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你如此说来,奇兵可胜?”皇帝夏锐问了一语。

    “陛下,必然可奏奇效。就算不能立马击溃常凯,也会使得常凯阵脚大乱,随后轻易便可灭之。”许仕达似乎真找到了一些运筹帷幄的感觉,好似诸葛孔明一般,摇着鹅毛扇,便能把战事指挥得井井有条。

    唯有欧阳正依旧在说:“陛下,大同不比草原,更不比河北。卫青奇袭,乃草原长驱直入,曹操袭击乌巢,也在平缓之地。大同乃是几座山脉交接之处,崇山峻岭无数,城池都在要道,又有高墙,非野战对垒。如此奇袭,胜乃侥幸,败是正常。还请陛下三思。”

    欧阳正说完此语,眼神不断左右去看,希望左右有人能上前帮自己说服皇帝。

    吴仲书与欧阳正对视一眼,并未说话,因为吴仲书对于兵事,实在不太了解,他自己有这个自知之明,吴仲书一没有去过边镇,二也不知如何领兵打仗。这种问题,他不愿多说,若是问题组织科举之事,核算税收钱粮之类,他便是把好手。

    欧阳正的眼神又与侧后的谢昉对视了一眼。

    谢昉摇摇头,却还是上前一步,开口说道:“陛下,欧阳公所言,乃兵事之理,兵法当活用,大同边镇,兴许不一定适合奇袭,还请陛下三思。”

    夏锐是真在思考,他对于打仗,比吴仲书了解得都要少,所以夏锐并未立马定夺下来,多少还有一些犹豫。

    许仕达见得谢昉也出言来说,抬头看了一眼夏锐,连忙又道:“陛下,所谓奇袭,便是出其不意,所有人都认为大同不适合奇袭,那么常凯必然也是如此认为,此时常凯在大同城内,正在高枕无忧,若是忽然有大军出现在大同城外,陛下,诸位相公,还请想一想,高枕无忧的常凯,该是如何反应?”

    “大惊失色?”夏锐答了一语。

    许仕达点点头,答道:“陛下,正是如此,这就是出其不意。”

    欧阳正闻言,指着许仕达怒道:“许中丞,常凯也是老军阵,你如此揣度与他,岂不有失偏颇,若是他临阵不乱,又当如何?大同高墙难攻,退路皆被阻挡,四面楚歌之下,奇袭之军翻山越岭,辎重皆弃,补给不畅。稍拖延几日,大军又该如何?”

    许仕达闻言笑了笑:“欧阳公,为何你总是这般束手束脚?奇谋妙计你不用,城池又久攻不下,连大同都进不去,难道真让反贼常凯坐大?世间那得万无一失之法?若是万事都瞻前顾后,那万事皆不可成,还要我等为官作甚?若是真如欧阳公所说那般奇袭也攻不入大同,那便要治领兵之罪。即便是如此,大不了,大军再翻山越岭回来就是。总比被阻挡在顺圣城外寸步难行要好上百倍。”

    许仕达傻不傻?当真不傻!运筹帷幄了,胜不了,那就是领兵之人无能,不是他计策有误。这就是退路。

    许仕达最后几语,说服不了知晓兵事的欧阳正,却把夏锐真正说服了。便听夏锐开口:“下旨,命王元朗奇兵出大同。”

    “陛下,战阵一鼓作气,一旦奇袭不可奏效,大军如何还能从山林之间退得回来?退就是溃,一溃千里,岂能还有从容不迫?常凯也会出城追击,掩杀之下,那就是一败涂地,陛下万万不可行此险招。”欧阳正还在说。

    “常凯出城?那便正好,正好与之决战,以多击少。休要多言,速速传旨给王元朗。就这么办。”夏锐也聪明了一把,刚才还说大同城墙高,若是常凯主动出来了,以多对少,那岂不是正中下怀?

    历史古今,不知有多少战争胜负。胜负缘由,千奇百怪。兴衰之下,总有唏嘘。

    回到家中的谢昉,落座在书房之中,沉思许久。兵事,他也并不十分懂。并非所有人都会领兵作战,并非所有人都能当运筹帷幄之人。

    有些人有自知之明,比如吴仲书,比如谢昉。怕就怕那些以为打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古今历史,打仗的事情见过太多太多,以为自己很懂的人。

    谢昉沉思的不是打仗之事,而是朝堂之事,思考的是这个朝廷,这位皇帝。

    想了许久之后,谢昉拿起笔,在一份奏折之上慢慢写下了许多字:陛下圣安,臣谢昉大拜,臣本寒门,政和九年侥幸高中,承蒙先皇不弃,以一县任之,蹉跎几十载年岁,窃居御史高位。又得陛下重恩,再行效用。而今年老,鞠躬之劳苦,心有余却力难足。昏花老眼,案牍之文已难辨清。效用不实,俸禄空领,每日思之,内心难安。臣奏请陛下,允臣致仕归乡,颐养天年。躬身,再拜天子恩情浩荡。

    谢昉想走了,留在这京城里,已然没有意义。谢昉心中也知晓,皇帝必然是会允的,察言观色的能力,谢昉是有的,皇帝的心思,他也能知晓一二。皇帝不待见欧阳正,又岂会待见自己?

    谢昉想走,思虑之后,写下辞呈,并无多少心里负担。

    欧阳正,却不能如谢昉这般洒脱,或者说欧阳正与谢昉,终究不是一种人。欧阳正甚至都没有想过辞职的事情,他心中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上对得起江山社稷与先皇嘱托,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欧阳正,是那种主动把责任揽在身上的人,这种人不会想着走,再如何艰难,也不会想着一走了之。

    朝堂的这些事情,徐杰丝毫都不知道。徐杰甚至还以为朝堂之上,应当是欣欣向荣的,即便不是欣欣向荣,也应该是比较积极向上的局面,新皇登基,岂能不想着做出一点政绩?就如昔日夏乾登基的时候,那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兴许夏锐也有自己的意气风发,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甚至也真的学了一点夏乾的举动。比如夏乾登基之时,力排众议,重用了年轻的欧阳正。夏锐自己呢?似乎也看中了许仕达。何其相似?

    欧阳正并未回家,而是又去了尚书省衙门,自从尚书省有了这位欧阳相公,衙门里的这些官员私下里多少也有些怨言,每日里这位欧阳相公第一个到衙门,常常也是最后一个离开衙门。这让衙门里的官员起得也比往日早,不好意思让欧阳相公久等,更不好意思早早而回。

    虽然无人说这些事情,只能默默忍受着。但是许多官员心中,腹诽不少。人最讨厌的,就是一个较真的上司,最喜欢的便是得过且过的上司。作为下属而言,也是人之常情。

    欧阳正在公房里,叹气不已。脑中也在思虑许多,想来想去,越是担忧。提笔,一封信:文远,见信安好,问文沁佳。

    写到这里,欧阳正停了片刻,稍有犹豫,随后再写:大同常凯已反,大战已起,战事胶着,胜负难料。值此之际,正是朝廷用人之时,文远向来勇武多谋,关乎家国安危、黎民生计,上念满门忠烈之效,下负忧国忧民之想。国之不靖,安能有家之安宁。为师所言,想来文远能通其中之意。为念为想,为国为民,为家为己。盼之,翘首再盼,万望!

    欧阳正别无他法,信中语气不可谓不诚恳,甚至都有乞求之意。若是万一,若是真到得衰颓之势,欧阳正还想着力挽狂澜。

    如何力挽狂澜?欧阳正又能倚谁为助力?好在,好在还有这么一个弟子,也是女婿。这个弟子有一家老军阵,这个弟子有一身的勇武。

    这个子弟女婿,就是那临危受命的人选。不论皇帝如何想,欧阳正也要尽最大的努力,做所有的准备。

    信件到得青山徐家镇,徐杰却未回来,还在那难于上青天的蜿蜒蜀道中慢慢行走。

    种师道忽然改了性子一般,常常主动开口说话,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多,再也不谈什么刀法武道,一身武人的紧口劲装,也成了粗布麻衣,头上还戴着一个遮阳的斗笠,活脱脱一个农家汉子。

    “文远,你说三娘是不是正在念着我?”这是种师道主动问的话语,以往他是如何也不会说出这般话语的。

    徐杰把头偏了偏,一脸不耐烦的笑:“一路上不知问几遍了,三娘念你作甚,说不定哪家有才的俊俏公子哥早已抱得美人归了。”

    种师道憨憨一笑,连连摆手:“三娘不是这般的人,她定是在等着我呢。”

    “等你个好人。”徐杰答了一句。

    “嘿嘿,你不了解她。”种师道又笑道。

    “种师道,不就是谈个恋爱吗?有你这么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的吗?”这一路上种师道喋喋不休的就这一件事,好似人生就剩下这么一件事了。若是一个人一天到晚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说个不停,旁听之人必然是受不了的。

    “恋爱?这个词好,恋恋不舍之爱。”种师道答了一语。

    “羞是不羞?你都什么年纪了,还恋恋不舍之爱。我都说不出口这般的话语。”

    种师道闻言一愣,看着徐杰,问道:”恋爱不是你刚刚说出来的吗?“

    “罢了罢了,赶紧赶路,赶紧去寻你那恋恋不舍之爱。”徐杰说得一语,马腹一夹,加速奔出。

    一转头,没想到种师道已然打马种身边追了过去,比徐杰还要跑得快。

    蜀地巴州的山林之间,多了一个姑娘的脚步,十八岁还未到,却已经入了山林风餐露宿,听那风吹过树木的声音。一趟瓜州,代价就是如此。

    身后的老头,闭着眼睛,手在空中指着,口中轻声说道:“听,此乃通透之音,前方三十步,那株极好。”

    少女闻言大喜,迈步就往前,口中还道:“爷爷,快伐木,我制的第一张琴,一定送给文远哥哥。”

    身后的老头摇摇头,左肩扛着一把斧子,右肩扛着一把大锯。口中一语:“你家文远哥哥,有一张九霄环佩了,还是当今皇帝亲自送的。”

    “爷爷快些啊,把这棵梓木赶紧伐下来。文远哥哥那张九霄环佩是假的,岂能比得上我亲手制的琴?待得琴制好了,文远哥哥必是欢喜不过。”雷老虎在头前蹦蹦跳跳,还不时回头去看雷老头。

    “欢喜不过,欢喜不过啊。”雷老头说得有几分惆怅,却还是到得头前,扬起的斧子。

    “爷爷,你说我第一张琴取个什么名好呢?”一旁的雷老虎手指点着下巴,想得入神。

    咔嚓咔嚓的斧劈之声里,夹着雷老头答的一语:“你第一张琴啊,就叫大猪蹄子,送给那臭小子最好。”

    “爷爷胡说呢,叫碧落,好不好?碧落,碧波落石,叮咚而鸣。”雷老虎想得格外认真。

    “碧波落石,流水无情啊。”雷老头兴许也在吃醋。一个父亲要嫁心爱的女儿,大概也是这种内心。

    “爷爷尽胡说。哼!”雷老虎跺一跺脚,表示她再也不想理会这个胡说的老头子了。

    待得徐杰回到徐家镇,还未入家门,就在码头上送走了种师道。

    一入家门,欧阳文沁拿着父亲的来信,送到徐杰面前,一边喜笑颜开,一边说道:“父亲的来信,到了半个多月了,你感觉看看,许是有什么急事。”

    信件未开,即便是欧阳正来的信,但是收信人是徐杰,欧阳文沁也不私自拆开去看,可见这女子的家教。

    徐杰一边拆信,一边笑问:“娘子,一别三月余,你可想念我?”

    徐杰大概是受了种师道“恋恋不舍之爱”影响,问出这么一句。

    欧阳文沁脸颊通红,低头埋怨了一语:“夫君没个正行。”

    “唉,没正行的是那种师道,一天到晚恋恋不舍之爱,听得我又酸又麻。”徐杰调笑一语,信封已然拆开,还开口说道:“父亲问你安好。”

    “嗯,也不知父亲好不好。”欧阳文沁答了一语,答完之后再看徐杰,只见徐杰脸上的笑已然没有,随之就是眉头紧皱。

    信已看完,徐杰久久没有把信收起,眼神一直盯着最后几句:盼之,翘首再盼,万望!

    欧阳正盼望什么?盼徐杰快点到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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