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知州和黄知县一直没说话,见一众土官都在里正乡书手和认不认字上纠缠,不由对视了一眼。

    谁也不比谁傻,在座的这些人哪怕天资差一些,这么多年掌握治下土民生杀大权的土官做下来,脑子磨也磨灵活了。哪个不知道现在知县段方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就是没人开口问与自己利益有关的事情,越想要知道的事情,越想要别人开口,自己带好耳朵就行了。

    黄知县向韦知州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高声道:“上官,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上官赐教!”

    段方看看他,淡淡地道:“讲!”

    “我们管下地方都行括丁法,又设里正乡书手,人都不归我们管了,那我们做什么去?”

    “督办赋税钱粮,审理民事诉讼,杖刑以下你们可以决断,杖刑以上送州县。在其他地方,这可是百里之官的职掌,事务繁难,权责又重。地方上的亲民官,朝廷最是重视,怎么会觉得没事做了。”

    段方语调平淡,好像在述说着一件本该尽人皆知的事情。

    黄知县冷笑一声:“上官不用把这些事情说得多了不起,我们哪一个不是做了多少年了!还杖刑以上送州县,以前别说杖刑,砍头的罪过我都断了不知多少!你们这不就是把我们架起来了吗,那班刁民不能打不能骂,你凭什么收钱粮上来!欺我们蛮人不晓得外面的事吗?到时候钱粮收不上来,你们肯定要逼到我们头上。我们在座的这些人,要不了几年就得倾家荡产,嘿嘿,到那时候,我们可就是连现在家里的奴仆都不如了!”

    这话出口,一众土官交头接耳,纷纷称是。自邕州行括丁法的消息传出来,他们没少打听外面的事情,尤其是广南东路行过该法的地方。有的土官贪图权势,揽了里正的差事在身上,有头脑灵活手段巧妙的是成了一方之霸,但更多的人被整得家破人亡。里正衙前是重役,内地人人闻之色变,这些边远地区的土人不知道厉害,坑得可是不少。

    段方也不阻止这些土官,只是道:“你们是官,收不上来钱粮也找不到你们头上,黄知县你想多了!”

    黄知县头一扬:“你敢保证不找我们?”

    “保证什么?本官受朝廷委派,治理一方百姓,行朝廷法典,你们虽然在本官治下,也是本官同僚。一样为官,你不想着怎么为朝廷效力,却在这里为自己的几斤粮米斤斤计较!黄知县,你成何体统!”

    段方一脸沧桑模样,脸又黑,这一下板起脸来,像个黑脸罗刹一样。

    黄知县冷哼一声,恨恨地坐下。

    其他土官面面相觑,虽然心里都不满,却也不敢站出来反对。原太平寨属下的各州峒,除了左州地方偏远,其他都有路直通,或者就在左江边上,没有与官府对抗的本钱。

    见黄知县碰了一鼻子灰,韦知州阴恻恻地道:“段知县刚上任,就好大的威风!徐通判都没说过这种话,你一知县倒是大言不惭!”

    段方看着韦知州,黑着脸道:“韦知州要我怎么样说话?”

    “哼,我凭什么与你说?这次怎么不见徐通判?”

    段方道:“通判身上多少大事,是你想见就见的?若是觉得我做得不妥,你自可以到提举司前投书,看看通判见不见你!”

    “欺负我们蛮人不识字吗?哼,我就找人写了去投!”

    段方冷冷地道:“提举司的衙门就在那里,你尽可以去!不过,韦知州我提醒你,这是本官第一次以太平知县的身份招你们来,容你放肆,如果下次再坐着与本官这样说话,我的板子不是放着好看的,是要打人的!”

    “你——”韦知州瞪着眼睛,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些土官在地方官前有座位,是徐平开的头,算是法外恩典,但徐平面前可没人坐着想说就说。

    不管本官如何,土官位在汉官之下,谈话时座位都没有,这是宋朝的规矩。韦知州欺段方新官上任,把这规矩不放在眼里。

    由于徐平身份的改变,现在的提举司不仅指提举蔗糖务,还兼提举左江道溪峒事,管着这里的蛮人事务。

    上次徐平跟这些土官讲道理,他们爱理不理,现在他们要来与徐平讲道理,徐平却不见他们了。

    徐平有自己的事要忙。

    提举司衙门后边的空地,新建了几座炉窖,原来蔗糖务属下制农具的工匠被招了十几人来,都是经验丰富技术最好的。这些人由孙七郎带着,已经忙了有些日子了,徐平一有空闲就过来。

    天上一点云彩都没有,火辣辣的太阳下连树都萎靡不振,蝉虫躲在树叶里没命地疯叫,天地间蒸腾的热气躲都无处躲。

    树荫下,徐平坐在交椅上慢悠悠地喝着茶,看着身前桌子上的地图,心里默默地计算。

    左江道括丁法的事情暂缓一下不是什么都不做,新招的属于溪峒事提举司的公吏大多都派了出去,在各处草市、要道口、渡口等人流较多的地方建白壁,贴榜文,晓谕地方民众将要实行的括丁法的内容,甚至行新法后每亩地需交的两税数目等都明白条列。

    与各土官征的赋税相比,官府所定税额是极低的,而且蛮人地区除了土官的家属亲戚,也找不出来个上户,繁重的差役与他们无关。一旦括丁,对于普通的蛮人来说不啻于从地狱到天堂。

    徐平的想法很简单,趁着必须要拖延一下的时间,让土官和他们的亲信与普通蛮人的矛盾先发酵一下。不说这些普通人在自己动手的时候能帮自己,最少可以保持中立,推行括丁法的阻力就会小得多。

    研究地图则是考虑打的策略,这种改革想不流血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尽量少流血,速战速决,把负面影响减到最小。一旦地方叛乱拖的时间长了,徐平不在乎,朝廷中可是会有官员让他难看。

    “官人,装好药了,您再来看一看!”

    正在徐平沉思的时候,孙七郎走上前来,兴奋地搓着手说。

    徐平起身,也有点兴奋,对孙七郎道:“走!”

    地上是一门小炮,高大全提着火把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孙七郎走上前拍拍高大全的肩膀:“官人过来了,点火啊!”

    谭虎带了两年个兵士守到徐平身旁,神情紧张。

    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威力却是大得很,而且站在一边也不安全,上次炸膛就让孙七郞躺了好几天。也就是孙七郞这脾气,差点小命没了都不在乎,好了从床上爬起来还是天天鼓捣。

    谭虎的职责就是保护长官的安全,可不敢有丝毫马虎。

    高大全举起手中火把,看看众人,沉声道:“我点了,小心!”

    “快点!快点!”

    孙七郎一边叫着,一边歪着身子捂着耳朵,好似点放炮仗的孩子。

    高大全看向徐平,见徐平点了点头,才把火把凑到药捻上。

    只听“轰隆”一声,一阵硝烟升起。

    徐平放下捂耳朵的手,抬头看前方,只见远处立着的一道石墙已经轰然倒塌,露出一人宽的口子。

    “墙有多远?”徐平问孙七郞。

    孙七郞道:“官人,这次有两百步了,可是厉害!”

    徐平笑了笑:“两百步也不近了,就这样吧,让人造几十座出来。”

    两百步还比不上这个时代的强弩,孙七郞觉得远,徐平也就笑笑罢了。不过徐平也没想靠这东西跟蛮人打硬仗,只要能轰开石头寨墙就够了。只要寨墙一破,周围还没有能够跟徐平手下的厢军硬抗的蛮人势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火炮的知识徐平实在不熟,山间行军能携带又不能造得过重,也就只能这样。

    对于自己不熟的东西,徐平与其自己琢磨还不如交给工匠们,在实践中一点点改进就好。

    这是一门小钢炮,铸钢也做不了大件,只能如此。

    徐平也想过用铸铁做大一点,然后炉中焖了脱碳,但实在是不好用。邕州交通不便,不能用马驮起来就走的东西终归是中看不中用。至于铜炮,徐平根本就没想,动辄成千上百斤的铜,作为禁品,自己向谁解释?传扬出去,被哪个看自己不顺眼的奏上去,受到朝廷处分就划不来了。由于括丁法,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正有人一门心思要找自己把柄呢。

    看过效果,徐平还是回去看地图,在那上面多花点功夫更划得来。

    孙七郎拉着高大全,兴奋地看过了还发热的炮管,又去看被炸塌了的石墙,见地上有的石头都被轰碎了,对高大全道:“官人造的这炮好霸道,高大全,你说这要打在人身上会怎样?”

    “还能怎样?骨断筋折,一命归天呗。”

    “我看不止,”孙七郎连连摇头,“多半会被砸成一个大肉饼!”

    跟着过来的谭虎听见孙七郎的话,不由说道:“七哥,官人造炮是来打寨墙的,你怎么老是想着去打人!”

    “能打寨墙,为什么不能打人?”

    孙七郎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在石墙前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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