,四海安宁,这是他不曾做到的!儿都会一一实现!”

    “好,这就好。”母亲不懂那些国家大事,复又问道

    “那么,你对得起安陆人,对得起外面的父兄昆弟们么?”

    这个问题却是把黑夫问住了,他缄默半响才道

    “我欠安陆人,他们早就与我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我伪死举事那一刻起,他们注定要流离失所,未来也会流血流汗流泪!”

    因为他,所有人都要被迫卷入这场时代浪潮。

    他点了点头,确认这点“没错,我欠他们!”

    这时候,外面又想起一阵呼声,声音是如此高昂巨大,是安陆人在询问糖妪是否安好,顺便呼唤他们的英雄。

    “外边又打雷了么?”

    母亲好像又糊涂了,翻过身,似是想再睡会。

    “仲子,出去吧,安陆人盼这场雨,许久了……”

    ……

    黑夫重新露面的时候,整个安陆都了。

    武忠侯去见自己的母兄,其他人也纷纷寻找起亲人来。

    逃亡在外的安陆人找到了一度失散的亲属,抱在一起哭得涕泪横流。

    追随黑夫南下的八百子弟也与家人团聚,他们或搂着妻妾,或抱着两年未见已认不得他们的孩子,胡渣戳得孩童们扭捏不已。

    他们是欢喜的。

    但也有哀伤的一幕。

    白发苍苍的老人,寻找自己的儿孙不见黯然神伤,牵着娃儿的妇女,依在街头的尸骸面前,泣不成声,得由邻居帮忙收拾良人的骸骨,而黑夫带来的兵卒们,也在努力收治伤员,顺便将俘虏的关中兵拘押起来。

    世上无有不流血之革命,有人会丧生,有人会活下,但在做选择的时候,他们都站了出来,用性命做赌注,烈士的鲜血,浇灌了安陆的大街小巷。

    所以黑夫才说,自己欠他们。

    但安陆人,却不这么认为。

    “多谢武忠侯,救了安陆!”

    手持鸠杖,德高望重的县中老人颤颤巍巍地倒了米酒,来敬黑夫。

    “多谢武忠侯,救了吾等!”

    在云梦泽里匿身逃难的数千人齐齐下拜,若非黑夫带着他们杀回来,众人恐怕将永为亡人,再无与家人团聚的一天了。

    “多谢武忠侯,救了安陆人!”

    城楼上街道上屋顶上,沟壑里,数万人都向黑夫肃然行礼,觉得若非这及时赶到的春雨,他们将凶多吉少……

    黑夫却在受了众人一拜,享受他们的赞誉后,朝他们复拜

    “救了安陆人的,不是我!”

    秦始皇帝,他高高在上,看不到黔首的力量

    但黑夫看得到,或者说,他本就是一微末黔首,所以他明白这力量是多么伟大和可怕。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他们,才是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动力,而不是王侯将相。

    看不清这一点的人,管你名号是枭雄还是奸雄,最终都将被人民所弃,在历史死循环里打转!

    黑夫之所以敢带着几千人冒险杀回安陆,就是相信这种力量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

    “不是我来救安陆人。”

    黑夫朝全城父老乡亲行了三拜大礼,让士卒将他的声音,传递给所有人!

    “是安陆百姓,是汝等之勇气与无畏,救了自己!”

    ……

    晚上木有,不用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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