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游园里杯觥交错,热闹非常。

    范仲淹有些失落,他没有想到自己和晏殊两个人给欧阳修说情,徐平还是没有领情,而且对欧阳修的态度还更严厉了一些。按以前交往的印象,徐平还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极少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只能说,这次欧阳修真地犯了徐平的忌讳。

    以事论人有什么错?治理国家,最重要的就是进贤退不肖,所用得人。不先辨别清楚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又怎么能够选拔出合适的人才来?

    为人臣者,先修己身,德才齐备,然后以道佐明君。如果只论事,依照事功奖惩升黜,怎么防止小人窃居高位?论起做事的能力,最近几十年,又有几个人比得上权相丁谓?按徐平的说法,几十年后岂不是又会出现“五鬼当政”的局面?

    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内修己身,得圣人之道,明天地之理,以大道佐明君,惠百姓,治国家,平天下,舍我其谁!

    此为内圣而外王!

    范仲淹评寇淮:“左右天子,天下谓之大忠”。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背后的意思非常明确。天子是明君,则以道辅佐,天子怯懦,国家存亡之际,大臣便就应当挺身而出,不惜左右天子,挽狂澜于既倒。这个时候,哪怕夺皇帝之权,也是大忠。

    君子立朝堂之上,则天下大任担于自己的肩上,上正帝王,下正朝纲。对帝王唯唯诺诺,只知道阿谀奉承的,不但不是忠臣,还是大奸。尤其是下残百姓,上媚君王的,更是大奸之中的巨奸。以事论人,这不是开了奸臣升迁的道路?而且这道路,还特别有利于小人走。君子要坚持原则,自然就会得罪人,怎么比得过欺下媚上的小人?

    要想要天下清明,开太平之盛世,最先要做的就是辨清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范仲淹这次回到京城,就是认清了吕夷简是小人权相,是当世之大奸,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赶出朝堂。唆使皇帝废皇后,乱天下伦常,还有比这更恶劣的吗?做出这种事来取媚帝王,巩固自己权位的,自然是小人中的小人!

    吕夷简权倾朝野,党羽众多,要想论事把他扳倒,根本就是完不成的任务。惟一可行的,就是以迹论心,以事论人,证明他是个卑鄙小人,小人岂能为宰相!

    范仲淹不理解徐平,徐平同样不理解范仲淹。

    内圣外王,你都明了大道,周悉天地阴阳之理了,做事还做不过别人?那你这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以事论人,谁来规定做什么事就代表什么想法?代表什么智商?还不是要跟讼棍一样从故纸堆里找例子,用案例去说服别人?到了这个地步,天下不乱套才怪了。有御史台,有谏院,有各种各样的监察机构,有事说事,怕什么小人当政会祸乱天下。要是都是君子,还要这些监察机构干什么?他们就是分君子小人的?

    不出意外,坚持君子小人党的,必然会把监察机构废掉。很简单啊,我堂堂君子当政,你那里说三道四,自然就是卑鄙小人了。

    治国先分君子小人,这种想法听着很高尚,真用到实际中就是一笔糊涂账。老天都分不清楚,这世间哪个是君子,哪个是小人,什么时候是君子,什么时候是小人。

    坚持这一点,那是认为自己站得比天高,看得比海远,自己的位子还在天之上。

    蔡齐正当盛年,入政事堂不久,要有一番作为的时候,对徐平庄里的一切特别感兴趣。从庄子的创建,到一步一步地发展,各种规划,什么都问。

    徐平一一回答。他心里明白,蔡齐虽然久历州县,但自己庄子这么独特的,还从来没有见过。了解一番,对他自己处理政事也有好处。

    李咨已经老了,只是在一边喝着果酒,偶尔插嘴说一两句话。想当年,是自己出面收的徐平家里的白糖铺子,算是结下一个善缘。那时候的徐平只有十几岁,看着还有些生涩。不知不觉间,近十年过去,当年的青涩少年已经长成,如今可以与自己坐在一起,谈笑自若了。白云苍狗,世事沧海桑田。

    夜色渐深,因为第二天有事要做,并没有多喝。

    徐平送几位宰执学士去歇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范仲淹与自己明显疏远了一些,心里也没有在意。欧阳修跟他关系近,心里还是感到不快吧。

    这有什么办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坚持,何必分个对与错?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到了游园里。新的客房都是建在这里,最开始建的院子已经显得杂乱,不适合有身份的客人入住了。

    王拱辰和刘沆两个人正站在荷花池边聊着闲天,见到徐平过来,急忙见礼。

    徐平对王拱辰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昨天人太多,也没有找你说话。这些日子到东明可还做得惯?看看就到秋天,要收稻了。”

    “还好,虽然有些小麻烦,总的来说营田务还算顺利。等到秋后,估摸着今年能有一二十万石新米吧。第一年,有些差强人意。”

    徐平笑道:“第一年就是打基础,开辟道路,挖沟挖渠,只要基础打得好,接下来年年翻番也是可能的。耐心去做,不要急在一时。”

    王拱辰摇了摇头:“哪里会有那么轻松?我到底是比不得待制,农田里的事娴熟无比。只好边做边学,一步一步地来了。”

    刘沆拍拍王拱辰的肩膀:“君贶,营田务的事情做得好,就像是徐副使在邕州的蔗糖务一般,你前途不可限量!”

    “难,难!”王拱辰摇着头,叹着气。

    两人一个是天圣八年的状元,一个是进士第三名,同年有些交情在,说话随便。

    当时徐平举荐王拱辰出任提举营田务,他兴冲冲地去赴任,想着有徐平指导,有中牟田庄的例子在,即使做不到徐平在邕州蔗糖务一样,要做出点政绩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第一年五十万石米,第二年一百万石,做上三年,江淮运来的漕米一半可以由营田务提供,省了多少人力物力?有了这政绩,再有老丈人薛奎提携,自己也可以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了。真正做起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容易,打磨大半年,成熟了很多。

    徐平拍拍王拱辰的肩膀:“踏实做事,切莫心急。最怕的就是浮躁,你只要安下心来,一点一点去做,到时候的收获或许会让你意想不到。”

    韩琦和王素两个洗漱罢了,结伴出来,见到徐平几个人在这里,便一起过来聊天。

    徐平问王素:“群牧司的事务如何?现在正是季节,再过几个月,马匹繁殖的可就是少了。季节不等人,马虎不得。”

    王素跟王拱辰一样摇头叹气:“自从用了你那个取精的法子,不得了,往年一个马监能够孳生几十匹马就是放牧的军校用功。今年,天呀,开封府周围的马监都孳生几百匹,原武监更是据说会过千匹。这么多小马,群牧司属下就那么点人,怎么能够照看得过来?这一段时间我们都是在跟枢密院打官司,要拨人手过来。枢密院那里卡着就是不肯加人,只好到周围县里和雇。云行,你说说,这小马还没有长成,又卖不了钱,不到时候上面也没有赏钱下来,而多出来的草料要钱,和雇人手过来照看也要钱,处处都要钱!我们马是多了,这钱哪里找去?”

    王拱辰兴奋地拉了拉王素的袖子:“我那里有草料,可以赊给群牧司!”

    “你说真的?”王素看着王拱辰,满脸不信。

    “自然是真的!新开的荒地,我按照待制的法子,种了不少苜蓿养地力,收了之后便就压成草捆。营田务里也养牛养羊,不过那才用多少?现在剩下的草料多着呢!”

    王素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情,出了口气,对王拱辰道:“若是如此,你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今年需要的草料突然间暴涨,可是愁死了我们几个。这两个月还好,很快新生的小马就要长大,又是在秋冬这个季节,缺的草料我们哪里找去?你那里有就好办了,等这次回去,我就安排人去运。”

    王拱辰脸一板:“什么就安排人去运?草料是我赊给你们!年底必须要本钱利息一起算给我。营田务开荒,一举一动都要钱,一个铜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哪里有白白送给你们的道理?不给我,我留着来年养羊也好!”

    徐平和韩琦几个相视笑笑不说话,任两个人自己商量。

    虽然王拱辰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跟王素说话,但不要以为就真是开玩笑了。他们有自己的部门利益,直接关系到自己和属下其他人的政绩,不给钱王拱辰还真就不给。

    王素无奈:“好,赊,我们赊你的。到时我画花押写借据给你,本钱利钱都写清楚,总可以了吧?你总不会还我找人做保!”

    这是公务赊借,上面总要拨钱下来还,王素还真不信朝廷里哪个人敢在这种事情上阴他。王家这大家族可不是说说的,从宰相以下,满朝的亲戚。

    王拱辰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徐平和刘沆,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答应了王素。

    他本来还真想让王素找三司做保,最后实在拉不下面子,再者王素不是一般的没根没底的官员,不怕他会赖账,才勉强答应。

    三司和枢密院,官员那里倒还好说话,下面的公吏差役可就难缠了。碰上没办法的,朝堂上又没有根底的官员,想要点钱那真是千难万难。一个空白借据,不是王素这种人画押,王拱辰还真是信不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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