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未见君子
萍水相逢，却碰出了几分缘法。</p>
渡口，船夫摇橹劈开水波，载着许知秋行驶向对岸。</p>
岸边，老者抱着女婴朝他挥了挥手，随后晃荡着离去。</p>
许知秋换上了周一仙赠给他的一套粗布麻衣，</p>
虽然破旧，但比之前他身上的烂布条是强多了。</p>
除此之外，周1仙还赠给他十两银子。</p>
当然不是白给的，</p>
作为条件，他将许知秋那门《面人》的手艺讨去了。</p>
许知秋倒无所谓，</p>
给就给了。</p>
有了钱，他换了双赶路的新鞋，然后置办了能拿得动的干粮清水，充作盘缠。</p>
接着，踏上前往岷州的路途。</p>
……</p>
岷州之大，幅员数千里。</p>
曾也是沃土丰饶，遍地锦绣风光。</p>
然而，那是过去光景了。</p>
仿佛这一州子民惹了天怒，</p>
短短数年间，</p>
洪水匪患、蝗虫旱灾，在这片土地上接连肆虐了遍。</p>
使得往昔的富饶沃土，沦为几乎长不出粮食的不毛之地。</p>
……</p>
许知秋已在岷州境内赶了两个月的官道。</p>
这一路经过的驿站隘口，皆破落荒颓，基本上百里不见人烟。</p>
偶有路边见到奄奄一息的饿殍，往往就有眼冒绿光的野狗，三五成群在旁守着。</p>
只待饿殍咽气，便一拥而上围着他的尸体啃食。</p>
他远远低估了周一仙的告诫，</p>
以致于到现在，</p>
瘦了差不多三十斤。</p>
之所以没饿死在半道，无非是凭着这份幸运——恶狗啃食死人，而他，啃食过野狗。</p>
……</p>
暑气炙烤得唇角干裂，</p>
朦胧的烈日在晃动，仿佛天地都跟着旋转起来。</p>
许知秋强忍着晕眩，寻了一处枯树荫暂时栖身，</p>
把拐棍儿往身旁一杵，手往怀里摸了一阵，</p>
好半晌，掏出一块拇指大的干饼子。</p>
“嘎嘣！”</p>
牙硌得生疼，</p>
他吃力的啃咬着，任由干硬的饼子切割喉咙。</p>
一手底下捧着，生怕丢了丁点儿渣滓。</p>
好不容易咽下去，噎的他直咧嘴。</p>
“三一祖师在上，这一遭，我不是要扔在这了吧？嘿……”</p>
亏他还笑得出来。</p>
高温烤得他脑雾蒙蒙，脑子里愈发出现不切实际的幻想。</p>
比如：</p>
“这会子，要是能有口冰啤酒喝该多好……”</p>
上上辈子的饮料，他早忘了什么味了。</p>
“咦？”</p>
忽的眼睛一抬，看向远处，</p>
“那是……”</p>
暑气朦胧中，一缕袅袅炊烟，正在升腾。</p>
竟有人家？</p>
…………</p>
“这位大嫂，我不是歹人，能否舍我碗水喝？”</p>
篱笆院外，许知秋向主人家拱手。</p>
那妇女正倚在门口，操针线缝着衣服。</p>
闻言抬头，露出一张晒得黢黑的头面。</p>
她眼神带点木讷，盯了许知秋好一会，露出稀疏的牙床：</p>
“那快进来坐吧。”</p>
说着起身朝着西厢房喊道：</p>
“来人哩！”</p>
许知秋被请进屋内。</p>
这农家陈设破落，厨房拉着半截帘子。</p>
大锅烧着，翻动着滚滚白烟，</p>
有股子腥气。</p>
妇人请他落座，便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个水碗出来了。</p>
“多谢大嫂。”</p>
他接过水碗正要饮下，眼睛一动却瞧见水面上……飘着几点油花儿。</p>
“……”</p>
他没有怎样，仍是一饮而下。</p>
“小哥从哪来啊？”妇女守在一旁问。</p>
“打南边过来的。”</p>
就一人？</p>
“是。”</p>
“那感情好哩！”</p>
她笑嘻嘻的道：</p>
“俺家锅里正造着饭，你且坐着，我去给你盛上一碗。”</p>
“大嫂。”</p>
许知秋拽住她的胳膊，</p>
妇女一怔，</p>
不由得转头看向——那已然堵在门口的丈夫和儿子。</p>
许知秋也跟着看了过去，</p>
那汉子的四十多岁，小的与许知秋相仿，也是十五六。</p>
都是眉毛稀疏，眼多血丝，正咧着缺牙的嘴冲他傻笑。</p>try{ggauto();} catch(ex){}
许知秋低头沉默了几秒，问：</p>
“我就是个逃荒的，能给条活路么？”</p>
“那咋行？这年景碰到个活人可不容易嘞，再说了……”</p>
妇女稀疏的齿缝中溢出涎水，嘿嘿嘿的笑个不停：</p>
“你这年轻人的肉嚼着，那才叫嫩哩！”</p>
说话间，已亮出袖口藏着的剪刀。</p>
门口的父子也亮出了柴刀。</p>
一家三口，向着他缓缓迫近。</p>
书上说：目赤、眉稀，齿疏，筋黑，食人之相也。</p>
“唉……”</p>
许知秋合上眼皮，没有再说什么。</p>
这年景，</p>
这种事儿，</p>
一点不稀奇。</p>
画面一换，</p>
一家三口转眼死了俩，</p>
只剩那当家汉子重伤倒在血泊，鹌鹑似的抖个不停。</p>
“别！别杀俺！”</p>
他口吐着深粉色的血沫，胸口都凹下去一大块。</p>
但他似乎还没意识到到自己所受的是致命伤，仍极力摇动着口舌：</p>
“这地界连年遭灾，官府年年说赈灾，结果年年放空屁，地里又长不出粮食，人都活不下去嘞……”</p>
“俺们挖草根，吃树皮，后来树皮都没得吃，就从旱厕里捞蛆……最后逼不得已，吃爹妈！吃闺女！吃邻居！吃过路的生人！俺们也不想吃……”</p>
他话音一转，歇斯底里：</p>
“可不吃人，俺们一家就全得饿死！”</p>
“不吃人，俺们一家就得让别人吃了！”</p>
“是这世道逼着俺们做鬼，俺能有啥办法！？”</p>
他试图用他的道理，说服眼前这索命的“夜叉”。</p>
许知秋却叹了口气：</p>
“你误会了，我没想着审判你。”</p>
这年景，活着已是不易。</p>
岁大饥，人食人。</p>
饿极了的人，早就不是人了。</p>
不能以人字界定的生物，自然无法用人的道德标准去审判。</p>
他又能去指责什么呢？</p>
但，既做了就得认，就得承担相应的后果。</p>
许知秋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p>
他看了看那汉子已然死透的妻子和儿子，又看了看将死的他。</p>
或许一家人整整齐齐，也算不上一件坏事吧？</p>
黄泉鬼，胜过乱离人。</p>
便操刀上前，</p>
“安心上路。”</p>
…………</p>
送那一家上了路。</p>
许知秋掀开帘子，来到厨房。</p>
白雾朦胧中，一个灶台柴火正旺。</p>
灶上锅盖嵌了一个缝儿，蒸气从边沿溢出。</p>
先前那腥气……或者说肉香，就从这口锅里传出的。</p>
许知秋脸色迟疑，片刻，深吸一口气，将锅盖揭开。</p>
里面是一大锅汤。</p>
乳白色的汤水沸腾着，锅的边沿堆叠着一圈油沫，时而翻出几片野菜叶子。</p>
而在沸汤中间翻涌的，被剁得大小各异，形状不一的……是肉。</p>
许知秋抿着嘴，眼中有些哀戚。</p>
看结构，</p>
锅里，应是不止一个人。</p>
胃在翻滚，说不上恶心……还是渴求。</p>
他惊觉自己的危险，连滚带爬的冲出了这间屋子，来到西厢。</p>
推开门户，入眼，遍地人骨零碎。</p>
然最醒目的，是一具被风干了许久的，以至于都成了腊肉的尸体。</p>
看起来是个男的，发髻梳得考究，手脚纤细，应是个秀才或举人。</p>
如今也被扒光了吊在梁上，干瘦的像把柴火。</p>
干瘪的眼窝深陷，嘴痛苦向后的咧着。</p>
腕上缠着个水蓝色的荷包，正面用红线绣着一个醒目的“安”字，</p>
许知秋把它解了下来，</p>
翻到背面，发现还绣着一行小字——</p>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p>
将这句诗低声念了出来，咂摸着其中滋味。</p>
听起来，像是妻子盼望丈夫早归，临别时所赠的信物。</p>
那，这又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p>
他心头无比苦涩，仰头看向窗外，喃喃自语：</p>
“看来这边的世道，也没好到哪去啊……“</p>
他是实在没有力气挖坑掩埋这些人了，唯有一把火，烧了全部。</p>
内景中，又升起一面石碑。</p></div>
渡口，船夫摇橹劈开水波，载着许知秋行驶向对岸。</p>
岸边，老者抱着女婴朝他挥了挥手，随后晃荡着离去。</p>
许知秋换上了周一仙赠给他的一套粗布麻衣，</p>
虽然破旧，但比之前他身上的烂布条是强多了。</p>
除此之外，周1仙还赠给他十两银子。</p>
当然不是白给的，</p>
作为条件，他将许知秋那门《面人》的手艺讨去了。</p>
许知秋倒无所谓，</p>
给就给了。</p>
有了钱，他换了双赶路的新鞋，然后置办了能拿得动的干粮清水，充作盘缠。</p>
接着，踏上前往岷州的路途。</p>
……</p>
岷州之大，幅员数千里。</p>
曾也是沃土丰饶，遍地锦绣风光。</p>
然而，那是过去光景了。</p>
仿佛这一州子民惹了天怒，</p>
短短数年间，</p>
洪水匪患、蝗虫旱灾，在这片土地上接连肆虐了遍。</p>
使得往昔的富饶沃土，沦为几乎长不出粮食的不毛之地。</p>
……</p>
许知秋已在岷州境内赶了两个月的官道。</p>
这一路经过的驿站隘口，皆破落荒颓，基本上百里不见人烟。</p>
偶有路边见到奄奄一息的饿殍，往往就有眼冒绿光的野狗，三五成群在旁守着。</p>
只待饿殍咽气，便一拥而上围着他的尸体啃食。</p>
他远远低估了周一仙的告诫，</p>
以致于到现在，</p>
瘦了差不多三十斤。</p>
之所以没饿死在半道，无非是凭着这份幸运——恶狗啃食死人，而他，啃食过野狗。</p>
……</p>
暑气炙烤得唇角干裂，</p>
朦胧的烈日在晃动，仿佛天地都跟着旋转起来。</p>
许知秋强忍着晕眩，寻了一处枯树荫暂时栖身，</p>
把拐棍儿往身旁一杵，手往怀里摸了一阵，</p>
好半晌，掏出一块拇指大的干饼子。</p>
“嘎嘣！”</p>
牙硌得生疼，</p>
他吃力的啃咬着，任由干硬的饼子切割喉咙。</p>
一手底下捧着，生怕丢了丁点儿渣滓。</p>
好不容易咽下去，噎的他直咧嘴。</p>
“三一祖师在上，这一遭，我不是要扔在这了吧？嘿……”</p>
亏他还笑得出来。</p>
高温烤得他脑雾蒙蒙，脑子里愈发出现不切实际的幻想。</p>
比如：</p>
“这会子，要是能有口冰啤酒喝该多好……”</p>
上上辈子的饮料，他早忘了什么味了。</p>
“咦？”</p>
忽的眼睛一抬，看向远处，</p>
“那是……”</p>
暑气朦胧中，一缕袅袅炊烟，正在升腾。</p>
竟有人家？</p>
…………</p>
“这位大嫂，我不是歹人，能否舍我碗水喝？”</p>
篱笆院外，许知秋向主人家拱手。</p>
那妇女正倚在门口，操针线缝着衣服。</p>
闻言抬头，露出一张晒得黢黑的头面。</p>
她眼神带点木讷，盯了许知秋好一会，露出稀疏的牙床：</p>
“那快进来坐吧。”</p>
说着起身朝着西厢房喊道：</p>
“来人哩！”</p>
许知秋被请进屋内。</p>
这农家陈设破落，厨房拉着半截帘子。</p>
大锅烧着，翻动着滚滚白烟，</p>
有股子腥气。</p>
妇人请他落座，便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个水碗出来了。</p>
“多谢大嫂。”</p>
他接过水碗正要饮下，眼睛一动却瞧见水面上……飘着几点油花儿。</p>
“……”</p>
他没有怎样，仍是一饮而下。</p>
“小哥从哪来啊？”妇女守在一旁问。</p>
“打南边过来的。”</p>
就一人？</p>
“是。”</p>
“那感情好哩！”</p>
她笑嘻嘻的道：</p>
“俺家锅里正造着饭，你且坐着，我去给你盛上一碗。”</p>
“大嫂。”</p>
许知秋拽住她的胳膊，</p>
妇女一怔，</p>
不由得转头看向——那已然堵在门口的丈夫和儿子。</p>
许知秋也跟着看了过去，</p>
那汉子的四十多岁，小的与许知秋相仿，也是十五六。</p>
都是眉毛稀疏，眼多血丝，正咧着缺牙的嘴冲他傻笑。</p>try{ggauto();} catch(ex){}
许知秋低头沉默了几秒，问：</p>
“我就是个逃荒的，能给条活路么？”</p>
“那咋行？这年景碰到个活人可不容易嘞，再说了……”</p>
妇女稀疏的齿缝中溢出涎水，嘿嘿嘿的笑个不停：</p>
“你这年轻人的肉嚼着，那才叫嫩哩！”</p>
说话间，已亮出袖口藏着的剪刀。</p>
门口的父子也亮出了柴刀。</p>
一家三口，向着他缓缓迫近。</p>
书上说：目赤、眉稀，齿疏，筋黑，食人之相也。</p>
“唉……”</p>
许知秋合上眼皮，没有再说什么。</p>
这年景，</p>
这种事儿，</p>
一点不稀奇。</p>
画面一换，</p>
一家三口转眼死了俩，</p>
只剩那当家汉子重伤倒在血泊，鹌鹑似的抖个不停。</p>
“别！别杀俺！”</p>
他口吐着深粉色的血沫，胸口都凹下去一大块。</p>
但他似乎还没意识到到自己所受的是致命伤，仍极力摇动着口舌：</p>
“这地界连年遭灾，官府年年说赈灾，结果年年放空屁，地里又长不出粮食，人都活不下去嘞……”</p>
“俺们挖草根，吃树皮，后来树皮都没得吃，就从旱厕里捞蛆……最后逼不得已，吃爹妈！吃闺女！吃邻居！吃过路的生人！俺们也不想吃……”</p>
他话音一转，歇斯底里：</p>
“可不吃人，俺们一家就全得饿死！”</p>
“不吃人，俺们一家就得让别人吃了！”</p>
“是这世道逼着俺们做鬼，俺能有啥办法！？”</p>
他试图用他的道理，说服眼前这索命的“夜叉”。</p>
许知秋却叹了口气：</p>
“你误会了，我没想着审判你。”</p>
这年景，活着已是不易。</p>
岁大饥，人食人。</p>
饿极了的人，早就不是人了。</p>
不能以人字界定的生物，自然无法用人的道德标准去审判。</p>
他又能去指责什么呢？</p>
但，既做了就得认，就得承担相应的后果。</p>
许知秋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p>
他看了看那汉子已然死透的妻子和儿子，又看了看将死的他。</p>
或许一家人整整齐齐，也算不上一件坏事吧？</p>
黄泉鬼，胜过乱离人。</p>
便操刀上前，</p>
“安心上路。”</p>
…………</p>
送那一家上了路。</p>
许知秋掀开帘子，来到厨房。</p>
白雾朦胧中，一个灶台柴火正旺。</p>
灶上锅盖嵌了一个缝儿，蒸气从边沿溢出。</p>
先前那腥气……或者说肉香，就从这口锅里传出的。</p>
许知秋脸色迟疑，片刻，深吸一口气，将锅盖揭开。</p>
里面是一大锅汤。</p>
乳白色的汤水沸腾着，锅的边沿堆叠着一圈油沫，时而翻出几片野菜叶子。</p>
而在沸汤中间翻涌的，被剁得大小各异，形状不一的……是肉。</p>
许知秋抿着嘴，眼中有些哀戚。</p>
看结构，</p>
锅里，应是不止一个人。</p>
胃在翻滚，说不上恶心……还是渴求。</p>
他惊觉自己的危险，连滚带爬的冲出了这间屋子，来到西厢。</p>
推开门户，入眼，遍地人骨零碎。</p>
然最醒目的，是一具被风干了许久的，以至于都成了腊肉的尸体。</p>
看起来是个男的，发髻梳得考究，手脚纤细，应是个秀才或举人。</p>
如今也被扒光了吊在梁上，干瘦的像把柴火。</p>
干瘪的眼窝深陷，嘴痛苦向后的咧着。</p>
腕上缠着个水蓝色的荷包，正面用红线绣着一个醒目的“安”字，</p>
许知秋把它解了下来，</p>
翻到背面，发现还绣着一行小字——</p>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p>
将这句诗低声念了出来，咂摸着其中滋味。</p>
听起来，像是妻子盼望丈夫早归，临别时所赠的信物。</p>
那，这又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p>
他心头无比苦涩，仰头看向窗外，喃喃自语：</p>
“看来这边的世道，也没好到哪去啊……“</p>
他是实在没有力气挖坑掩埋这些人了，唯有一把火，烧了全部。</p>
内景中，又升起一面石碑。</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