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城区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只持续了短短一上午,中午12点过后,乌云就又滚滚聚集。林淼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惆怅了大半天,老林居然在客厅里哭了,哭得跟个被二奶绿了的14o多斤的胖子似的,站在儿子的立场上,林淼是有点同情老林的,但是理性地讲,这种破事显然又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地方,所以连安慰都不方便,就只好躲起来,先让老林哭个痛快,自己也能抽时间,把今天该刷的题目刷了——林淼真的是好佩服自己,这种时候,居然还能保持学习节奏,简直是学习使我麻木不仁,学到这个份上,不拿个中考状元都对不起自己。

    林淼在阴沉沉的环境下,刷了足足三个多小时的卷子,做完周末保底计划的两套数学和自然科学中考模拟卷,离四点钟还有十几分钟的时候,林淼终于推门而出,打算抽空跟老林谈一谈理想和人生。走出房间,客厅里烟酒气味缭绕,老林一脸凄凄惶惶坐在地上,背靠着沙,浑身上下散着颓丧、忧郁和油腻的气息,林淼看得不由自主地嘲讽出来:“咦~~~”

    老林听到这刺耳的声音,抬头看看林淼,眼里带着些许的愤怒,但又马上无力地低下了头。显然他也意识到,自己现在不但是个被绿的男人,同时也是渣男,是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王八蛋,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是违背组织纪律的准阶下囚,所以他是没有资格愤怒的。

    林淼摇着头,快步走到卫生间,拧了把热毛巾,然后走回老林跟前,递上去道:“擦擦吧,等下说不定还有人来找你的,你这个形象太不适合招呼客人了。”

    老林拿过毛巾,一张嘴,声音都是嘶哑的,伤心道:“爸对不起你啊……”

    “这话不对,你对不起我妈,对不起你自己,唯独就是没对不起我,我不需要你跟我道歉,你以后好好做人,别拖我后退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林淼站在老林跟前,话说得直白而坦诚,扎得老林肝肠寸断。但林淼觉得没什么,在经历了上辈子那么多的坎坷后,现在只要老林还活着,只要老林保持精神健康,四肢能动,能自己吃饭,能自己走路,最关键能自己上厕所,这世上就不存在什么别的困难。要是老林还能自己养活自己,那简直就完美了。

    对老林,林淼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很多事情,真的是缘聚缘散,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强求不得。从多年前到现在,林淼一直是相信一件事的:人的一生,能享到的福分,终归是有定数的,有些人享福在前,吃苦在后,有些人吃苦在前,享福在后。太大的福气,受不住,那就成了灾患。所以老林这两辈子的大气运,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一年来生在老林身上的一切,就当做是一场梦吧。现在梦醒了,以后他们爷儿俩还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老林擦干净脸,林淼又给酒店前台打了个电话,叫了个人上来收拾房间。

    房间的窗户全都开得大大的,没一会儿,等保洁员手脚麻利的把屋里的垃圾都搬出去,不到五分钟,家里就来了客人。罗万洲和张开一起来的,连秘书都没带,关上房门,连林淼在内,一共四个人,聊了大概4o分钟左右,两位大佬就又匆匆离去。

    两个人走后,老林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林淼却久久不能平静。

    干爹和张大爷带来的消息,实在是太劲爆了……

    可以说早上牛知府和冯骁动手之前,所有的一切,全都在林淼的预期之中,但从牛知府和冯骁出招开始,事情的展,就完全脱离了林淼给王二爷设计的轨道。

    而历史的真相,也终于原原本本地浮现了出来。

    据罗万洲和张开所说,班子成员会议,从早上11点一直开到下午3点半,才初步得出了结果。高老三在会上将底牌打尽,但全都被早有准备的牛书记一一化解,最后经他们全体成员表决,高老三直接在班子会议上就被停止了工作,会议纪要现场传真给了省纪监委,下一站,恐怕不是秦城,就是和秦城差不多的地方。

    至于老彭那边,还需要走司法程序,先由市检察院提起公诉,官司可能旷日持久,但总而言之,这一回,谁都保不住老彭了。这位扎根东瓯市多年,堪称东瓯市民营企业一代目的巨佬,将注定消失在东瓯市的历史上,作为城市的一个大污点,销声匿迹,实属正常操作。

    林淼这下才终于恍然大悟,何以接任康府台接棒牛知府,空降东瓯市后能一路平推下去,因为东瓯市上下能和他掰腕子的、和他存在利益矛盾的人,一个都不存在了啊!

    相比这些消息,老林那点事情,真的连个屁都算不上。

    在张开的描述下,先老林这回的事情,根本谈不上职务犯罪,违纪程度,顶多也就是行政处分的水平,而且今天这件事算是快刀斩乱麻,老林以后的处分通知也就在用人单位内部贴一下,绝对不可能对外声张。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社会负面舆论——就算有,那也只是老林个人裤裆里的事情,和宣传部没有关系。

    其次,鉴于老林这次的事情确实有点影响官声,所以宣传部的职务绝对是没法再保留了,市里也不可能再待下去,目前张开的想法,是先让老林去瓯城区人大待一段时间,至于还能不能回来,得看以后有没有合适的时机。还有,原本应该被收入1995年东瓯市《年鉴》,也就是难得的青史留个小名的机会,老林是别想再有了。不过林淼的名字,很幸运没受到老林的牵连,将成为录入城市年鉴的最小年龄的纪录达成者。

    最后一点,某个美女小姑娘想在离开前再见老林一眼,但直接被林淼一口回绝了。这尼玛刚死里逃生,老林和那小姑娘要是劫后逢生地来一场干柴烈火、天雷地火,然后一个上头,为了“爱(pa)情(pa)”奋不顾身地怀揣巨款跑了,将来要再出什么乱子,替他们擦屁股的人,还不是他林三水?

    送走罗万洲和张开这位两个在会上投票,助攻牛知府对高老三动了致命一击的大佬,林淼坐回老林身边,爷儿俩站在截然不同的两个层次上,异口同声叹了口气。

    过了半晌,老林突然又愤怒起来,咽不下气地想马上飞去京城找小孟单挑,口口声声要弄死小孟全家——法律上故意伤害致死的那种弄死,物理毁灭的那种弄死。

    林淼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老林在房间摔靠枕,冷冷地来了句:“然后呢,跟他们全家一起吗?你想好该怎么跟我妈解释这个事情了吗?”

    老林一听这话,不由得又安静了下来。

    林淼又继续冷冷地说道:“爸,那个女的我见过,睡她的男人,十个里头九个要折寿,你跟她说到底也就是单纯的肉体关系,搞得自己这么要死要活的,你让我妈怎么想?是不是这次事情没爆出来,你就真打算跟我妈离婚,去娶那个女的了?你以为你每个月四万、五万的,能供她多久?《小院杂谈》和《僦居微》的销量已经开始下滑了,我不给你写,你还能找谁?你扪心自问一下,你睡她那么久,这笔钱到底是你掏的还是我掏的?她到底是崇拜你还是崇拜我?她到底是奔着你的名气和钱来的,还是奔着你这个人来的?你的名气和钱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些问题,你背着我妈去睡她的时候,想过哪怕一次吗?”

    老林被林淼顶得说不出话来,安静了半晌,突然又像是选择性失忆,调转枪头,破口大骂王岚:“王岚这个死嫷媢!老子哪里对不起她了!她要这么弄我!”

    “她不弄你,早晚也会有别人弄你,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自己管不住裤裆你怪谁?”林淼陷在沙里,淡淡说道,“王岚为什么要搞你?她要搞你,不是很正常吗?你倒了霉,你上面的人全都跟着一起倒霉,上头的领导一换,有什么位置空出来,她就不能上去了?

    爸,我前些天教你一段子贡赎人,今天再教你四个字,叫君子慎独。

    你以为你私底下做坏事,神不知鬼不觉,做了也没人知道,就能随便乱来了?但是一百个倒霉的人里头,有九十九个都是死在私底下干坏事上的。越是没人监督的时候,人就越容易犯错,犯下的错误就越大越严重。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做了坏事,就要付出代价,坏事越坏,代价越大。爸,你该庆幸啊,如果这回换了你在王建新的位置上,出了这种事,不光你要完蛋,我将来也别想有什么好日子,连带着你孙子的日子,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幸好你就是个芝麻绿豆官,做错了事,也造不成什么影响,不然你以为,这次上面的领导,能这么轻轻松松就放过你?”

    老林再次陷入了沉默。

    房间里安静了许多,一直到天色逐渐变黑。

    突然屋外头门铃一响。

    老林的脸色变了变,林淼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下了课的晓晓一进门,就高高兴兴地笑着扑进林淼怀里,大喊一声:“淼淼!今天提前放学了!清清姐姐被人叫回去了!”

    “怎么又不开灯啊?今天房间里闻起来倒挺舒服的?没抽烟啊?”江萍显然还被蒙在鼓里,顺手打开了门旁的灯。

    屋子里倏然一亮。

    江萍见老林愣愣地站在客厅里,看着她满脸有话说不出口的样子,不由奇怪地笑道:“干嘛这么看着我啊?”

    林淼也不说话,拉起晓晓的手,就想往自己的房间里去,给老林留点面子。

    可就在这时,老林的大哥大,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老林转身拿起大哥大,按下通话键,沉声道:“喂。”

    电话那头,传来江娟嘻嘻哈哈不正经的笑声:“阿荣啊!你现在了不得啊!我在外面每天都听到有人在说你,一年挣一百万了吧?”

    老林皱眉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不是!不是找你!找你肯定当面去找的嘛!咱们什么交情啊!找你还用还用打电话啊?我是找我家晓晓的?晓晓在不在?”江娟说了一通废话,才说到重点。

    老林直接把大哥大递给晓晓,晓晓接过电话,一听到江娟的声音,立马眼睛都亮了,开心地直跳,然后不住地嗯嗯点着头,说了两三分钟后,才舍不得地把电话还给老林。

    老林又跟那头说了几句,报了下房号,就不耐烦地挂断了通话。

    江萍不由插嘴问道:“说什么了啊?”

    晓晓抢着道:“妈妈说等下过来这里看我!”

    林淼抬手看了眼时间,嗯,很好,可以来蹭饭,顺便看一场家庭伦理剧。

    江萍这位姐姐,也真是够会挑时间的……

    老林显然还没足够的勇气跟江萍坦白,一通电话打完后,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楼下点了几个菜,打算先吃过晚饭再撕。晓晓兴奋得坐不住,过了半个小时,门铃一响,她就忍不住跑出去看看是不是江娟来了,然后就很失望地看到服务生推着餐车走了进来。

    六点多,一家子人左右等江娟不来,林淼只好哄着失落不已晓晓先吃晚饭,然后时不时看老林一眼,老林却始终装瞎,打死都不肯开口。吃过晚饭,晓晓继续坐在客厅里,一直等到《新闻联播》结束,又等到《东瓯新闻联播》散场,江娟却始终没有过来。

    很是泄气地等过八点,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

    晓晓急忙跑过去,着急地拿起话筒,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找老林的,老林接过电话,听那头说了几句,脸色顿时难看了不少。组织部的决定下来了,明天老林就去瓯城区人大报道,没有职务,副主任科员,一撸到底了。

    挂了电话,老林颓然往沙上一坐。

    江萍见状,不由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啊?”

    老林捂着脸,不住摇头。

    这时门铃又叮叮响起。

    “妈妈来了!”晓晓转头就飞奔出去。

    一打开房门,屋外站的确是身穿制服的徐毅光,和另外两个警察。

    晓晓不由一愣,看着老徐严肃的面孔,失望中又多了一分茫然。

    老徐看了眼屋内,见老林正捂着脸,沉声道:“老林,你家里出事了。”

    老林和江萍抬头望去。

    徐毅光神色复杂地低头看晓晓一眼,快步走到老林和江萍跟前,弯下腰来,用很小的声音告诉他们:“晓晓她妈妈……不在了,你们两个,谁跟我走一趟?”

    老林原本失魂落魄的脸,顿时变得惊恐愕然。

    江萍却像是没听懂一样,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我姐怎么不在了?”

    林淼闻言,当场脑子里轰的一声。

    晓晓急忙跑到徐毅光跟前,抬头看着他,也不说话。

    徐毅光看着晓晓期待的样子,没来由的想起同样失去了父亲的洛漓,突然控制不住地鼻子酸,喉咙紧,他转过头,艰难地对林淼道:“淼淼,先带你姐姐回房间。”

    “我不要!”晓晓突然大叫起来,“我妈妈呢?我妈妈呢!?”

    徐毅光深深地吸了口气,只是说道:“老林,跟我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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