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转运使司衙门,见到谭虎带着张立平正在等自己,徐平问道:“怎么,有结果了?”

    “已经查得清楚,要承揽三司铺子活计的是天津桥附近一伙闲汉,为首的一个叫什么病尉迟。这几个闲汉见三司铺子每日进出财货不少,便就想着承揽下搬货物的杂活,承机顺手牵羊偷点东西。再者在铺子里做得熟了,有人做眼,以后或偷或抢,都方便下手。”

    徐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徐平怕的是不知道那些人有什么打算,只要把事情搞清楚,地方自然会去处理,并不需要自己去过问。

    见张立平站在一边有些局促,徐平对他道:“十二郎,可想清楚要做些什么?”

    “回都漕官人,小人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卖酒这一条路。洛阳城人户稀少,其他营生都不易做,惟有卖酒,因为城中大户人家不少,不缺主顾。”

    说完,张立平眼巴巴地看着徐平。有转运使帮忙,而且要照顾张府一大家子,他原来想的从酒楼里赊酒担着零卖就不合适了,那只能赚个辛苦钱,养活浑家孩子就不错了。要支撑起张家,最少也要开个小脚店才行,当然最好是自己买了曲来酿酒。

    徐平想了想,对张立平道:“卖酒确实可行,只要人警醒一些,最少不会亏了本钱。不过你想好在哪里开店没有?这生意人少了可不行,得选个热闹所在。”

    “小的还没有想好,再说洛阳城里除了天津桥北岸,也没有什么热闹地方。那里不是我这种小门小户能去开店的,还是走一走,别选一处地方。”

    徐平看看天气,对张立平道:“你且在衙门里等我一等,一会与我一起去洛阳城里看一看,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开店。”

    “这种小事,小的怎么敢麻烦官人?”

    徐平笑道:“只是顺便而已,我到洛阳上任,也需要知道这城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是本城土著,刚好给我分说一番。至于开店,路上顺便看看。”

    张立平应诺,与谭虎一起在小花厅等着。

    徐平回到后衙,换下朝服,问了手下公吏并没有什么公事,便就回到小花厅。

    谭虎招呼了几个随从,与张立平一起随着徐平出了衙门。

    洛水穿城而过,把洛阳城分成两部分,河的南边便为河南县,北边便就是洛阳县。河北为阳,河南为阴,洛阳本就是洛水北岸的意思,正与河南相对。

    自隋炀帝时候宇文恺规划建造现在的洛阳皇城,便就依天上星相而建。皇城在西北称为紫薇宫,洛河比拟天上的天河,连接皇城正南门和外城正南门的定鼎门大街,对应天上的“天街”星,称为天街,天上横跨洛河的大桥,便就是天津桥。

    与其他王城不同,洛阳城不是规整的四方左右对称结构。宇文恺精通天文,是按照天上的帝王星相来规划城池的,这是一座真正的地上王城。

    皇宫在洛阳县,相对来说,洛阳县管的地方比河南县小得多,但也繁华得多。

    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津桥,张立平指着桥头的亭子道:“都漕官人,这亭名为就日亭,桥南头也有一座叫朝宗亭,都是钱相公在的时候建的。”

    钱惟演是文人气息很重的官员,就喜欢建个亭子修个池子什么的。天津桥上有一胜景名为“天津晓月”,是在合适的日子,凌晨漫步桥上,红日未升,晓月高挂,面对着桥下的洛河水,让人心生暇思。这两座亭子,最大的用处就是欣赏此景。

    徐平没这份诗情,他更关心普通百姓的民生,对他来说,这就一处休息的地方而已。

    进了亭子,只见两边白壁上题了不少诗句,大多都是吟咏胜景的,水平参差不一。

    徐平站在亭边,看着桥下奔流的洛河,水面上不时有一片白帆,慨叹道:“唐朝时候这里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所谓神都。天津桥两侧,宗正寺、太史监等衙门众多,王公大臣如太平公主、歧王宅都在这里,景象便就如现在京城里的州桥一般。不过区区三百年,便就破落到这个地步。当年的王公旧第,废为花圃菜园,甚至还有大片稻田,世事沧桑啊!”

    张立平也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洛阳父老时常还念着唐朝时候,说那时候的洛阳城比如今的东京汴梁还要繁华。只是王气不再,现在破败了而已。”

    徐平笑道:“父老们又念的什么唐朝,自晚唐起,这城火烧水淹,都不知道毁了多少次了。当年洛阳城里的老居户,只怕是万不存一,父老们也是从其他地方迁过来的。正是因为其繁华,所以才毁得彻底,这城只怕难有再起的机会了。”

    依着前世记忆,唐朝是洛阳城最后的繁荣时光,以后就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很快就沦落成为一个内地普通城市了。现在的洛阳城也只剩了个空架子,勉强算个大州城而已。

    感慨完了,徐平问张立平:“洛河宽广,极易行船,怎么河面上不见什么船只?除了这桥旁边的小码头,也没见装货卸货的地方。难道平常都是这样吗?”

    “回官人,自小的记事起,就是如此了。洛河看着宽广,实际河道不深,到了秋冬枯水的时节,还经常行不了船呢。再者说了,洛河上游都在山里,船难行不说,也没有什么货物要外运,河上的船自然不多。”

    “原来如此,这样一条河道,如此荒废着实是可惜了。”

    洛河发源于陕西路商州,一路都在山区穿行,进入河南府才算是有平原。河南府平原地区人口都这么少了,山里的人户更加稀少,哪里有什么船来?当年漕运的繁荣,靠的是城里的皇室和王公贵族,从汴河黄河运货物过来,现在自然也没了。

    空白的纸上好作画,冷冷清清的洛河,正是徐平所看重的。开封城里很难找这样一条水利丰富的水道,惟一的那么几个点,还都建了水磨务。洛阳便就没有这些问题,只要摆平了河南府,徐平尽可以在这水道上建各种设施,利用水力建场务。

    洛河、伊河、谷水、瀍水,都是从山区流出来,汇集到洛阳城周围,这里的水利条件极其丰富,甚至可以说是中原地区绝无仅有的。利用这些水力,规划得当,甚至能建起一个工业中心。再借助洛河、黄河到汴河的水运通达四方,这是徐平心中的理想之地。

    如果一切顺利,徐平倒真可能让这座城市重新兴盛起来。

    沉默了一会,徐平对张立平道:“天圣年间,我家里得罪了刘太后的亲戚,不得不举家搬到白沙镇去。那个时候,我们家在白沙镇里卖酒,你知道是怎么卖的吗?”

    “这个小的如何知道?官人提起此事,莫不是有什么诀窍?”

    徐平摇摇头:“也谈不上什么诀窍,因为白沙镇是个小地方,虽然在金水河岸边,也并没有多少客人。特别是那些不缺钱使用的,要么到中牟县城去安歇,要么到八角镇,因为那里歇一气,就可以直接到京城了。因为这个,我们家只做穷苦人的生意。那个时候家里刚好酿了烈酒出来,做苦力的喝了最是解乏,生意也还不错。”

    张立平认真听着,知道徐平是在指点自己,不敢有丝毫大意。

    徐平笑了笑:“这种生意就是辛苦点,利钱虽少,好在卖的量大,熬过了那段最难过的日子。十二郎要想卖酒,一是少本钱,二来你是生手,也不好把摊子铺得大了。你若是不怕辛苦,不妨就照着当年我家的样子来,专做穷苦人的生意。我跟你说,洛河如此大好河道不能白浪费,很快就会整理出来。那个时候河上有运货的船,要有码头,码头要有装货缺货的工人,让这些人认了你的生意,也足够维持一家生计了。”

    张立平没想过这些,不过徐平说自己家以前就是这么做生意的,自然就错不了。想了一想,问道:“官人,你说你们家里卖的是烈酒。烈酒我知道,也有人从京城偷偷运到西京来卖,价钱不菲。不过那酒据说在京城里并不贵,只是洛阳没有卖的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过些日子我家里的人也会到西京来。都是老手艺,自然也会在洛阳城里酿酒,到时赊给你就是了。只是之前这些日子,你要选好地方,也要找好人手,总之一切都准备妥当。没有本钱,我家里借给你就是。”

    张立平急忙行礼:“多谢官人提拔!”

    徐平叹了口气:“我这是报答张相公当年的知遇之恩,你们只管记着张相公的好处,不用谢我。本来一点本钱也没有多少,直接给你们家里就是,不用说借不借的。不过呢,我想着一旦是送到你们家里的钱,只怕就会零零碎碎地花了,到时又没本钱做事情。”

    “官人想的周到,确实是如此。现在张家一大家子人,只要有了现钱,都吵着要赶快分掉,有时候夫人也挡不住。若是借的钱,明言是做本,别人就不好说什么了。”

    徐平前些日子送到张家的礼物,比做个小生意的需要本钱多多了,又怎么会在乎这点小钱?不过大家族关系复杂,钱一到手,不知怎么就用掉了,无底洞一样,填不满的。要想让张立平做事,只好用借的名义,别人不好说什么。至于到时候还不还,那就另说了。

    没有保人,没有抵押,徐平能够借钱已经是了不得的恩情,张立平对此心知肚明。而且徐平说明白了用借的名义,只是方便他做事,张立平还有什么说的?

    在徐平看来,只要张立平认真做事,真地做点小事业,把张知白的那一家撑住,也便圆了自己的心愿。人要知恩图报,以前在开封不方便,自己只能四时三节派人送点礼物过来。现在有了机会,便就应该保住张知白的家族延续。

    徐平这次到洛阳来为官,第一件事便就是要报答张知白当年的恩情,了了心愿。完成了这件事,便就再无牵挂,要开始大刀阔斧地开始做正事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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