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羌寨里,桑怿站在望楼上,拿着望远镜,看着从三都川谷口涌出来的敌军,头也不回地对身边的右虞侯许迁道:“果然如节帅所料,是党项的‘步跋子’先来攻城!”

    许迁举起望远镜看了一会,道:“军主,击敌于未阵之时,要不要我带骑兵出去冲杀一阵?挫一挫贼军的锋头,让他们不敢过于靠近城寨!”

    桑怿摇了摇头:“算了,节帅一再吩咐,第一日只要死守,不要大打,让来犯蕃贼尽快聚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这里两面临河,寨里弓弩尽有,箭枝充足,蕃贼又不善攻城,先让他们攻上一天吧。渭河上的船只我们已经全部收拢,他们也无处可去。”

    此时太阳初升,阳光从附近的山坡斜洒下来,照在渭河上闪着粼粼波光。路边的枯草挂着寒霜,踩在上面霜花四溅,好似下了一场雪一般。

    细赏者埋骑在马上,看前面不远处的伏羌寨,眉头紧锁。

    伏羌称寨,是因为属下编户太少,实际上这里是古冀城县,中国历史上最早设县治的地方之一,至今一千多年了。冀城设了又废,废了又设,到隋大业二年县治移到现在这个两河汇流的地方,武德三年改冀城县为伏羌县,也有四百多年。古城仍在,最近几个月又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这座伏羌寨,在数百里内规模仅次于秦州城。

    党项军队跟周围的蕃羌部落军一样,利于野战,不善攻城。这一路前来,路途遥远且崎岖,他们也不可能带攻城器具。偏偏眼前的这座伏羌寨,他们又非攻不可。

    三都川从谷中出来的时候,河道紧贴着东边的山崖,他们沿着谷道行军,就只能走在三都川的西面。从谷道出来,便就处在渭河北岸,东边是三都川,北边是大山,西边还是大山,南边就是汹涌的渭河。不管他们要到哪里去,都必须攻下伏羌寨,渡过渭河和三都川。其实渭河以北是黄土梁峁沟壑,谷道是被河水切割出来的,地球自转,河道必然会贴着谷道东侧,不只是三都川如此,附近的瓦亭川等都是如此。

    细赏者埋自然不明白这道理,他也不需要明白,他只要攻下伏羌寨就可以了。

    三千“步跋子”迤逦出谷,在离着伏羌寨五里远的地方列阵完毕,一时寂静无声。

    看着前面不远处城池坚固的伏羌寨,每个人的心里都打鼓,不知道会面临什么。这一路行来顺风顺水,除了在甘谷城遇到的那些望风而逃的筑城厢军,没有遇到宋军的任何阻拦。此次进军顺利得都让党项人忘了他们是远道进犯,直到见到这座伏羌寨。

    部伍整顿完毕,细赏者埋交不急着安排攻城,而是叫了心腹亲兵来,吩咐道:“你们分一队人沿着渭河查探,看看有没有可供渡河的船只。再分一队人,去查探出谷后的三都川河道,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涉水而过。另外,安排两千负瞻到山上伐木,准备制作石砲和云梯等攻城器具。剩下的负瞻,在这附近扎营,天黑之前必须扎好营盘!”

    众人领命,各自去了。细赏者埋才叫过副将,对他道:“你自带两迁溜正军,先从这一面攻一攻城试试看。一路上都不见宋军,不定这城里也没有重兵驻守。”

    话说出来,细赏者埋自己都不信。伏羌寨如此重要的地方,又有新设的三司铺子,必然会重兵布防。惟一希望的,就是守城的宋军没有斗志,早早弃城而逃才好。

    桑怿在望楼上,一直用望远镜观察着来犯的党项军的动静。见一支数百人的党项列阵整齐,缓缓向城池靠过来,转头对身边的传令新兵道:“去知会西城的杜元吉,来犯之敌只有数百人,只用弓弩,有到了城墙下的才用滚油。既要多杀伤党项人,又不要让对方看出我们城里实力如何!”

    亲兵领命,转身去了。

    许迁道:“军主,为防意外,要不要我到西城去守着?”

    “不必,党项还没有大规模攻城,他们守得住。你留在这里,防来犯的贼人真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城池危急的时候,你带人出城冲杀。城池守不得守得住,不是看城池有多坚固,城门如何难破,而是看城中有没有能力反冲来敌。你带的右军,便就是守城的关键,只要能够出城多冲杀几次,围自然就解了。”

    防守最忌死守,以反冲锋对冲锋,以局部进攻策应整体防守,才能固若金汤。

    守城也同样如此,如果城中没有了机动力量,不能出城反杀敌人,城就成了死城,再坚固的城池也有被攻破的一天。古代守城理论的集大成者,是两宋之交的陈规。其所著《守城录》一反以前高筑城墙、紧闭城门的理论,而是提出城墙不能过高,以掩护本方石砲为宜,城门应当尽量多开,利于城中守军出城冲杀。

    徐平的军事理论来自于前世的耳濡目染,学习的是前世军队的作战风格。防守时讲究以反冲锋对冲锋,以进攻对进攻,以机动对机动,不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死守消耗力量,而是要尽可能地形成局部优势,以进攻的歼灭战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一点一点吃掉来犯之敌。如此一来,守城除要求城池稳固这外,更加强调城里要有足够的预备队,随时能够发现敌人的弱点攻出去,与一百多年后的陈规不谋而合。

    在进攻中即时创造出防守的机会,在防守中随时找到进攻的机会,这才是合格的军队。

    党项军离伏羌寨越来越近,伏羌寨中却依然如死一般寂静,好像是一座没有人的空城一般。这寂静让人心里发慌,就连缓缓逼上来的党项‘步跋子’也觉得头皮发麻。

    党项兵制是按照部落来的,同样的编制人数多寡不同,很难整齐划一。大致来讲,是分作抄、迁溜、头项。抄是最基本的单位,由一到八名正军组成,带数量不等的负瞻,其中有一名是辅主,在正军战死亡时暂代正军作战,回军之后依然传位于正军的子弟。数十抄组成一迁溜,以同族为原则,一族超过六十抄的,首领则可以分三十抄任命自己的子弟作首领,别为一迁溜。抄数过少的,则与他族合并组成一班,班与迁溜同级。数迁溜又合成一头项,人数多寡不同。

    与宋军的军制相类比,党项的迁溜是最基本的编制单位,类似于宋军的指挥。不过人数不固定,介于一都和一指挥之间,少者不足一百人,多者近五百人。

    前来进攻的副将带的两迁溜,约有七百多人,说是带正军,其实还是包括辅主的。党项正军都配有官马、弓、剑、枪、矛、甲等,作战不一定全带在身上,不需要的由所属的负瞻携带。‘步跋子’以步战为主,行军骑马,作战时反而步行。

    离着伏羌寨一里之外,副将开始再次整军,此时伏羌寨里还是一点声音没有,让这副将的心里也发毛。正常作战,此时城里该鼓声四起了。

    整好部伍,党项军继续向前行进,越是离得伏羌城进了,越是觉得心慌。

    副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亲兵低声道:“候到前方城池三百步之内,你听我号令,立即吹起号角,全军猛冲!宋军的弩箭厉害,到了城下,弩就射不到我们了!”

    亲兵手里紧紧捏着号角,脸色发白,重重应诺。

    此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一点风都没有,只有党项军沉重的脚步声敲打着一片枯黄的大地。霜已经化了,变成露水挂在枯草上,又慢慢滴到地上。

    亲兵只觉得口干舌燥,默默地数着前进的步数,心咚咚直跳,如雷鸣一般。此次攻城副将一样没有骑马,不然就成了显眼的靶子,不等到城下就会被弩箭射成刺猬。

    看看离着城约摸有三百步了,亲兵强忍住狂跳的心神,低声道:“大人,三百步了!”

    副将再次舔了舔嘴唇,抬头看看依然一片死寂的伏羌寨,高高举起右臂,厉喝一声:“全力冲啊,到城下,聚到城门,把城门砸烂!”

    一声低沉的号角,在枯黄的大地上传开,党项军如受了惊吓一般,死命朝伏羌寨冲去。

    杜元吉站在门楼上,面沉如水,看着蚂蚁一样冲过来的党项‘步跋子’,对身边的右虞侯李成清道:“你到城墙上去,听我这里号角响起,所有军兵准备。等到鼓声响起,弓弩一起放箭。有弩不开不射者,斩!一鼓弓手箭射不尽者,斩!”

    这是禁军作战时的律条。弩的威办较强,但张开装箭费时较长,一弩发出,这个空当需要弓手填充。所以一鼓弩手发一箭,弓手则三到十箭不等。战前会安排好,这个数字是多少则弓手面前就是多少枝箭,一鼓必须射完,否则就是死罪。

    李成清叉手应诺,快步离开城楼,到城墙上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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