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烟罩树林,繁花飘落。迷人的樱花雨,是俦侣轻柔的眼波。重火宫朝雪楼的花林中,一个红色的身影飞速穿过:艳红罗纨,银白弯刀,女子长发轻扬,舞出极其阴柔飘逸的剑法。纷繁的樱花瓣中,若隐若现的,是一双深黑的剪水瞳仁,眼角微扬,一如最为妩媚的狐仙。乱刀舞起,闪烁的却是剑影。凛冽的光芒向前方直劈,隔着一颗完好无损的樱树,一片石林轰然坍塌。同一时间,树林中响起了掌声。女子握紧宝刀,看着前方的树林发怔。她长发浓密稠黑,其间系着几缕泛黄的小辫子。

    她一直出神,直到身后的声音响起:“宫主好身手。”

    “穆远哥。”雪芝深吸一口气,回头见穆远的身影出现在樱树下,便一刀劈去,将挡住他面容的花枝砍下。

    穆远右手端着一碗药汤,左手伸手接住樱花枝:“拨开便是,为何砍了它。”

    “这院子里的樱花总是开得太旺,不摘掉一点,结不出好果。”雪芝接过他手中的花枝,轻声道,“这两日都去了哪里,为何不来看我?”

    “不是帮你办华山的事么。”穆远垂头在她的发侧轻轻一吻,搅拌着手中的药汤,“有人来找你,你猜是谁。”

    “柳画。”

    “真乃上智之人。穆远哥是如何猜到的?”

    “释炎肯定着急。依华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分一杯羹,还是极力维护丰城,他想要做出决定。”

    “先担心身体吧。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这几年身体怎么越来越差。”穆远语气中有一丝谴责,不过还是很温柔地将勺子送到雪芝嘴边,“小心,别烫着。”

    雪芝喝下一口,把玩着手中的樱枝,轻轻转了一圈,接过汤药:“我自己喝吧。你先去,我很快便来。”

    穆远离开。她将药汤倒在地上。

    六年前,她瑶翠坐自伤,大病一场,一躺便是几个月。大夫说她是久痗卧床,旧疾复发,且病情严重,若不好好调养,会落下病根,须按时服药和调养内力。所以,这六年来,穆远一直在悉心照料她,督促她吃药休息。不过也不知是何原因,雪芝病情一直没有好转,还经常会胸闷咳嗽。她自己并不在意。只要不死,怎样都行。

    雪芝足下一点,跃到二楼,踩在房檐上,将青瓷花瓶中的旧花枝拔出,换上新的。春日阳光明媚,洒落在她鲜红飘扬的裙裾。窗内,床旁放着一根淡青色的杖,杖顶的宝石闪烁着冰蓝的光。站在高耸楼台,下面是满目花红如云。庭院空空,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阳光虽然不刺眼,雪芝却明显感到眼睛疼痛灼热。她闭上眼,快速离开了朝雪楼。

    嘉莲殿外,侍女罗列作两排,蔓延到阶梯下方,鱼梁尽头。在碧瓦飞甍和白衣女子中,雪芝的衣裳是一团火焰,一路燃烧至大殿。大殿正中央站着一名粉衣女子。听见脚步声,她慢慢转过身来。她的眼角微微下垂,两鬓别着兰花发簪,看上去亲切温柔。她冲着雪芝微微一笑:“未料到发生了那样的事,才经过这么些时日,便恢复得精神奕奕。果然是重火宫的宫主。”

    “多谢。雪芝忝不敢当。”雪芝皮笑肉不笑,“柳姑娘坐,请用茶。”

    柳画坐下来,端起茶盏,小啄一口,脸立刻拧起来:“好苦。”

    雪芝看了看自己的茶,道:“似乎放错了茶。这一杯才是柳姑娘的。”将自己的茶盏递给柳画后,她接过柳画的茶递给烟荷:“烟荷,去把这个倒了。给我重沏一杯。”

    柳画抬头,表情有些不自然:“我此次前来,是为了替释炎大师传话。”

    “但说无妨。”

    “方丈只想知道,雪宫主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分明是来替释炎大师套话。雪芝笑道:“我不理解姑娘的意思。”

    “自然是关于丰城。”

    “我想,只要少林不干涉我做的任何事,姑娘很快便能知道。”

    柳画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雪芝。雪芝接过拆开,快速扫了一遍,又将它叠好,放入护法手中,令其谨慎收好,而后命令道:“新进的有武功基础的弟子,带一部分给柳姑娘。走之前,请他们务必留下书信,写明自己从何而来,正去何处。”

    “是。”

    柳画一脸不甘,却看见雪芝美丽的面孔渐渐靠近:“放心,只要在我重雪芝的眼皮下,该活的人死不了,该死的人,自然会死。”

    柳画嘲道:“这么说,上官透在你的眼里,算是该死的人?”

    她分明看见雪芝的眼神闪烁。但,雪芝说的却是:“既然他死了,他便该死。”

    “雪宫主,你又何必逞强……”

    雪芝迅速站起身:“来人,送客。”

    “不必。”柳画站起来,轻轻笑道,“我和方丈都会静候雪宫主佳音。告辞。”

    柳画背影婀娜,消失在整齐的侍女队伍中。雪芝忽然轰地一拍桌,背对四大护法道:“烟荷,我的茶呢?”

    烟荷端着茶盏,支支吾吾道:“宫主,茶虽好,但浓茶伤身。一次放这么多莲子芯叶,恐怕……”

    “给我。”

    烟荷垂着头,无声递给雪芝。雪芝饮酒般将茶水一饮而尽。浓重的涩味充斥了舌尖口腔,脑中所想,却是那个人淡淡的笑容:“我并不偏爱浓茶。只有若无若隐若现,才叫真正的茶香。芝儿这样淡雅可爱的女子,也应该更适合淡茶。”

    雪芝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适儿呢?适儿去了哪里?”

    “娘。”一个尖尖脆脆的童声传入嘉莲殿。

    雪芝忙转过身。一个小男孩捂着手肘,跛着脚走过来。前一年,雪芝带他和上官透回京师探望国师夫妇。所有见了他的人都说,这孩子远看很有上官透的模子,近看五官却有□□分像她。因为显儿的去世,适儿成了重火宫唯一的继承人,所以,雪芝将他的姓氏改为重。重适确实有着上天赐予的漂亮脸蛋,性格却比小时还要让人无法接受。

    “娘,有人打我了!”重适提高音量道。

    他一走近,雪芝便跪在他面前,将他紧紧搂住。靠在他小小瘦瘦的胸脯上,雪芝轻声道:“谁欺负你了?”

    “没有关系,一点不痛。”重适骄傲地扬起小脑袋,“他们真是蠢死,竟不知我是少宫主。我还了手,他们比我伤得严重多了。”

    雪芝检查了重适胳膊上的伤口,又摸了摸他的脸:“儿子,你记得,下次人家伤了你的手,你便把他们的手打断。他们若断了你的手,你便断了他们的命。知道么?”

    “孩儿谨遵娘亲教诲。那,倘若人家要了我的命呢?”

    “没有人能要你的命,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雪芝极其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适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要天下人陪葬。”

    重适早就长成了个小魔头,仅六岁便养成了比同龄人冷酷十倍的性格。可是,听到雪芝如此说话,还是下意识感到些许害怕:“娘……”

    雪芝的声音依然柔软如润雨:“娘一直在这里,无人能伤你。”

    平淡温柔的一句话,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恨。依稀记得当年,上官透随便说一句话,便可以让她哈哈大笑,他要稍微一点不对劲,她便眼泪哗哗掉下,一点儿不值钱,也只有他心疼。可是事到如今,她再已无泪可流。她只想忘记一切。只要想到上官透,她便会努力转移注意力。因为,哪怕多想一刻,都无法承受,都会觉得呼吸也是疼痛。

    他等了他一百天。她守了他五年。一直以来,她不曾为自己感到不值。世间有很多事都是这样,要论孰是孰非,也无人能辨。当初上官透彻底沦为废人,她在绝望中度过了数百个时日。四个月后,他的伤病复原,意识也相对清楚许多,她天天与他说话,不论他是否听得懂。即便伤口愈合,他的脸也依旧惨不忍睹。除了绫绮和发冠被她打点得照例考究,无人能认得出,这个成日坐在轮椅上的厉鬼,便是当年潇洒风流的一品透。她曾想过找释炎和丰城报仇,也想过要练成绝世身手,闹得天下大乱,以天下人的痛苦来醮荐上官透。但是最终,她却总算想清楚,她要做的,是守好自己所拥有的。

    对一个女子来说,常伴意气风发的夫君左右,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是,常伴一个落魄无望的废人,堪比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1)。可上官透是早已种入她生命的一棵树,即便没了刹那燃情,没了仰慕之情,他依然根深蒂固地伴随着她。她就这样日夜照顾他,与他同榻而卧,抵足而眠。每至夜深人静,她能听见山涧泉声涓浍远扬,山鸟展翮喧哗,却再听不见他温言软语,感受不到他强力的拥抱。那等寂寞,时常令她彻夜难眠。直至达旦入梦,终于她殷勤归故时,他又回到当年英雄大会擂台上,白袍翩翩、如仙如画的模样。便为此梦,也聊胜于无。

    她原想独倚这棵残缺的树,了却此生。如今,却不得不将这棵树□□。

    “娘,娘,你把我抱得好疼。”重适轻声哼道,“我快不能呼吸了。”

    雪芝怔了怔,松开他,拍拍他的肩:“傻儿子。”

    穆远走过来,也蹲下,看着重适微笑道:“雪芝,我看你也在重火宫内待得够久了。离兵器谱大会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们带适儿出去走走?”

    “去哪里?”

    “当然是宫主说了算。”

    雪芝眺望窗外,仿佛可以越过千万重树枝花叶,看见天边缅然之地。她一直沉默不语。穆远顿了顿,摸摸重适的头,全无失望之色:“不想去也无妨。我们确实该留下来为大会做准备,毕竟这是你复出后第一场。”

    “江南。”

    穆远倏然抬头:“什么?”

    “我想去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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