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杀了我族那么多汉人,我却还来此处见你,世间之事,兴许就是这么有趣。”徐杰把自己的头盔放在一旁,又在解着自己脖颈之间的铁甲。

    蒙德可汗闻言笑了笑,抬手示意一旁的侍女给徐杰倒酒,然后又道:“听闻太师与拓跋家关系甚好?”

    徐杰抬头,摆摆手:“只见过一回而已。”

    “哦?只见过一回?倒是有些意外啊,我听闻你在不久之前去过瓜州,更听有人来报,拓跋王还在大殿之中招揽过你,想来是关系甚好。”遥粘蒙德语态轻松,好似在与故人闲聊一般。

    “可汗寻我来见,可不是为了闲聊吧?”徐杰问了一语。

    “哈哈……有事,自然是有事。徐太师觉得我室韦大军比拓跋人的军队如何?”遥粘蒙德问道。

    徐杰认真想了想,答道:“甲胄不如,但是军容更甚,室韦长途奔袭之耐力,更甚拓跋。”

    遥粘蒙德已然收了笑意,又问:“那你觉得室韦若是与拓跋一战,胜负如何?”

    遥粘蒙德边说着,还边聚起酒杯与徐杰示意。

    徐杰正准备低头去拿杯子,一旁的徐小刀已先一步拿起杯子尝了一口,却并不放回来,而是拿在手中。

    遥粘蒙德看得徐小刀的动作,也不多言,而是自己饮了一口,把酒杯放下,看着徐杰。

    徐杰倒也不尴尬,开口答道:“是倾尽全力一战呢?还是小打小闹一番?”

    “徐太师是这世间少有的智慧之人,都说说,也为我解解惑。”遥粘蒙德越发轻松起来,连本来笔直的身形,此时也歪歪斜斜。

    “若是小打小闹,室韦当打不过拓跋,因为拓跋国小地狭,军队调度世间短,短时间内以全力防守之势,胜多败少。”徐杰还真认真分析起来。

    遥粘蒙德答道:“嗯,此话有理,这几百年来,我室韦从来没有全力与拓跋一战,室韦之全力都付与了华朝,所以拓跋才能站稳脚跟,立国二百余年。徐太师继续说。”

    徐杰点点头:“若是室韦倾巢而出,熬过前期一场苦战,拓跋国破家亡不是不可能。拓跋虽然甲胄虽然比室韦多一些,但也还是国小地狭,再加上拓跋之军,拓跋本族之人只占一半,其他民族之人,包括汉人,占了另外一半。苦战之下,分崩离析之风险大增,再加上室韦以优势兵力而攻,分兵西北两路,拓跋人顾头不顾尾,败多胜少。”

    遥粘蒙德忽然又坐正了身形,双手一拍:“好计,我室韦作战,从来都是游击之法,北击瓜州,西打黑水,拓跋必亡。”

    不想徐杰又说一语:“只可惜得不偿失,拓跋贫瘠,无余粮可夺,无余财可抢,倾国一战,耗费无数,死伤惨重,到时候怕是亏本买卖。”

    遥粘蒙德摆摆手,答道:“倒也不亏本,至少可保我室韦再无后患。就算伤一些元气,大不了再等十几年,十几年后,我也不过五十岁。那时候的室韦,东可下大同,西可下熙河兰煌,这就是回本的买卖了。”

    徐杰忽然也笑了笑:“可汗的汉话说得这么好,可是熟读过不少汉书?”

    遥粘蒙德似乎听懂了,直接说道:“太师可是要说汉末三国?”

    徐杰点点头:“可汗令人钦佩啊!只可惜如今之局不是汉末三国之局。室韦非魏,拓跋非蜀,大华更非吴。”

    “哈哈……如今之局,可不就是蜀吴抗魏吗?”遥粘蒙德极为自信说道。

    “非也,孙权无北进之心,只想偏安一隅。”徐杰答道。

    “莫非你们那位新皇帝夏……文有北进之意?”遥粘蒙德眼神一变,问道。

    徐小刀终于再次把酒杯放到了徐杰面前,徐杰拿起酒杯,饮了一口,答道:“陛下与我乃是一心,如今战事再起,当求个永绝后患之法。”

    遥粘蒙德闻言大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永绝后患?哈哈……汉人有几匹健马?有几个勇士?太师又有几匹健马?太师入草原这些时日,可是每日惶恐不安?到处奔逃,犹如丧家之犬?如此架势,北进岂不是可笑至极?”

    徐杰眼神紧盯遥粘蒙德,把空空的酒杯放了下来,示意一旁的侍女添酒,慢慢答道:“倒是当真有些可笑了,看来回去要多备健马,从拓跋人那里备一万匹,再入东北林子里寻靺鞨野人换一万匹,三万匹,暂时勉强可用。”

    徐杰好似在自说自话,自言自语。

    遥粘蒙德眼神微眯,盯着徐杰看了片刻,问道:“拓跋人此时大概已经打到长安了吧。”

    徐杰摇摇头:“还在秦州,离长安七百里。”

    “你的消息比我的快啊?草原坦途,快马一日几百里,我的消息却还不如你那要翻山越岭传递得快,倒是有趣。”遥粘蒙德似乎在试探着什么。按理说西北的战事,消息传递上,徐杰这边反而不如遥粘蒙德那边快。因为从西北在长城之外传递消息的速度,远远比从西北到大同的快。道理也是简单,长城之外大漠草原一马平川,内地中原翻山越岭不说,还有大江大河。

    徐杰脸上出现了一些诡异的笑,答道:“可汗,我入这草原许多日里,岂还能收得到消息?”

    “哦?徐太师连消息都没有收到,就知道拓跋人还在长安几百里之外的地方,徐太师对那西北的军将自信非常啊。”遥粘蒙德依旧在试探。

    “非是自信。”徐杰答道。

    “徐太师如何就知道拓跋人在秦州?”遥粘蒙德问道。

    徐杰摇头浅笑,并不多答。其实徐杰心中也是猜的,西北徐杰去过,长安之北,以军事而言,就只有秦州一座城池算得上真正的要塞,秦州城又横在拓跋与长安的中间。王元朗去西北,必然会选秦州作为稳定战线之地。

    徐杰是相信王元朗能暂时把战线稳住。就这一点信任,就足够徐杰猜想此时拓跋人在秦州。

    因为就算徐杰不这么猜想也别无他法,若是此时拓跋人没有被阻止在秦州,后果不堪设想,长安一过,沿着黄河一路向东,沿途再也没有了真正的阻碍,可直达汴京,大华气数,也就去了一半了。此时在这里的徐杰,想要力挽狂澜,已然无法,最好的结果,那就是看看能不能如历史上的南宋一般,到长江以南稳住这个国家。

    可见徐杰口中说出秦州二字,并非因为自信,而是因为只能这么说。

    遥粘蒙德见得徐杰浅笑不语,长长叹了一口,沉默了许久。

    徐杰还主动提起酒杯于遥粘蒙德对饮一杯。

    终于遥粘蒙德开口了:“听说鲜卑人的后代还在对昔日草原霸主之事念念不忘,太师对此事如何作想?”

    “鲜卑人的后代?可汗可是说那拓跋人?鲜卑是更几百年的事情了,哪里还有什么后代?”徐杰答道。

    “哼哼……汉人啊汉人,勇武差了点,却是这脑子当真好使啊。驱狼逐虎,却又要射狼射虎,还要吃狼吃虎,天下的好事都想独占。也不知是拓跋野傻呢,还是我遥粘蒙德傻。室韦人三百多万,拓跋本族一百万出头。唯有汉人万万。有时候当真觉得长生天不公。”遥粘蒙德惆怅几语。

    徐杰却说:“兴许长生天比不得老天爷,老天爷公平。”

    “老天爷又是谁呢?”遥粘蒙德问道。

    徐杰还真不知道怎么答这个问题,只得笑道:“老天爷啊,世人都有自己的神,长生天也好,天主天父也罢,老天爷就是这些人的爷爷。”

    徐杰大概是在逞口舌之利。

    遥粘蒙德倒也不怒,而是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说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本来觉得这座小城不值得用人命去堆。今日见了你之后,这座城是不攻不行了。徐杰啊徐杰,我用两万人的命,换你一条命,当是值得的。”

    徐杰也站了起来,低头拿起自己的铁盔,答道:“可汗大概有两日的时间,两日内破不了城,可汗几年之内怕是难以再见到我了。”

    “两日?拓跋人动作比我想象得要慢啊,也好,两日就两日,那就试上一试。”遥粘蒙德话语说完,转头掀起了后面的门帘。

    转头的徐杰,刚才的轻松也一去不返,眉头紧皱而出,回头看了一眼三四里外的室韦营帐,起步而走,一跃就是百十步外。

    城头上的众人早已等候了许久,见得徐杰飞跃上城,宗庆第一个就开口急问:“太师,见面如何?”

    徐杰点头答道:“成了。”

    宗庆面色大喜:“室韦人准备撤军了?”

    徐杰摇摇头:“室韦人明天大早就会攻城,让弟兄们做好准备,今夜饱餐一顿,把城内所有建筑都拆了,准备守城。”

    宗庆一脸不解问道:“太师是说什么事情成了?”

    徐杰不多解释,只答:“死守两日,就可回家了。”

    宗庆还是不解,却并不多问,只道:“两日,两日算不得什么,此城虽然低矮,但是室韦人困马乏,也无攻城器械,弟兄们已然到得这个地步,必然用命。”

    徐杰眼神依旧在城外室韦人的大营里,今夜的室韦营帐安静无比,没有歌声酒声,一队一队的游骑在营帐之外巡逻着,防止敌人夜袭。今夜的室韦人,再也不是大同之外那般轻松惬意了。

    天才蒙蒙亮,牛皮鼓声已然响彻大地,牛角号声低鸣沙哑。

    视线之中为数不多的树木,早已被伐倒在地,视线远方,一个个赤裸身躯的汉子正在忙碌,甚至连裤子都没有穿。那些本该穿在身上的衣物,都被脱下来装了沙土。

    遥粘蒙德要用两万条命换徐杰一条命,当真不是说笑。就凭徐杰昨夜那一番话,遥粘蒙德就要用两万条命换徐杰一条命。

    徐杰以为遥粘蒙德要见他是为了试探虚实,其实遥粘蒙德远远不只是为了试探虚实。就如遥粘布鲁说的,遥粘蒙德是英雄,他知道许多时候,什么大军,什么军械,远远不如一个真正有智慧的人很重要。

    此时的徐杰,在遥粘蒙德心中,就如他话语所说,就是一个驱狼逐虎,却又想射狼射虎,还想吃狼吃虎的人。狼是拓跋,虎是室韦。

    拓跋野,兴许真就成了那个傻子,想再现祖上鲜卑人荣光的妄人。但是拓跋野又有几分小聪明,至少聪明到能在遥粘蒙德面前演出逼真的戏码,能骗到遥粘蒙德。

    遥粘蒙德自己,却不愿当那个傻子。

    遥粘蒙德带着被拓跋野欺骗的愤怒,带着族人与牛羊被屠杀的愤怒,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打马高高站在阵前,与一众军将做起了战前动员。

    那呼喊之声,传到徐杰耳边,让徐杰起了一些紧张之色。

    城头上的呼喊之声也起,一个个铁甲站在了城头之上,箭矢不多了,瓦砾房梁无数,大块的夯土也有。

    马匹如洪流,不多的长梯上有源源不断的室韦人攀爬着,城头上的瓦砾房梁不断往下倾泻。

    这些东西好似在帮室韦人一般,因为更多的室韦人打马而来,装满了沙土的衣服,直接扔在了城头之下,瓦砾房梁也成了室韦人填城墙的帮助。

    战事并不胶着,远远没有到短兵相接的地步。

    但是徐杰已然越发紧张了起来。

    只见徐杰忽然开口:“宗将军,把城内所有拓跋人全部杀尽,不要再浪费人手看管了。”

    “遵命!”宗庆拱手点头而去。

    城外的遥粘蒙德,忽然接到了一封军情,其中写的消息很简单,就是拓跋人在秦州之地,不得寸进。

    遥粘蒙德看完军情,抬头看了一眼兀剌海城,叹了一口气,只说一语:“定要杀那徐杰!把多余的马都拉上去,赶到城下杀了填城。”

    左右的军将皆是目瞪口呆,室韦人何曾如此杀过自己的马?目瞪口呆之下,没有一人领命答话。

    “把多余的马赶到城下去杀了!”遥粘蒙德再说一次,眼神凌厉非常。

    此时才有人开口答道:“尊可汗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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