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正文卷第一百九十四章真巧妇人娘家姓梁，自给李守中做了续弦，只生下李纨一女，因是瞧着两个并蒂莲也似的小姑娘，顿时满心欢喜。</p>
笑吟吟说道：“玟儿、琦儿怎地这会子就来了？你娘可还好？今儿来的只是俭哥儿的家眷……不过两个大丫鬟，值当什么，还让你们姐妹跑上一遭。”</p>
这俩小姑娘乃是金陵李家四房的姑娘家，二人并无旁的兄弟姊妹，父亲又去得早，只跟着寡母过活。李惟俭在金陵时，见其家中过得艰辛，倒是时常接济一二。</p>
李纹、李绮闻言对视一眼，顿时有些失落。</p>
梁氏上前扯住俩女孩儿的手，笑着说道：“虽只是大丫鬟，说不得来日还能给你们当‘小嫂子’呢，我方才瞧过了，都是极为出色的品格，伱们得空不若寻她们耍顽。”</p>
李琦道：“也不知是什么品格，过会子可要仔细瞧瞧了。”</p>
姐姐李玟说道：“俭四哥最为挑剔的人儿，料想那两个姑娘定然极为出彩。”</p>
梁氏点过丫鬟来，说道：“带两个姑娘去见见晴雯、香菱，若拾掇停当了，就带她们用些茶点。”</p>
丫鬟应下，领着李玟、李琦自去了。梁氏出得小院儿，寻管事儿的婆子问过，又朝着书房寻去。</p>
本道与李守中说些家事，结果方才到得书房门前，就听李守中骂道：“这等风流纨绔，不提也罢。”</p>
梁氏转过屏风来，就见管家正与李守中说着什么，她便道：“老爷又在骂谁？”</p>
“还能是谁？”李守中道：“就是正月里来过家中的贾琏。”</p>
“贾琏？”梁氏回思了一番，纳罕道：“此人瞧着性子温良，哪里又惹了老爷？”</p>
“温良？”李守中冷哼道：“每日家眠花宿柳，听闻本月与贾家、甄家子弟就不曾离开秦淮河，这几日又闹腾着要为那翠烟赎身，真真儿是个不省心的。”</p>
梁氏纳罕道：“他自风流他的，又与老爷何干？”</p>
李守中就道：“那贾琏声称与俭哥儿相交莫逆，他这般品性，可想而知俭哥儿在京师是如何混账。”</p>
梁氏险些就信了，仔细思忖一番，当即驳斥道：“老爷休要浑说！那……那两个丫鬟都不曾开脸，俭哥儿定不会如那贾琏一般。”</p>
这会子李守中哪里肯信？提笔落字，嘟囔道：“到底如何，待老夫书信一封，问过京师故旧便知。”</p>
李守中这般说，梁氏不由得心中惴惴。心下暗忖，这俭哥儿年许光景便一飞冲天，家业家业有了，官职爵位也有了，说不得就会放肆一二？</p>
这可不成，来日俭哥儿来了，总要劝说一番才是。</p>
……………………………………………………</p>
上海县。</p>
碧桐扶着琇莹自舢板上行将下来，举目望去，四下挤挤擦擦满是人。这码头上既有往来的马车，更多的则是赤膊上身扛包的力工。</p>
身后，二十几艘各式船舶停靠了，高耸的畜力吊臂将一个个硕大的箱包自船上吊装下来；身前，隐约瞥见无数车马、轿子汇聚。更远处，街面上店铺林立，瞧着此地繁华竟不下广州。</p>
李惟俭驻足回首道：“要不要紧？”</p>
琇莹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道：“还好只六日光景，若再拖上几日，只怕苦胆都要吐出来了。”</p>
李惟俭摇了摇头，又看向碧桐，碧桐顿时低头垂下眼帘来。她这般异色瞳，落在大顺百姓眼中也分外怪异，有好事者私下叫她阴阳眼。若在中世纪的欧洲，她这眼睛说不得就得被人生生烧死了。</p>
可这位人渣老爷却与旁的顺人不同，每每盯着她的异色瞳，都露出一副欣赏的神色。那欣赏里不见情欲，却有着宠溺，真是分外怪异。</p>
胡乱思忖间，碧桐扶着琇莹出了码头，随即就见一小吏飞奔而来，停在李惟俭身前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p>
“……大人，机器十六就送到了苏州。”</p>
“嗯，织造衙门如何说的？”</p>
“这……陈郎中瞧了眼，只说了声好，旁的什么都没说？”</p>
“嗯？”李惟俭驻足，纳罕着看向那内府小吏：“陈郎中没说制造局采买机器？”</p>
“没有。”</p>
“那推介会呢？”</p>
“这——”小吏讪笑道：“——陈郎中近来事务繁忙，想来一时半会不曾想起来也是有的。”</p>
李惟俭乐了：“陈良忠这是没瞧得起我啊。”</p>
大顺承袭前明，前明时江南便有三大制造局，分别是苏州织造、杭州织造、金陵织造，当时委任了太监提督监管；到了大顺朝，有内府这般庞然大物在，织造局自是纳入内府麾下。</p>
此时织造局有提举郎中一人，正五品；其下又有所官三人，为正六品的主事；再往下又有总高手、高手、管工等，这些人要么不入流，要么就是吏。</p>
这提举郎中除去负责织造上用、官用、赏赐以及祭祀礼仪等所需丝绸的督织解送，同时还有密奏特权，向圣人直接禀报钱粮、吏治、营务、缉盗、平乱、荐举、参劾、收成、粮价、士人活动以及民情风俗等等地方情形。</p>
有这般密奏特权，又与地方互不统属，提举郎中自然超然物外。久而久之，自然就尾大不掉。</p>
只是李惟俭同是内府郎中，先得忠勇王行文撑腰，后得圣人赐下王命旗牌，这姓陈的是不想好了啊！</p>
那小吏讪讪不言，李惟俭继续前行，临上车前问道：“可知陈郎中到底在忙碌何事？”</p>
“小的听闻，好似苏州织工正闹着罢市，陈郎中此时焦头烂额，这才没顾得过来。”</p>
这理由还算正当，李惟俭心下熨帖了少许，决定暂且原谅姓陈的，待见了面之后再说。</p>
他上得马车，后头的碧桐扶着琇莹也上得车来，那小吏就道：“大人，苏州距离此地二百里有余，乘车一日之间赶不到。大人今日是住在上海县还是松江府？”</p>
“就去松江府吧。”</p>
小吏应下，旋即命车夫赶车前行。</p>
琇莹病病殃殃歪在一旁，斜眼瞥着外间景物，半晌才说道：“老爷，这上海瞧着不比广州差什么了。”</p>
李惟俭就道：“上海开埠不过几十年，西夷商船又不许到埠，朝鲜地贫，日本锁国，这才耽误了。倘若放开禁制，只怕十年之内就能超过广州。”</p>
一个长三角，一个珠三角，谁比谁强还真不好说。可长三角此时乃是大顺最大的丝绸、棉布产地，照理来说，理应比广州更有潜力。</p>
思忖间，忽而见吴海宁那皮猴子蹿出来，跑到路旁与摊贩商议着那桑葚如何卖。李惟俭心下一动，待吴海宁回返，便跟着车窗吩咐道：“海宁，你连夜赶路，先到苏州摸摸底，看看苏州织造衙门到底是怎么回事。”</p>
“啊？”吃了一嘴黑的吴海宁顿时就不乐意了，道：“老爷，我可是刚才下船啊，这会子走道还飘着呢。”</p>
一枚银锭自车上抛下，吴海宁赶忙伸手接住，略略掂量，这是二十两的。吴海宁顿时喜形于色，乐道：“不过老爷既然吩咐了，小的今儿晚上就算不睡也得赶到苏州。您就瞧好吧，小的一准儿将这事儿查个仔细。”</p>
李惟俭又吩咐小吏备马，只须臾光景，吴海宁便打马而去。</p>
临到天黑前，李惟俭一行方才进得松江府，其后寻了驿馆安置自是不提。</p>
待三月二十六，李惟俭轻车从简，只带了一队禁军便赶到了苏州城。</p>
此时苏州繁华，尤在上海之上。虽因着运河逐渐被海运取代，经贸中心此时逐渐向着上海县偏移，可苏州底蕴还在，工贸尤其发达。</p>
时人有云：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p>
又云：山海所产之珍奇，外国所通之货贝，四方往来，千万里之商贾，骈肩辐辏。</p>
遥遥看将一眼，但见城池峻险、廨署森罗，仔细观量，便见渔樵上下、耕织纷纭、商贾云屯、市廛鳞列，好一派繁华气象，无怪人称四聚之地！</p>
李惟俭留心观量，刚好经过一铺面，便见额匾上题着‘富盛绸行’四个大字，挑着的幡子还写着‘上用纱缎、绸缎、纱罗、绵绸。进京贡缎、自造八丝，金银纱缎，不误主顾’。</p>
又有一大通号布行，挑着幡子写明‘崇明大布、松江标布、青蓝梭布、京芜梭布、松江加长扣布、定织细布’。</p>
其后染坊、蜡烛行、漆器行、酒行、卖席子的、卖五金的、金银首饰、衣裳鞋帽手巾、字画笔贴、灯笼、竹器、窑器、瓷器、米行、当铺、饭馆子、药店，林林种种不一而足。</p>
李惟俭甚至还瞧见了两家卖烟草的！二十年老烟枪，不由得心痒难耐，可到底还是忍住了。</p>
自安里桥入得城中，迎面儿便有吴海宁领着几名禁军迎了上来。</p>
“老爷。”</p>
李惟俭道：“上来说话。”</p>
吴海宁应下，猴儿也似跳上马车，转瞬钻进车厢里。抬眼便见亲姐姐正捏着桑葚喂食着李惟俭，吴海宁眨眨眼，面上分外怪异。琇莹乜斜一眼，顿时恼了：“看什么看？仔细你的皮！”</p>
吴海宁骇得一缩脖子，紧忙委屈道：“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啊……老爷你瞧见了，我可没招惹过谁。”</p>
车厢内逼仄，那碧桐极有眼力劲，紧忙让开位置下了车。又戴了轻纱斗笠随行在车马旁。</p>
吴海宁大咧咧落座，探手抓了一把桑葚，丢进嘴里含混着道：“老爷，前两日小的连夜赶了二百里路，那马都跑瘦了一圈儿，寻了客栈就睡了一个时辰，紧忙起来四下扫听。功夫不负苦心人啊，好歹是扫听出了点儿眉目来。”</p>
李惟俭笑而不语，一旁的琇莹就呵斥道：“要你来表功？那二十两银子还剩多少？”</p>
吴海宁赶忙道：“没怎么花，就是请几位禁军兄弟吃了两顿酒。”</p>
“别是吃的是花酒吧？”</p>
吴海宁瞪圆了眼睛，心下惊涛骇浪。这还是自己亲姐姐么？何时变得这般聪慧了？</p>
琇莹探手就薅住其耳朵，教训道：“好啊，果然去喝花酒了。”</p>
“哎哎哎，撒手，我可什么都没干啊。老爷，小的有要事要禀报。”</p>
李惟俭劝慰两句，这姐弟俩方才消停下来。吴海宁不敢再拿乔，只得老老实实将始末说将出来。</p>
说来说去，还是太上造的孽。这陈良忠本是王府出身，后被太上点为苏州织造提举郎中，从此一干就是三十年。</p>
太上奢靡，屡次下江南，内帑不足用，这陈良忠就只得四下拆借。如是，苏州织造足足亏钱了户部二百多万两银钱。</p>
待今上登基，此人立刻调转方向，投在圣人门下，圣人方才登基，根基不稳，也就暂且没动此人。</p>
此后又见陈良忠办事老练，极少出差错，圣人也就没再更换。待去岁首辅陈宏谋清理积欠，顿时就查出来苏州织造的亏空，当即行文催促缴还。</p>
陈良忠哪里肯还钱？那银子都是太上靡费的，与他何干？此人拖延了足足半年，待开了年，眼见松江知府都因着积欠一事被革了职，陈良忠这才急切起来。</p>
东拼西凑，总计凑了百万两银子，匆匆交还户部。可这银子是从各处织场挪借而来，迟早要还的。陈良忠干脆用了拖字诀。</p>
各织场东家不敢开罪陈良忠，又一时间银钱不凑手，只能拖延织工薪俸。本道过上一、二月的，苏州织造总会拨付一些银钱，却不想非但不曾拨付银钱，反倒一个劲儿的催各处织场上缴贡品。</p>
此时苏州城水工业极为繁茂，城中百姓多是身无余财，只靠做工方才能过活。这捱上两月还行，听闻还要捱下去，家中开不了锅，哪里还忍得了？因是自二十日起，数万织工便闹将起来，将苏州织造局、知府衙门尽数围了，催着官府还钱。</p>
二十三日时，有不法之徒趁火打劫，苏州城大乱！转天江苏巡抚派标营来镇压，这才将乱子暂且平息。</p>
李惟俭纳罕道：“这瞧着也不像是方才乱过啊。”</p>
吴海宁就道：“大人不知，巡抚衙门暂且垫付了一月薪俸，织工得了银钱，又见陈郎中与知府一并被看管起来，早就散了去。”顿了顿，又道：“说来那钱知府也是倒霉，本要迁转湖州，听说新任知府是昨儿一早到任的，结果这节骨眼上闹出了乱子。这一遭啊，只怕就算保住了乌纱也得降职留用。”</p>try{ggauto();} catch(ex){}
李惟俭问道：“可知新任知府是哪位大人？”</p>
吴海宁顿时眉飞色舞道：“这位可了不得了，听闻是政和元年的状元庄有恭。”</p>
李惟俭又问道：“那日起了乱子，咱们那机器没事儿吧？”</p>
吴海宁乐道：“老爷多心了，不过是两坨铁疙瘩，不当吃不当喝的，乱民瞧都没瞧一眼，如今还好生生放在织造局里呢。”顿了顿，又道：“老爷，依我看咱们不如直接住织造局得了，左右那陈良忠的事儿发了……”</p>
“少胡吣，老爷我岂能越俎代庖？”</p>
吴海宁委屈道：“小的也是为了老爷着想啊，如今苏州城里的驿馆人满为患，老爷去了，估摸着还是现挪腾才有院子。”</p>
“那就不住驿馆，”李惟俭忽而听见钟声传来，遥遥就见远处的佛塔，略略思忖便道：“停车，寻个人扫听一番，城外太湖左近可有寺庙能借住。”</p>
不待吴海宁下车，便有禁军寻了路人问询，转而回道：“大人，城西玄墓山有寺庙可借住。”</p>
李惟俭吩咐道：“调头出城，咱们去玄墓山。”</p>
吴海宁纳罕道：“大人，这好好的苏州城，您不住了？”</p>
李惟俭笑道：“方才乱过，知府有新才到任，陈良忠还困在织造局里，我这会子就算住在城里只怕也是无用。回头儿打发人将机器拉出来，就放在闹市演示，咱们干脆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p>
吴海宁这回极为自觉，讨了名帖，趁着车马调头紧忙跳下车来，扯着嗓子道：“老爷先行，小的这就去织造局将机器拉出来。”</p>
看着其身形远去，李惟俭故意说给琇莹道：“这小子虽惫懒了些，可办事妥帖，又擅观望风色，且随着我历练些年头，来日说不得保举他个官身。”</p>
琇莹顿时大喜：“老爷可不能反悔啊。”</p>
李惟俭笑道：“我还能哄骗你不成？”</p>
琇莹顿时心花怒放。她自觉姿容比不得其余三人，如今连新来的碧桐都比不过，心中自然自卑。可如今老爷允诺，自己亲弟弟来日有了官身，那老爷不拘是冲着兄长还是弟弟，总不能撇下她了吧？</p>
当下琇莹愈发殷切，错非那碧桐又上了马车，只怕路上就要伺候李惟俭一遭。</p>
一行人等转出苏州城，朝着城西而去。过得一个时辰到得一山脚下，抬眼便见小径蜿蜒，山中有一寺庙。</p>
有禁军早就扫听过来，道：“大人，那便是蟠香寺，听闻是一处庵堂，素日里也招待男客。此地斋饭远近闻名，大人过会子不妨试试。”</p>
“好。”</p>
车马放在山脚，李惟俭领着人登山。过得山门，临到寺庙前，李惟俭忽而停步，扭身越过苍翠，朝着太湖方向张望。</p>
便见太湖上波光粼粼，待极目远眺，却又云遮雾罩，看不分明。</p>
李惟俭却兴致不减，面上噙着笑意，遥遥一直朦胧的远处，道：“这太湖上有座西山岛，便是咱们此行终极目的。”</p>
琇莹纳罕道：“西山岛？老爷去那岛上作甚？”</p>
“那岛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啊，且整个江南只有此岛才有。”</p>
江南不产煤，唯独这西山岛上产煤；除此之外，整个西山都是石灰石，正好烧制水泥；且岛上还产黄铁矿，这玩意似乎能造硫酸，可李惟俭只知道个铅室法的名字，全然不知怎么造硫酸。</p>
若能造出硫酸来，说远的那是化学工业起步，说近的，几个月就能造出底火来。到那时什么准噶尔带甲三十万，一镇兵马足以将其扫平。</p>
好半晌收摄心思，李惟俭这才转向庙门。这般阵仗，早就惊动寺内女尼，便见一老尼领着几个比丘尼迎在门前。</p>
见李惟俭上前，连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尼惠明，见过这位施主。”</p>
“好说，本官听闻贵寺清幽，且斋饭别有新意，是以特来此借住一阵，还望法师行个方便。”</p>
那老尼不悲不喜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施主请。”</p>
“法师请。”李惟俭随着老尼入内，四下看了看，心下并无恭敬，嘴上却道：“本官有心礼敬佛祖，奈何脱不开庶务，只得求法师帮着礼敬。如此，本官愿捐万斤香油，以表心意。”</p>
如今香油四分五厘，一万斤不过四百五十两，李惟俭家资颇丰，自然舍得银钱让自己舒坦些。</p>
老尼口诵佛号，面上还是无悲无喜，那同行的几个女尼却早已喜形于色。蟠香寺上下不过十来个比丘尼，每岁所得捐助不过几百，这一万斤香油便顶得上一整年了，又如何不喜？</p>
当下自有中年女尼引着李惟俭入得一处僻静院落，那十几个禁军则被安置在前头静室里。</p>
院落清幽肃清，看着极为素净，料想应是素日里都有人打扫。琇莹与碧桐铺展被褥，李惟俭负手停在院落里，便听得禅音阵阵，时而又从隔壁传来落子之声。</p>
过得须臾，又有女尼奉上香茗，打了檀香，于是这院落愈发出尘。莫说是李惟俭与琇莹，便是碧桐都仔细起来，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生怕搅扰了比丘尼清修。</p>
又好半晌，琇莹拾掇过了，寻了李惟俭道：“老爷，我想去拜拜佛。”</p>
“你还信佛？”</p>
琇莹道：“多拜拜总不会出错。”</p>
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抖手摸索出一枚银稞子，塞到琇莹手中，嘱咐道：“前头我都捐了一万斤香油，你点柱香就是了，可别再捐了。”</p>
琇莹连连颔首：“知道知道，就是那一万斤香油也不知有多少进了女尼的肚子里呢。我才不会再捐，心诚则灵嘛。”</p>
琇莹话音落下，忽而便自隔壁传来一声腻哼来。</p>
琇莹顿时吐了吐舌头，只道方才出言不当，得罪了隔壁尼姑。当即辞别李惟俭，蹦蹦跳跳朝着前头佛堂寻去。</p>
李惟俭驻足庭院，朝着隔壁观量。竹篱遮掩，看不出内中情形。只是此地乃是偏院，大抵是礼佛的居士所居之所，隔壁的女子应是礼佛的居士？</p>
正思忖间，便听有女子说道：“好好一盘棋，却被搅了兴致，你我不若封了棋盘，明日再下？”</p>
又一女子道：“便听姐姐的，那我先归家了。”</p>
“嗯。”</p>
窸窸窣窣，忽而便见房中行出来一女子，身上只是布衣，看身形发髻不过豆蔻年华，似有所觉竹篱外有人观量，这姑娘家扭头观望，便露出了一张娇俏可人的脸蛋儿来。</p>
瓜子脸、瑞凤眼，一双柳叶眉，琼鼻樱唇，一身撒花红底细布襦裙，面上略略诧异，旋即朝着李惟俭略略一福，这才慌忙而走。</p>
李惟俭笑着颔首，心中暗赞，好一个小家碧玉，江南水乡，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p>
那姑娘方才走了，自内中又行出来一女子，瞧着十五、六年纪，头带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行走间飘飘拽拽，好不洒脱！</p>
李惟俭看罢心下纳罕，怎地这隔壁连连走出来这般颜色的姑娘？</p>
便在此时，却见那红衣姑娘绕过另一侧竹篱，进得一方小院中，朝这边张望着与女子道：“妙玉姐姐，瞧着夜里好似要下雨呢。”</p>
妙玉就道：“记得蠲些雨水，回头儿好煮茶。”</p>
“省的了。”</p>
李惟俭心下恍然，原来这带发修行的女子便是妙玉啊，可真真儿是凑巧了。</p>
寻思间，红衣姑娘已然进了屋，妙玉转过身形，一眼瞥见出神的李惟俭。她面上先是厌嫌，见李惟俭姿容甚伟，这才收敛神色，朝着李惟俭略略颔首，转身便回了房。</p>
李惟俭顿时乐了，妙玉啊……既无心念经，又不敢堕入红尘，就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到头来两头皆空。</p>
这般姑娘太过孤高自负——林妹妹虽也孤高，却只骨子里孤高，不似这妙玉，从里到外都孤高，等闲人不放在眼中，惹人厌嫌。</p>
李惟俭自认与其没话说，因是转头便放在了一旁。转而思忖起了那红衣姑娘，片刻后忽而想起，那红衣姑娘莫非就是邢岫烟？</p>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实在太过凑巧了。</p>
转过头来，琇莹回转院里，便见李惟俭负手沉思。琇莹只道老爷李惟俭一心想着国计民生的大事儿，又念起李惟俭允诺来日保举亲弟弟做官，因是不敢搅扰，连忙吩咐碧桐仔细伺候着。</p>
待临近傍晚，两个女尼送来斋饭，李惟俭与琇莹一并用了，二人赞叹连连，这蟠香寺的斋饭果然名不虚传。</p>
不论素鱼、素肉还是素火腿，吃将起来竟半点也不似豆干。</p>
待到夜里，琇莹伺候着李惟俭沐浴了，二人上得床榻，略略说了会子话，转眼便颠鸾倒凤、共效于飞……莫说是李惟俭了，便是琇莹也憋闷了七、八日，眼看着到了苏州，不日便要去金陵，琇莹自然要珍惜与李惟俭二人共处的光景。</p>
这二人痴缠竟夜，可苦了隔壁的妙玉。先前还只是咿咿呀呀好似梦呓般的声响，待到后来忽而低沉忽而高亢，时不时还声嘶力竭一番。</p>
妙玉本就身在佛门、心在红尘，错非情势所迫，又哪里甘心出家为尼？她又到了这般年岁，便是《西厢记》也偷偷翻看过，自是知晓那声响是什么。</p>
因是妙玉听了个心烦意乱，好容易捱到子时，隔壁声响停歇了，她却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待到天明时分迷迷糊糊睡将过去，隔壁院落又呼呼喝喝起来。</p>
妙玉心头恼火至极，起身出来观量，便见那对狗男女正捉刀厮杀！妙玉哪里还能忍？气哼哼顿足而去，寻了师父惠明道：“师父，那新来的居士实在吵人，不知能否撵出去。”</p>
不待惠明老尼发话，便有中年女尼呵斥道：“胡吣什么？李大人官居要职，先前又捐了一万斤香油，哪里是你能开罪的？”</p>
妙玉愕然，她家中时常捐赠香油，每次不过百斤，一年能捐一、二千就不错了，这狗官好大的手笔，料想必是贪官，这才心下不安，捐了香油来求佛祖庇佑。</p>
她虽知世故，却不愿世故，因是蹙眉又道：“既然如此，那寺后的小院腾出来我住吧。”</p>
中年女尼蹙眉道：“那处小院是冯善信居停所在，说不得这几日冯善信便要上山，哪里能腾出来给你住？你若嫌吵嚷，不若搬到静室与师姐妹一并住了吧。”</p>
妙玉是个极洁净的人儿，哪里受得了与人同住？因是咬着下唇眉头不展。</p>
此时，那惠明老尼睁眼抬头道：“痴儿，你可是动了凡尘之心？”</p>
妙玉怔住，却又不敢认下，只站在那里不知所措。</p>
……………………………………………………</p>
苏州城。</p>
新任苏州知府庄有恭将按察使礼送出城，待乘着轿子回返，便蹙起眉头思量起来。巡抚早有话放下，省里只管苏州织工一月薪俸，余下的须得织造局、苏州府自行想法子。</p>
那织造局早就被陈忠良掏空了，这会子哪里还有银钱给付？府库里不过余下万把两银钱，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完全不够用。</p>
正思忖着从何处先行挪腾出银钱来安抚织工，轿子忽而停下，随从在一旁道：“老爷，前头拥塞，要不咱们绕行过去？”</p>
“嗯？”庄有恭挑开轿帘朝前观量，便见南仓桥前人头攒动，不少人朝这边汇聚而来。</p>
庄有恭心下一惊，生怕又要生出乱子来，赶忙吩咐道：“快，上前看看，到底何故。”</p>
随从应了，紧忙挤过去观量。过得好半晌，庄有恭正寻思着要不要先回衙门召集留下的抚标弹压，那随从好不容易挤出来，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道：“老爷，小的瞧清楚了，是有人造了个烧火就能织布的机器，这才引得四下都过来瞧稀奇。”</p>
检查了一遍，若有错别字，麻烦大家帮忙找出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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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吟吟说道：“玟儿、琦儿怎地这会子就来了？你娘可还好？今儿来的只是俭哥儿的家眷……不过两个大丫鬟，值当什么，还让你们姐妹跑上一遭。”</p>
这俩小姑娘乃是金陵李家四房的姑娘家，二人并无旁的兄弟姊妹，父亲又去得早，只跟着寡母过活。李惟俭在金陵时，见其家中过得艰辛，倒是时常接济一二。</p>
李纹、李绮闻言对视一眼，顿时有些失落。</p>
梁氏上前扯住俩女孩儿的手，笑着说道：“虽只是大丫鬟，说不得来日还能给你们当‘小嫂子’呢，我方才瞧过了，都是极为出色的品格，伱们得空不若寻她们耍顽。”</p>
李琦道：“也不知是什么品格，过会子可要仔细瞧瞧了。”</p>
姐姐李玟说道：“俭四哥最为挑剔的人儿，料想那两个姑娘定然极为出彩。”</p>
梁氏点过丫鬟来，说道：“带两个姑娘去见见晴雯、香菱，若拾掇停当了，就带她们用些茶点。”</p>
丫鬟应下，领着李玟、李琦自去了。梁氏出得小院儿，寻管事儿的婆子问过，又朝着书房寻去。</p>
本道与李守中说些家事，结果方才到得书房门前，就听李守中骂道：“这等风流纨绔，不提也罢。”</p>
梁氏转过屏风来，就见管家正与李守中说着什么，她便道：“老爷又在骂谁？”</p>
“还能是谁？”李守中道：“就是正月里来过家中的贾琏。”</p>
“贾琏？”梁氏回思了一番，纳罕道：“此人瞧着性子温良，哪里又惹了老爷？”</p>
“温良？”李守中冷哼道：“每日家眠花宿柳，听闻本月与贾家、甄家子弟就不曾离开秦淮河，这几日又闹腾着要为那翠烟赎身，真真儿是个不省心的。”</p>
梁氏纳罕道：“他自风流他的，又与老爷何干？”</p>
李守中就道：“那贾琏声称与俭哥儿相交莫逆，他这般品性，可想而知俭哥儿在京师是如何混账。”</p>
梁氏险些就信了，仔细思忖一番，当即驳斥道：“老爷休要浑说！那……那两个丫鬟都不曾开脸，俭哥儿定不会如那贾琏一般。”</p>
这会子李守中哪里肯信？提笔落字，嘟囔道：“到底如何，待老夫书信一封，问过京师故旧便知。”</p>
李守中这般说，梁氏不由得心中惴惴。心下暗忖，这俭哥儿年许光景便一飞冲天，家业家业有了，官职爵位也有了，说不得就会放肆一二？</p>
这可不成，来日俭哥儿来了，总要劝说一番才是。</p>
……………………………………………………</p>
上海县。</p>
碧桐扶着琇莹自舢板上行将下来，举目望去，四下挤挤擦擦满是人。这码头上既有往来的马车，更多的则是赤膊上身扛包的力工。</p>
身后，二十几艘各式船舶停靠了，高耸的畜力吊臂将一个个硕大的箱包自船上吊装下来；身前，隐约瞥见无数车马、轿子汇聚。更远处，街面上店铺林立，瞧着此地繁华竟不下广州。</p>
李惟俭驻足回首道：“要不要紧？”</p>
琇莹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道：“还好只六日光景，若再拖上几日，只怕苦胆都要吐出来了。”</p>
李惟俭摇了摇头，又看向碧桐，碧桐顿时低头垂下眼帘来。她这般异色瞳，落在大顺百姓眼中也分外怪异，有好事者私下叫她阴阳眼。若在中世纪的欧洲，她这眼睛说不得就得被人生生烧死了。</p>
可这位人渣老爷却与旁的顺人不同，每每盯着她的异色瞳，都露出一副欣赏的神色。那欣赏里不见情欲，却有着宠溺，真是分外怪异。</p>
胡乱思忖间，碧桐扶着琇莹出了码头，随即就见一小吏飞奔而来，停在李惟俭身前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p>
“……大人，机器十六就送到了苏州。”</p>
“嗯，织造衙门如何说的？”</p>
“这……陈郎中瞧了眼，只说了声好，旁的什么都没说？”</p>
“嗯？”李惟俭驻足，纳罕着看向那内府小吏：“陈郎中没说制造局采买机器？”</p>
“没有。”</p>
“那推介会呢？”</p>
“这——”小吏讪笑道：“——陈郎中近来事务繁忙，想来一时半会不曾想起来也是有的。”</p>
李惟俭乐了：“陈良忠这是没瞧得起我啊。”</p>
大顺承袭前明，前明时江南便有三大制造局，分别是苏州织造、杭州织造、金陵织造，当时委任了太监提督监管；到了大顺朝，有内府这般庞然大物在，织造局自是纳入内府麾下。</p>
此时织造局有提举郎中一人，正五品；其下又有所官三人，为正六品的主事；再往下又有总高手、高手、管工等，这些人要么不入流，要么就是吏。</p>
这提举郎中除去负责织造上用、官用、赏赐以及祭祀礼仪等所需丝绸的督织解送，同时还有密奏特权，向圣人直接禀报钱粮、吏治、营务、缉盗、平乱、荐举、参劾、收成、粮价、士人活动以及民情风俗等等地方情形。</p>
有这般密奏特权，又与地方互不统属，提举郎中自然超然物外。久而久之，自然就尾大不掉。</p>
只是李惟俭同是内府郎中，先得忠勇王行文撑腰，后得圣人赐下王命旗牌，这姓陈的是不想好了啊！</p>
那小吏讪讪不言，李惟俭继续前行，临上车前问道：“可知陈郎中到底在忙碌何事？”</p>
“小的听闻，好似苏州织工正闹着罢市，陈郎中此时焦头烂额，这才没顾得过来。”</p>
这理由还算正当，李惟俭心下熨帖了少许，决定暂且原谅姓陈的，待见了面之后再说。</p>
他上得马车，后头的碧桐扶着琇莹也上得车来，那小吏就道：“大人，苏州距离此地二百里有余，乘车一日之间赶不到。大人今日是住在上海县还是松江府？”</p>
“就去松江府吧。”</p>
小吏应下，旋即命车夫赶车前行。</p>
琇莹病病殃殃歪在一旁，斜眼瞥着外间景物，半晌才说道：“老爷，这上海瞧着不比广州差什么了。”</p>
李惟俭就道：“上海开埠不过几十年，西夷商船又不许到埠，朝鲜地贫，日本锁国，这才耽误了。倘若放开禁制，只怕十年之内就能超过广州。”</p>
一个长三角，一个珠三角，谁比谁强还真不好说。可长三角此时乃是大顺最大的丝绸、棉布产地，照理来说，理应比广州更有潜力。</p>
思忖间，忽而见吴海宁那皮猴子蹿出来，跑到路旁与摊贩商议着那桑葚如何卖。李惟俭心下一动，待吴海宁回返，便跟着车窗吩咐道：“海宁，你连夜赶路，先到苏州摸摸底，看看苏州织造衙门到底是怎么回事。”</p>
“啊？”吃了一嘴黑的吴海宁顿时就不乐意了，道：“老爷，我可是刚才下船啊，这会子走道还飘着呢。”</p>
一枚银锭自车上抛下，吴海宁赶忙伸手接住，略略掂量，这是二十两的。吴海宁顿时喜形于色，乐道：“不过老爷既然吩咐了，小的今儿晚上就算不睡也得赶到苏州。您就瞧好吧，小的一准儿将这事儿查个仔细。”</p>
李惟俭又吩咐小吏备马，只须臾光景，吴海宁便打马而去。</p>
临到天黑前，李惟俭一行方才进得松江府，其后寻了驿馆安置自是不提。</p>
待三月二十六，李惟俭轻车从简，只带了一队禁军便赶到了苏州城。</p>
此时苏州繁华，尤在上海之上。虽因着运河逐渐被海运取代，经贸中心此时逐渐向着上海县偏移，可苏州底蕴还在，工贸尤其发达。</p>
时人有云：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p>
又云：山海所产之珍奇，外国所通之货贝，四方往来，千万里之商贾，骈肩辐辏。</p>
遥遥看将一眼，但见城池峻险、廨署森罗，仔细观量，便见渔樵上下、耕织纷纭、商贾云屯、市廛鳞列，好一派繁华气象，无怪人称四聚之地！</p>
李惟俭留心观量，刚好经过一铺面，便见额匾上题着‘富盛绸行’四个大字，挑着的幡子还写着‘上用纱缎、绸缎、纱罗、绵绸。进京贡缎、自造八丝，金银纱缎，不误主顾’。</p>
又有一大通号布行，挑着幡子写明‘崇明大布、松江标布、青蓝梭布、京芜梭布、松江加长扣布、定织细布’。</p>
其后染坊、蜡烛行、漆器行、酒行、卖席子的、卖五金的、金银首饰、衣裳鞋帽手巾、字画笔贴、灯笼、竹器、窑器、瓷器、米行、当铺、饭馆子、药店，林林种种不一而足。</p>
李惟俭甚至还瞧见了两家卖烟草的！二十年老烟枪，不由得心痒难耐，可到底还是忍住了。</p>
自安里桥入得城中，迎面儿便有吴海宁领着几名禁军迎了上来。</p>
“老爷。”</p>
李惟俭道：“上来说话。”</p>
吴海宁应下，猴儿也似跳上马车，转瞬钻进车厢里。抬眼便见亲姐姐正捏着桑葚喂食着李惟俭，吴海宁眨眨眼，面上分外怪异。琇莹乜斜一眼，顿时恼了：“看什么看？仔细你的皮！”</p>
吴海宁骇得一缩脖子，紧忙委屈道：“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啊……老爷你瞧见了，我可没招惹过谁。”</p>
车厢内逼仄，那碧桐极有眼力劲，紧忙让开位置下了车。又戴了轻纱斗笠随行在车马旁。</p>
吴海宁大咧咧落座，探手抓了一把桑葚，丢进嘴里含混着道：“老爷，前两日小的连夜赶了二百里路，那马都跑瘦了一圈儿，寻了客栈就睡了一个时辰，紧忙起来四下扫听。功夫不负苦心人啊，好歹是扫听出了点儿眉目来。”</p>
李惟俭笑而不语，一旁的琇莹就呵斥道：“要你来表功？那二十两银子还剩多少？”</p>
吴海宁赶忙道：“没怎么花，就是请几位禁军兄弟吃了两顿酒。”</p>
“别是吃的是花酒吧？”</p>
吴海宁瞪圆了眼睛，心下惊涛骇浪。这还是自己亲姐姐么？何时变得这般聪慧了？</p>
琇莹探手就薅住其耳朵，教训道：“好啊，果然去喝花酒了。”</p>
“哎哎哎，撒手，我可什么都没干啊。老爷，小的有要事要禀报。”</p>
李惟俭劝慰两句，这姐弟俩方才消停下来。吴海宁不敢再拿乔，只得老老实实将始末说将出来。</p>
说来说去，还是太上造的孽。这陈良忠本是王府出身，后被太上点为苏州织造提举郎中，从此一干就是三十年。</p>
太上奢靡，屡次下江南，内帑不足用，这陈良忠就只得四下拆借。如是，苏州织造足足亏钱了户部二百多万两银钱。</p>
待今上登基，此人立刻调转方向，投在圣人门下，圣人方才登基，根基不稳，也就暂且没动此人。</p>
此后又见陈良忠办事老练，极少出差错，圣人也就没再更换。待去岁首辅陈宏谋清理积欠，顿时就查出来苏州织造的亏空，当即行文催促缴还。</p>
陈良忠哪里肯还钱？那银子都是太上靡费的，与他何干？此人拖延了足足半年，待开了年，眼见松江知府都因着积欠一事被革了职，陈良忠这才急切起来。</p>
东拼西凑，总计凑了百万两银子，匆匆交还户部。可这银子是从各处织场挪借而来，迟早要还的。陈良忠干脆用了拖字诀。</p>
各织场东家不敢开罪陈良忠，又一时间银钱不凑手，只能拖延织工薪俸。本道过上一、二月的，苏州织造总会拨付一些银钱，却不想非但不曾拨付银钱，反倒一个劲儿的催各处织场上缴贡品。</p>
此时苏州城水工业极为繁茂，城中百姓多是身无余财，只靠做工方才能过活。这捱上两月还行，听闻还要捱下去，家中开不了锅，哪里还忍得了？因是自二十日起，数万织工便闹将起来，将苏州织造局、知府衙门尽数围了，催着官府还钱。</p>
二十三日时，有不法之徒趁火打劫，苏州城大乱！转天江苏巡抚派标营来镇压，这才将乱子暂且平息。</p>
李惟俭纳罕道：“这瞧着也不像是方才乱过啊。”</p>
吴海宁就道：“大人不知，巡抚衙门暂且垫付了一月薪俸，织工得了银钱，又见陈郎中与知府一并被看管起来，早就散了去。”顿了顿，又道：“说来那钱知府也是倒霉，本要迁转湖州，听说新任知府是昨儿一早到任的，结果这节骨眼上闹出了乱子。这一遭啊，只怕就算保住了乌纱也得降职留用。”</p>try{ggauto();} catch(ex){}
李惟俭问道：“可知新任知府是哪位大人？”</p>
吴海宁顿时眉飞色舞道：“这位可了不得了，听闻是政和元年的状元庄有恭。”</p>
李惟俭又问道：“那日起了乱子，咱们那机器没事儿吧？”</p>
吴海宁乐道：“老爷多心了，不过是两坨铁疙瘩，不当吃不当喝的，乱民瞧都没瞧一眼，如今还好生生放在织造局里呢。”顿了顿，又道：“老爷，依我看咱们不如直接住织造局得了，左右那陈良忠的事儿发了……”</p>
“少胡吣，老爷我岂能越俎代庖？”</p>
吴海宁委屈道：“小的也是为了老爷着想啊，如今苏州城里的驿馆人满为患，老爷去了，估摸着还是现挪腾才有院子。”</p>
“那就不住驿馆，”李惟俭忽而听见钟声传来，遥遥就见远处的佛塔，略略思忖便道：“停车，寻个人扫听一番，城外太湖左近可有寺庙能借住。”</p>
不待吴海宁下车，便有禁军寻了路人问询，转而回道：“大人，城西玄墓山有寺庙可借住。”</p>
李惟俭吩咐道：“调头出城，咱们去玄墓山。”</p>
吴海宁纳罕道：“大人，这好好的苏州城，您不住了？”</p>
李惟俭笑道：“方才乱过，知府有新才到任，陈良忠还困在织造局里，我这会子就算住在城里只怕也是无用。回头儿打发人将机器拉出来，就放在闹市演示，咱们干脆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p>
吴海宁这回极为自觉，讨了名帖，趁着车马调头紧忙跳下车来，扯着嗓子道：“老爷先行，小的这就去织造局将机器拉出来。”</p>
看着其身形远去，李惟俭故意说给琇莹道：“这小子虽惫懒了些，可办事妥帖，又擅观望风色，且随着我历练些年头，来日说不得保举他个官身。”</p>
琇莹顿时大喜：“老爷可不能反悔啊。”</p>
李惟俭笑道：“我还能哄骗你不成？”</p>
琇莹顿时心花怒放。她自觉姿容比不得其余三人，如今连新来的碧桐都比不过，心中自然自卑。可如今老爷允诺，自己亲弟弟来日有了官身，那老爷不拘是冲着兄长还是弟弟，总不能撇下她了吧？</p>
当下琇莹愈发殷切，错非那碧桐又上了马车，只怕路上就要伺候李惟俭一遭。</p>
一行人等转出苏州城，朝着城西而去。过得一个时辰到得一山脚下，抬眼便见小径蜿蜒，山中有一寺庙。</p>
有禁军早就扫听过来，道：“大人，那便是蟠香寺，听闻是一处庵堂，素日里也招待男客。此地斋饭远近闻名，大人过会子不妨试试。”</p>
“好。”</p>
车马放在山脚，李惟俭领着人登山。过得山门，临到寺庙前，李惟俭忽而停步，扭身越过苍翠，朝着太湖方向张望。</p>
便见太湖上波光粼粼，待极目远眺，却又云遮雾罩，看不分明。</p>
李惟俭却兴致不减，面上噙着笑意，遥遥一直朦胧的远处，道：“这太湖上有座西山岛，便是咱们此行终极目的。”</p>
琇莹纳罕道：“西山岛？老爷去那岛上作甚？”</p>
“那岛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啊，且整个江南只有此岛才有。”</p>
江南不产煤，唯独这西山岛上产煤；除此之外，整个西山都是石灰石，正好烧制水泥；且岛上还产黄铁矿，这玩意似乎能造硫酸，可李惟俭只知道个铅室法的名字，全然不知怎么造硫酸。</p>
若能造出硫酸来，说远的那是化学工业起步，说近的，几个月就能造出底火来。到那时什么准噶尔带甲三十万，一镇兵马足以将其扫平。</p>
好半晌收摄心思，李惟俭这才转向庙门。这般阵仗，早就惊动寺内女尼，便见一老尼领着几个比丘尼迎在门前。</p>
见李惟俭上前，连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尼惠明，见过这位施主。”</p>
“好说，本官听闻贵寺清幽，且斋饭别有新意，是以特来此借住一阵，还望法师行个方便。”</p>
那老尼不悲不喜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施主请。”</p>
“法师请。”李惟俭随着老尼入内，四下看了看，心下并无恭敬，嘴上却道：“本官有心礼敬佛祖，奈何脱不开庶务，只得求法师帮着礼敬。如此，本官愿捐万斤香油，以表心意。”</p>
如今香油四分五厘，一万斤不过四百五十两，李惟俭家资颇丰，自然舍得银钱让自己舒坦些。</p>
老尼口诵佛号，面上还是无悲无喜，那同行的几个女尼却早已喜形于色。蟠香寺上下不过十来个比丘尼，每岁所得捐助不过几百，这一万斤香油便顶得上一整年了，又如何不喜？</p>
当下自有中年女尼引着李惟俭入得一处僻静院落，那十几个禁军则被安置在前头静室里。</p>
院落清幽肃清，看着极为素净，料想应是素日里都有人打扫。琇莹与碧桐铺展被褥，李惟俭负手停在院落里，便听得禅音阵阵，时而又从隔壁传来落子之声。</p>
过得须臾，又有女尼奉上香茗，打了檀香，于是这院落愈发出尘。莫说是李惟俭与琇莹，便是碧桐都仔细起来，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生怕搅扰了比丘尼清修。</p>
又好半晌，琇莹拾掇过了，寻了李惟俭道：“老爷，我想去拜拜佛。”</p>
“你还信佛？”</p>
琇莹道：“多拜拜总不会出错。”</p>
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抖手摸索出一枚银稞子，塞到琇莹手中，嘱咐道：“前头我都捐了一万斤香油，你点柱香就是了，可别再捐了。”</p>
琇莹连连颔首：“知道知道，就是那一万斤香油也不知有多少进了女尼的肚子里呢。我才不会再捐，心诚则灵嘛。”</p>
琇莹话音落下，忽而便自隔壁传来一声腻哼来。</p>
琇莹顿时吐了吐舌头，只道方才出言不当，得罪了隔壁尼姑。当即辞别李惟俭，蹦蹦跳跳朝着前头佛堂寻去。</p>
李惟俭驻足庭院，朝着隔壁观量。竹篱遮掩，看不出内中情形。只是此地乃是偏院，大抵是礼佛的居士所居之所，隔壁的女子应是礼佛的居士？</p>
正思忖间，便听有女子说道：“好好一盘棋，却被搅了兴致，你我不若封了棋盘，明日再下？”</p>
又一女子道：“便听姐姐的，那我先归家了。”</p>
“嗯。”</p>
窸窸窣窣，忽而便见房中行出来一女子，身上只是布衣，看身形发髻不过豆蔻年华，似有所觉竹篱外有人观量，这姑娘家扭头观望，便露出了一张娇俏可人的脸蛋儿来。</p>
瓜子脸、瑞凤眼，一双柳叶眉，琼鼻樱唇，一身撒花红底细布襦裙，面上略略诧异，旋即朝着李惟俭略略一福，这才慌忙而走。</p>
李惟俭笑着颔首，心中暗赞，好一个小家碧玉，江南水乡，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p>
那姑娘方才走了，自内中又行出来一女子，瞧着十五、六年纪，头带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行走间飘飘拽拽，好不洒脱！</p>
李惟俭看罢心下纳罕，怎地这隔壁连连走出来这般颜色的姑娘？</p>
便在此时，却见那红衣姑娘绕过另一侧竹篱，进得一方小院中，朝这边张望着与女子道：“妙玉姐姐，瞧着夜里好似要下雨呢。”</p>
妙玉就道：“记得蠲些雨水，回头儿好煮茶。”</p>
“省的了。”</p>
李惟俭心下恍然，原来这带发修行的女子便是妙玉啊，可真真儿是凑巧了。</p>
寻思间，红衣姑娘已然进了屋，妙玉转过身形，一眼瞥见出神的李惟俭。她面上先是厌嫌，见李惟俭姿容甚伟，这才收敛神色，朝着李惟俭略略颔首，转身便回了房。</p>
李惟俭顿时乐了，妙玉啊……既无心念经，又不敢堕入红尘，就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到头来两头皆空。</p>
这般姑娘太过孤高自负——林妹妹虽也孤高，却只骨子里孤高，不似这妙玉，从里到外都孤高，等闲人不放在眼中，惹人厌嫌。</p>
李惟俭自认与其没话说，因是转头便放在了一旁。转而思忖起了那红衣姑娘，片刻后忽而想起，那红衣姑娘莫非就是邢岫烟？</p>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实在太过凑巧了。</p>
转过头来，琇莹回转院里，便见李惟俭负手沉思。琇莹只道老爷李惟俭一心想着国计民生的大事儿，又念起李惟俭允诺来日保举亲弟弟做官，因是不敢搅扰，连忙吩咐碧桐仔细伺候着。</p>
待临近傍晚，两个女尼送来斋饭，李惟俭与琇莹一并用了，二人赞叹连连，这蟠香寺的斋饭果然名不虚传。</p>
不论素鱼、素肉还是素火腿，吃将起来竟半点也不似豆干。</p>
待到夜里，琇莹伺候着李惟俭沐浴了，二人上得床榻，略略说了会子话，转眼便颠鸾倒凤、共效于飞……莫说是李惟俭了，便是琇莹也憋闷了七、八日，眼看着到了苏州，不日便要去金陵，琇莹自然要珍惜与李惟俭二人共处的光景。</p>
这二人痴缠竟夜，可苦了隔壁的妙玉。先前还只是咿咿呀呀好似梦呓般的声响，待到后来忽而低沉忽而高亢，时不时还声嘶力竭一番。</p>
妙玉本就身在佛门、心在红尘，错非情势所迫，又哪里甘心出家为尼？她又到了这般年岁，便是《西厢记》也偷偷翻看过，自是知晓那声响是什么。</p>
因是妙玉听了个心烦意乱，好容易捱到子时，隔壁声响停歇了，她却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待到天明时分迷迷糊糊睡将过去，隔壁院落又呼呼喝喝起来。</p>
妙玉心头恼火至极，起身出来观量，便见那对狗男女正捉刀厮杀！妙玉哪里还能忍？气哼哼顿足而去，寻了师父惠明道：“师父，那新来的居士实在吵人，不知能否撵出去。”</p>
不待惠明老尼发话，便有中年女尼呵斥道：“胡吣什么？李大人官居要职，先前又捐了一万斤香油，哪里是你能开罪的？”</p>
妙玉愕然，她家中时常捐赠香油，每次不过百斤，一年能捐一、二千就不错了，这狗官好大的手笔，料想必是贪官，这才心下不安，捐了香油来求佛祖庇佑。</p>
她虽知世故，却不愿世故，因是蹙眉又道：“既然如此，那寺后的小院腾出来我住吧。”</p>
中年女尼蹙眉道：“那处小院是冯善信居停所在，说不得这几日冯善信便要上山，哪里能腾出来给你住？你若嫌吵嚷，不若搬到静室与师姐妹一并住了吧。”</p>
妙玉是个极洁净的人儿，哪里受得了与人同住？因是咬着下唇眉头不展。</p>
此时，那惠明老尼睁眼抬头道：“痴儿，你可是动了凡尘之心？”</p>
妙玉怔住，却又不敢认下，只站在那里不知所措。</p>
……………………………………………………</p>
苏州城。</p>
新任苏州知府庄有恭将按察使礼送出城，待乘着轿子回返，便蹙起眉头思量起来。巡抚早有话放下，省里只管苏州织工一月薪俸，余下的须得织造局、苏州府自行想法子。</p>
那织造局早就被陈忠良掏空了，这会子哪里还有银钱给付？府库里不过余下万把两银钱，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完全不够用。</p>
正思忖着从何处先行挪腾出银钱来安抚织工，轿子忽而停下，随从在一旁道：“老爷，前头拥塞，要不咱们绕行过去？”</p>
“嗯？”庄有恭挑开轿帘朝前观量，便见南仓桥前人头攒动，不少人朝这边汇聚而来。</p>
庄有恭心下一惊，生怕又要生出乱子来，赶忙吩咐道：“快，上前看看，到底何故。”</p>
随从应了，紧忙挤过去观量。过得好半晌，庄有恭正寻思着要不要先回衙门召集留下的抚标弹压，那随从好不容易挤出来，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道：“老爷，小的瞧清楚了，是有人造了个烧火就能织布的机器，这才引得四下都过来瞧稀奇。”</p>
检查了一遍，若有错别字，麻烦大家帮忙找出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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