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九章不是丈夫！黛玉冬月里启程南下扬州，因着运河上冻，是以前半程只能乘车。她本就身子弱，又舟车劳顿，心中挂念父亲林如海，是以方才行到山东就病了一场。</p>
腊月里到得扬州，正赶上林如海病重。林家这一房人丁单薄，这一代只林如海一人，并无旁的兄弟姊妹。</p>
林如海又只黛玉一个女儿，发妻贾敏早亡，前些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又夭折了。林如海虽让孙姨娘掌家，却名不正言不顺，因是黛玉甫一回返，便支撑起了家业。</p>
捱到二月，圣人派下的御医到了。黛玉本心想着御医都来了，父亲的病症总能好转一些，却不料林如海非但不见好转，还几次病危。</p>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眼见林如海病危，各种妖魔鬼怪便扑了上来。先是那新收的乔姨娘卷了七千多两银子，借口省亲一去不回；跟着家中下人欺黛玉年幼，虚报账目，暗中侵占林家家产；随即又有一清客竟与柳姨娘有染！</p>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p>
当日在荣国府，那贾瑞不知死活的招惹珠大嫂子，李惟俭是如何狠辣的，黛玉自是看在眼里。</p>
事后黛玉虽不曾问起，却也知此举正应了那句‘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p>
在荣国府寄人篱下，黛玉尚需隐忍，如今到得自己家中，又哪里会忍？</p>
乔姨娘不过是丫鬟出身，黛玉径直报了江都县追索逃奴；那几个不老实的下人，雇请的辞退，家生子径直打一通板子发配姑苏庄子；柳姨娘与那清客，被黛玉命人打断了双腿丢出城外，任其自生自灭。</p>
如是一番狠手，林家顿时上下整肃。</p>
这期间黛玉又与孙姨娘照料林如海，打理官面上的往来……如今是政和十年五月，黛玉不过十一岁出头，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孩，这般年岁方才入得闺阁，每日家不过是耍顽游乐，又哪里会这般劳心劳力？</p>
偏生黛玉咬牙撑了下来。她自是知晓，林家这一支只父亲林如海与她两人，父亲病重不能视事，那便只能她来硬撑。</p>
到得四月里，黛玉做主请了名医徐大业，林如海病情好转。她方才松了口气，姑苏的亲戚便寻了过来。</p>
对待姬妾、清客、下人，黛玉自是狠得下心来。奈何对待这般亲戚，宗族礼法当头，任黛玉再如何恼恨，父亲不开口，她便只能忍耐下来。</p>
二伯林沧，堂兄林煜，前者每日家嘘寒问暖，打的什么算盘，黛玉如何不知？怕是只待父亲林如海一死，二伯便会将其家中产业尽数卷走；那堂兄林煜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十日里倒有七日住在那小秦淮河上，且打着林如海的名义，私下也不知做了多少腌臜事！</p>
黛玉趁着林如海清醒时几次劝说，奈何林如海虽知晓了，却始终不曾与二伯翻脸。</p>
黛玉聪慧，哪里不知父亲顾虑？</p>
父亲一死，黛玉便成了孤女。按此时规矩，家产自是要收归族里，黛玉交由族里抚养。待长成嫁人，不过出一份嫁妆罢了。</p>
林如海不翻脸，自是怕黛玉被族人苛待。黛玉为此暗自哭了几回，只恨自己无用，不能生做男儿身顶门立户。她于佛道并不信重，私下里却不知几次向漫天神佛求助，保佑父亲病情好转，希冀有人能帮她一把。</p>
琏二哥中间倒是来回一遭，虽颇为关切黛玉，却对其家事爱莫能助。转头与那林煜起了龃龉，便又去了金陵。</p>
黛玉心下悲切，不知还能指望上谁。午夜梦回，两次梦见俭四哥，却也知俭四哥不是神仙，这般家务事怎好胡乱掺和？</p>
不意，俭四哥竟真真儿的来了！非但来了，还做了黛玉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儿！</p>
眼看着堂兄满口鲜血说不出话来，黛玉只觉心下无比畅快！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里满是晶莹，恨不得如今就凑过去，哪怕不能做什么，便是摇旗呐喊、擂鼓助威也是好的。</p>
却见二伯林沧听闻俭四哥的名号，面上顿时一僵。林家世居姑苏，虽没了爵位，败落了，却也在姑苏树大根深，亲朋故旧无数。</p>
这一、二月间水泥务搅得江南震动，无数士绅为谋一分股子而私下奔走，林家又如何不知？</p>
林沧情知，面前这位少年官人可是红得发紫啊！前有京师水务，如今又有西山水泥务，单只凭一人之力就为圣人堂堂正正搜敛了两千多万两银钱，且掏钱的士绅、大户无不对其交口称赞。</p>
莫说只是打了自己儿子一顿，便是打杀了又如何？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圣人起了杀心，朝堂诸位公都得拦将下来……开玩笑，没了李财神，这大顺朝廷岂非又要过苦日子？</p>
得知这面前的少年官人便是李惟俭，林沧心中气势顿时就矮了半截。饶是如此，依旧强撑着开口道：“李大人不问青红皂白，上来便动手，可是不将我姑苏林家放在眼里？”</p>
本道李惟俭还要辩驳几句，不想其笑着点点头，说道：“老先生说的是，什么姑苏林家……本官还真不曾放在眼中。这名帖拿好，老先生不妨让本官见识见识？”</p>
“你——”林沧自知招惹不得李惟俭，只气得浑身发抖，丢下一句话‘咱们走着瞧’，一甩衣袖，竟连亲儿子都不管，迈步就走。</p>
那林煜虽横行霸道惯了，却也能看出眉眼高低来。眼见林沧竟这般就走了，心知面前这少年官人招惹不得，只得灰溜溜爬起来，一边吐着血，一边灰溜溜走了出去。</p>
李惟俭目视父子二人出了正房，转身抄起桌案上的名帖，抬眼瞥见目光莹莹的黛玉，便笑着道：“妹妹家的亲戚记性好不好？也不知出了门儿还记不记得我是谁。”</p>
黛玉面上绽出笑容来，说道：“俭四哥名号不显，二伯上了年岁，料想记差了也是有的。”说着，她行了两步上前莹莹一福：“俭四哥。”</p>
“妹妹。”李惟俭笑着拱手。</p>
黛玉起身，忍着心下喜悦，扯了孙姨娘道：“俭四哥，这是孙姨娘。”</p>
那孙姨娘看年岁不过二十七、八，此时也笑着道：“俭……，我是见过李大人两回的。”</p>
李惟俭赶忙道：“姨娘客气了，我与盐司是忘年交，自是只序年齿，姨娘称我俭哥儿就好。”</p>
“哎，俭哥儿快坐，来人，上茶！俭哥儿快坐，这会子老爷方才安睡……俭哥儿何时到的扬州？”</p>
李惟俭撩开衣袍施施然落座，笑着说道：“昨儿夜里到的，想着晚上不好搅扰，这才在驿馆歇息了一宿，赶早上来瞧盐司。”</p>
“可曾用了早饭？”</p>
“来的匆忙，倒是囫囵吃了一口。”</p>
那孙姨娘嗔道：“驿馆的饭食如何入口？正好姑娘也没用，先陪俭哥儿坐坐说说话儿，我去催厨房多弄几样菜。”</p>
孙姨娘说过了，便领着个丫鬟下去安排了。</p>
厅堂里，只余下黛玉与李惟俭，再有便是晴雯、紫鹃、雪雁三个丫鬟。</p>
李惟俭略略观量黛玉，许是大半年不见，便见黛玉身形抽条，长高了不少，身子也瘦弱了许多。心下不禁一揪，出言道：“妹妹看着清减了，这几个月可还好？”</p>
黛玉摇了摇头，道：“都还好。”便是不好，她这会子也不想说。略略扫量李惟俭，见其面色黝黑了几分，愈发有棱角，黛玉便道：“俭四哥瞧着也清减了。”</p>
李惟俭颔首道：“三个多月，先去广州，又北上苏州，错非被一些事绊住，我早就来瞧妹妹了。”</p>
黛玉虽处内宅闺阁，可一则有报纸得闻天下事，二则其父亲朋故旧不时来访，总会带来一些讯息，因是倒是大抵知道李惟俭此番办了好大的事。</p>
黛玉便说道：“俭四哥皇命在身，总是要先紧着差事。我这边厢又没旁的事儿……”</p>
黛玉话中言不由衷，李惟俭又哪里听不出来？</p>
丫鬟奉上香茗，李惟俭捧在手中说道：“妹妹聪慧，家中事务料想难不住，可总有些苍蝇不好下手……刚巧，妹妹不好料理的，我来料理就是了。”</p>
“此番，还是多亏俭四哥了。待父亲醒了，此事自有我去分说。”</p>
李惟俭摆手道：“不过是不知哪儿窜出来的阿猫阿狗，打发了就打发了，料想林盐司也不会因此与我计较。”顿了顿，李惟俭瞥向一旁两个丫鬟。</p>
紫鹃低眉顺眼，那雪雁却满脸喜色，一双眼睛眨啊眨的，欲言又止。</p>
李惟俭便道：“雪雁，你家姑娘这些时日饮食如何？旧症可曾犯了？”</p>
雪雁立马告状道：“俭四爷不知，姑娘回来路上就病了一遭。腊月尾回了扬州，老爷又病了，家中仆役、清客都想着谋算好处，姑娘拖着病体下狠手一一处置过，这乌烟瘴气方才为之一清。</p>
可四月里二老爷又带着煌大爷上了门，四下摆长辈的谱，处处刁难姑娘，姑娘气得夜里——”</p>
“谁要你多嘴的？”黛玉赧然道：“都是亲里亲戚的家务事，我能处置的。俭四哥不用听雪雁嚼舌……”</p>
李惟俭放下茶盏温言道：“在我想来，能处得来的方才算亲戚，相处不来，彼此不亲，又算什么亲戚？”</p>
黛玉心下顿时熨帖，她便是这般想的。</p>
就听李惟俭又道：“妹妹莫管了，左右伱那二伯近来家中就会有事，过几日就回去了。”</p>
黛玉哪儿听不出来弦外之音？略略忧心道：“俭四哥……”</p>
“无妨，我有分寸。”</p>
黛玉抬起眼帘，深深看了李惟俭一眼，便没再多说什么。</p>
其身后的雪雁见此，不禁抿嘴露出了两枚小虎牙；晴雯随在李惟俭身旁，见此情形哪里还不明了？她与黛玉虽接触不多，却也极得意这般性子的主母，因是便也噙了笑意。</p>
略略静谧须臾，孙姨娘回返。其后跟着几个丫鬟，端着餐盘，内中是为二人预备的饭食。</p>
李惟俭起身谢过孙姨娘，落座后招呼道：“妹妹也陪我用一些？”</p>
“好。”</p>
黛玉这会子心中郁结吐出大半，也感饥饿，随李惟俭用了一碗粥，两个小巧包子，许久不曾吃这般多，一时间竟有些撑。</p>
便在此时，内中忽而传来咳嗽声，孙姨娘紧忙进到内中查看，随即打发丫鬟来唤：“李大人、姑娘，老爷醒了。听闻李大人登门，老爷刻下就要见李大人。”</p>
……………………………………………………</p>
偏厅里。</p>
吴海宁陪着笑，抢过小吏奉上的茶水，先行摆到程噩面前，腆着脸笑道：“哨总喝茶，嘿嘿。”</p>
程噩心下腻烦，端起茶盏来撇去浮沫。就听吴海宁道：“哨总，要不您老再给说说，当初青海那一仗是怎么打的？实不相瞒，也就是生得晚了，放汉朝那会子，凭我这本事，就算比不得卫青、霍去病，好歹也能跟李广过过手……”</p>
“呸，就你？还李广？”程噩忍不住了，起身薅住其后领，一把将其提了起来，叱道：“浑身上下没二两肉，你哪只眼睛瞧自己比得过李广的？”</p>
吴海宁撇嘴道：“不是……哨总，这打仗比的是脑子，动刀动枪那是大老粗干的活计。你看韩信，能打得过樊哙？再看诸葛亮比得过关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啊。”</p>
“滚滚滚，再聒噪小心我叫几个人好生操练你一番。”</p>
吴海宁双脚落地，兀自不肯罢休，说道：“再说如今打仗比的是谁火铳放的准，不是跟您吹啊，我可是跟着我家老爷放过火铳的，百步开外，十中六！”</p>
程噩骂道：“你还有脸说？用的是新式火铳，换个姑娘家都能十中六！”</p>
吴海宁正转动心思哄骗程噩，忽见外间狼狈行来一老一少。老的那个满脸阴沉，少的那个满嘴都是血。</p>
吴海宁眨眨眼，说道：“哟，这是咬舌头了？哨总可知，咬舌头不能自尽，我家老爷说的。诶？这俩人瞧着是从内宅出来的，这一嘴血是怎么弄的？”</p>
吴海宁是个好打听的，丢下一句话，皮猴子已然摸到内仪门前，与守门的仆役嘀嘀咕咕一番，又撞见余管家，说过一会子话转头摸着下巴寻思着行了回来。</p>
到得偏厅里，吴海宁乐滋滋道：“方才那位一嘴血，竟是我家老爷动的手。”</p>
程噩眉头一皱，霍然起身：“这是活腻歪了啊，什么来路？”</p>
程噩武毅镇出身，这可是忠勇王的老底子。出发前忠勇王亲自交代过，这一哨弟兄死绝了，也须得全须全尾的护着李惟俭回来。</p>try{ggauto();} catch(ex){}
这一路上程噩小心戒备，好在顺风顺水，一直不曾遇到什么麻烦。到了江南繁华之地，程噩方才松快了几分，不想就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p>
就听吴海宁道：“说是林盐司的本家兄弟。”</p>
林盐司的本家兄弟……这就不好动手了。那林盐司可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转念一想，程噩又觉得不对：“李大人与林盐司闹起来了？”</p>
“这倒不是——”吴海宁三言两语将从余管家处扫听来的消息说了。</p>
程噩听罢顿时心下鄙夷：“敢情是吃绝户的，活该挨揍。”</p>
吴海宁拱拱手道：“哨总，烦请借几个弟兄壮壮声势。”</p>
程噩蹙眉道：“莫要打死了人。”</p>
吴海宁乐了，说道：“打死人？用我家老爷的话说，打人太过低级。要对付那二人，一封名帖足以，何必脏了弟兄们的手？”</p>
程噩将信将疑，可到底还是打发了两名禁军随行。吴海宁带着人出了盐司衙门，径直朝着扬州府衙寻去。</p>
扬州府衙距离盐司衙门不远，过了通泗桥便是。吴海宁领着两名禁军到得衙门口，两名门子搭眼瞥见荷枪实弹的禁军，顿时不敢怠慢，分出一人上前迎候：“这位……小公子，不知有何贵干？”</p>
“辛苦辛苦，”吴海宁拱手道：“敢问衙门里管钱粮的幕友高姓大名啊？”</p>
那门子道：“不敢称辛苦，大老爷手下管钱粮的幕友姓曲。”</p>
吴海宁掏出一张名帖递将上去道：“我家老爷乃是二等男、内府会稽司郎中李讳惟俭，此番在下有事与曲幕友相商。”</p>
门子虽不知李惟俭是谁，可听闻其有爵位在身，又哪里敢简慢？一边让门子去内中通传，一边将吴海宁让到偏厅等候。</p>
吴海宁落座偏厅，不过等了须臾，便有一五十开外幕友满面堆笑地寻了过来。</p>
遥遥便拱手道：“诶呀，今儿一早就被喜鹊吵醒，还想着哪儿来的好事儿呢，不料竟应在了此处。小哥请了，在下曲宗说，如今为大老爷打理钱粮。府尊听闻李郎中过扬州，本想今日放衙边去拜访，不意竟让李郎中打发人先登了门。”</p>
吴海宁赶忙起身笑道：“曲幕友客气了，我家老爷此番为看望林盐司而来，实在不想惊扰地方，这才没声张。原也是想看望过林盐司之后再来拜访府尊的，哈哈，可说是与府尊大人想到一处了。哈哈……哦，在下吴海宁，如今随着我家老爷办差。”</p>
“原是吴小哥，吴小哥快坐。来人，上好茶，就用我那碧螺春！”</p>
须臾光景，仆役奉上茶水，二人寒暄已过。吴海宁便道：“实不相瞒，我家老爷如今还在林盐司府上，却生生怄了一肚子气。”</p>
曲宗说大惊：“何人敢惹李郎中？”</p>
吴海宁当下添油加醋，将林家那父子二人的德行诉说了一遍，听得曲宗说不住地摇头骂道：“不当人子，实在是不当人子！”</p>
嘴里这般骂着，曲宗说心下乐开了花。盐司与地方互不统属，甚至因着密奏之权，地方上对盐司颇为敬畏。林如海病重，府尊不过是尽了同僚本分，去看望过一遭罢了。</p>
可那李惟俭不同啊，那可是李财神啊！</p>
到得江南不过一、二月便搅动风云，生生凭空造出来个价值三千万两的水泥务！士绅对其交口称赞，苏州府也因此富得流油！如今那庄有恭不过新官上任，就操弄百万两银钱，声称要将苏州各地尽数修了石塘。</p>
府尊大老爷听闻之后很是酸了一阵，暗骂那庄有恭走了狗屎运。士绅拿李惟俭当财神，可这些地方官可是拿李惟俭当进身之阶啊。</p>
用膝盖琢磨也知道，那石塘修起来，从此苏州上下抗洪涝的能力大增，且圩田无数，考评定然是上等。说不得庄有恭只做一任知府，就得升入朝堂。</p>
扬州知府在此地转圜两任，如今离任在即，正发愁下一任到何处任职呢，若有李惟俭这财神爷护持着，说不得就能平步青云！</p>
交好李惟俭，就算如今用不上，说不得来日就能用上呢？扬州繁华不下苏州，又是运河交汇之地，办个水泥务不过分吧？</p>
是以得知李惟俭到此，府尊先是高兴了一阵，随即又发起了愁。换做寻常官员过路，送上一些程仪便是了，可人家李惟俭不差钱，又岂会瞧得上那千八百的银钱？</p>
不送银子，送别的的话……也不知人家喜好啊。方才曲宗说刚提议，说李惟俭年少，这少年之人或许不贪财，可就没有不好色的。府尊大为意动，正琢磨着送个唱曲的歌姬呢，这李惟俭的手下就送上了门。</p>
林沧、林煜得罪了李惟俭？得罪的好啊，上赶着寻不着卖好的机会，这俩活宝就给府尊送来了。</p>
曲宗说顿时肃容道：“此等不仁不义之辈，我曲某人羞于与其为伍！吴小哥回去转告李郎中，此事府尊定要给李郎中一个交代！”</p>
吴海宁装模作样道：“这……会不会太麻烦府尊大人了？”</p>
“哪里的话？区区小事，不消府尊发话，鄙人手书一封，便让这二人在这扬州城一日也待不下去！”</p>
“诶呀，这下我家老爷定然消气了。曲幕友如此精干，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啊。”</p>
那曲宗说笑道：“小哥这般年岁就随着李郎中走南闯北，小哥方才是前途无量啊。”</p>
二人相视大笑，吴海宁这才道：“如此，在下回去就与我家老爷说。若今日不得空，明日必登门拜访。”</p>
“好说好说。”</p>
……………………………………………………</p>
盐司内宅。</p>
李惟俭随着孙姨娘入得内中，先是嗅到浓郁的冰片味儿，继而又从中嗅到了硝石味儿与汤药味儿。</p>
床榻上靠坐一人，身形枯槁，面黄肌瘦，李惟俭仔细看了两眼方才认出是林如海，当即心下就是一揪！</p>
入京师前两度造访，林如海于他有提携之恩，怎么料不到，不过区区一载，再度重逢他却成了这般情形。</p>
林如海好似极为痛苦，面上强挤出一抹笑来，握了黛玉的手，偏过头去道：“我无妨，玉儿先在一旁坐了，我与复生说两句话。”</p>
“是。”黛玉蹙眉在一旁凳子上落座。</p>
又有丫鬟搬来凳子，李惟俭上前拱手：“盐司，怎会如此啊？”</p>
林如海苦笑：“时也命也……徐大夫说我年轻时伤了肾，这才坐下病灶，如今却已积重难返了。”</p>
林如海虽偏过头去说话，李惟俭却依旧嗅到了浓重的尿骚味儿，这味道自是来自林如海的嘴里。</p>
李惟俭二世为人，见识自是有的，略略思忖便知道，林如海完了！这是尿毒症啊！</p>
莫说是如今，便是放在他前世，这也是不治之症，只能靠着血液透析维持，不然就只能换肾。</p>
这般年头连透析都做不到，更遑论换肾了。</p>
“盐司——”</p>
林如海笑道：“上回复生还顺杆爬，腆着脸叫我叔父，怎地如今却见外了？”</p>
“林叔父，我略通岐黄之术，叔父这病灶只怕须得静养。”</p>
林如海道：“如今不就是静养？辞表上了几回，奈何圣人皆不准。我怕是只能死在任上了。”</p>
“爹爹——”</p>
黛玉出口阻拦，林如海却摇头道：“生死有命，我等凡俗又岂能幸免？我如今多说说，也免得玉儿来日感伤。”</p>
他这般说，黛玉顿时红了眼圈儿。林如海叹息一声，看向孙姨娘：“玉儿也累了好些时日，你带她下去归置，我与复生说几句话。”</p>
孙姨娘应下，劝慰着黛玉起身走了，内中便只余下林如海与李惟俭，连伺候的婢女都被打发得远远的。</p>
林如海家中列候，本是勋贵之后。奈何传到他这一代，爵位便降没了。原本林家会与其他这般勋贵一样，淹没在历史车轮之中。</p>
可偏生大房出了个林海！他自幼苦读，十七岁中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人，与贾敏完婚后又中了进士。</p>
此后为圣人赏识，先为翰林编修，后为侍讲，又任江南提学，随即任巡盐御史。官路顺遂，可谓平步青云。</p>
错非这场要人命的病，来日迁转一方督抚，十数年后宣麻拜相，官居一品也是寻常。</p>
奈何，如今这些都成了虚妄，他……就要死了。</p>
临死之际，方知万事皆空，唯独放不下女儿黛玉。</p>
日暮千星现，鲸落万物生。</p>
林家大房后继无人，唯独剩下个孤女，那些亲里亲戚便纷纷扑将上来，想要撕咬下最肥美的一块肉。不论是出于世情，还是宗族礼法，林如海自知保不住家产，大抵只能保住贾敏的嫁妆。</p>
他再四下添一些，总不能苦了女儿。可将玉儿托付谁人之手，林如海辗转反侧，始终拿不定主意。</p>
贾家已显败落之相，贾母在，还能略略维系；只待贾母过世，便是圣人不出手，荣国府也会分崩离析；林家别房后继无人，这些年不过是仰仗着林如海的声威过活。</p>
他死之后，林家没落的只怕比荣国府还要快！</p>
这般思量，好似托付给荣国府才是最好选择。黛玉也曾说过，贾母对这个外孙女极好。林如海仔细问过吃穿用度，黛玉一一说了，林如海始终挑不出错漏来，却林如海本心觉着，只怕女儿还有隐瞒。</p>
刚好李复生在荣国府借住了大半年，料想其最为知晓其中内情。因是林如海这才支开旁人，独留下李惟俭说话。</p>
李惟俭思忖着道：“林叔父，票盐法——”</p>
林如海摇头道：“与我无关了。引盐也好，票盐也罢，都与我无关了。复生，我如今唯独不放心玉儿。”</p>
李惟俭颔首道：“叔父说的是。我虽能为不大，但若妹妹有事，必倾尽全力——”</p>
“复生，”林如海打断道：“玉儿在荣国府，过得到底如何？”</p>
“啊？”</p>
林如海死死盯着李惟俭道：“我问玉儿，她只说一切都好；问了雪雁，却见其闪烁其词。我要死了，还请复生据实相告！”</p>
说话间林如海竟朝着李惟俭拱手！</p>
李惟俭哪里敢受？紧忙起身避过：“叔父放心，我此番定然句句属实，若有虚假，愿遭雷殛！”</p>
“好，好，复生快坐。”</p>
李惟俭缓缓落座，思量着说道：“叔父，林妹妹在荣国府，吃穿用度自是极好的。”</p>
“旁的呢？”</p>
李惟俭苦笑道：“到底不是自家，寄人篱下，又哪里不会受气？宝玉被老太太、太太宠溺着，最是横行无忌。素日里虽与林妹妹交好，可发了性子……嗯，许是这会子还小，待过上几年就好了。”</p>
林如海顿时皱起眉头来。贾琏护送黛玉到得扬州，送上了贾母亲笔书信。内中言语，似有意撮合宝玉与黛玉。都说宝玉衔玉而生，极是钟灵毓秀，却从无人说起宝玉性情。</p>
面前的李惟俭少年老成，从不口出妄言，且此时问过玉儿便知真假，李惟俭没必要扯谎。这般看来，此事大抵是真的了。</p>
就听李惟俭又道：“因着宝玉总与林妹妹闹别扭，有一回还摔了那通灵宝玉，这太太心中便有些不待见林妹妹。”</p>
“还有此事？”</p>
林如海眉头锁得愈发深了！若黛玉嫁了宝玉，那王夫人便是当家婆婆，婆婆不待见儿媳，自家女儿又是个心思敏锐的，只怕就要终日以泪洗面！</p>
这般看来，这婚事只怕不妥。</p>
思忖一阵，林如海又道：“旁的且不说，这宝玉性情如何，复生据实说就是了。”</p>
“是，宝玉有些纨绔习性，这本寻常。可许是自小便被老太太与太太护着，每每惹了祸，便有旁人收拾首尾，积年累月下来，这性子就——”</p>
就什么？只怕是半点担当也无！</p>
李惟俭压低声音道：“去年宝玉与丫鬟戏水，老太太就恼了，将那叫碧痕丫鬟撵了出去。宝玉倒是闹了一场，可被太太吓唬一通，转眼就忘在了脑后。数月后偶然得知，那碧痕有家不能回，只得去了那半掩门的腌臜处做营生。”</p>
林如海叹息着摇头道：“这般性情，只怕不是丈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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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到得扬州，正赶上林如海病重。林家这一房人丁单薄，这一代只林如海一人，并无旁的兄弟姊妹。</p>
林如海又只黛玉一个女儿，发妻贾敏早亡，前些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又夭折了。林如海虽让孙姨娘掌家，却名不正言不顺，因是黛玉甫一回返，便支撑起了家业。</p>
捱到二月，圣人派下的御医到了。黛玉本心想着御医都来了，父亲的病症总能好转一些，却不料林如海非但不见好转，还几次病危。</p>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眼见林如海病危，各种妖魔鬼怪便扑了上来。先是那新收的乔姨娘卷了七千多两银子，借口省亲一去不回；跟着家中下人欺黛玉年幼，虚报账目，暗中侵占林家家产；随即又有一清客竟与柳姨娘有染！</p>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p>
当日在荣国府，那贾瑞不知死活的招惹珠大嫂子，李惟俭是如何狠辣的，黛玉自是看在眼里。</p>
事后黛玉虽不曾问起，却也知此举正应了那句‘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p>
在荣国府寄人篱下，黛玉尚需隐忍，如今到得自己家中，又哪里会忍？</p>
乔姨娘不过是丫鬟出身，黛玉径直报了江都县追索逃奴；那几个不老实的下人，雇请的辞退，家生子径直打一通板子发配姑苏庄子；柳姨娘与那清客，被黛玉命人打断了双腿丢出城外，任其自生自灭。</p>
如是一番狠手，林家顿时上下整肃。</p>
这期间黛玉又与孙姨娘照料林如海，打理官面上的往来……如今是政和十年五月，黛玉不过十一岁出头，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孩，这般年岁方才入得闺阁，每日家不过是耍顽游乐，又哪里会这般劳心劳力？</p>
偏生黛玉咬牙撑了下来。她自是知晓，林家这一支只父亲林如海与她两人，父亲病重不能视事，那便只能她来硬撑。</p>
到得四月里，黛玉做主请了名医徐大业，林如海病情好转。她方才松了口气，姑苏的亲戚便寻了过来。</p>
对待姬妾、清客、下人，黛玉自是狠得下心来。奈何对待这般亲戚，宗族礼法当头，任黛玉再如何恼恨，父亲不开口，她便只能忍耐下来。</p>
二伯林沧，堂兄林煜，前者每日家嘘寒问暖，打的什么算盘，黛玉如何不知？怕是只待父亲林如海一死，二伯便会将其家中产业尽数卷走；那堂兄林煜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十日里倒有七日住在那小秦淮河上，且打着林如海的名义，私下也不知做了多少腌臜事！</p>
黛玉趁着林如海清醒时几次劝说，奈何林如海虽知晓了，却始终不曾与二伯翻脸。</p>
黛玉聪慧，哪里不知父亲顾虑？</p>
父亲一死，黛玉便成了孤女。按此时规矩，家产自是要收归族里，黛玉交由族里抚养。待长成嫁人，不过出一份嫁妆罢了。</p>
林如海不翻脸，自是怕黛玉被族人苛待。黛玉为此暗自哭了几回，只恨自己无用，不能生做男儿身顶门立户。她于佛道并不信重，私下里却不知几次向漫天神佛求助，保佑父亲病情好转，希冀有人能帮她一把。</p>
琏二哥中间倒是来回一遭，虽颇为关切黛玉，却对其家事爱莫能助。转头与那林煜起了龃龉，便又去了金陵。</p>
黛玉心下悲切，不知还能指望上谁。午夜梦回，两次梦见俭四哥，却也知俭四哥不是神仙，这般家务事怎好胡乱掺和？</p>
不意，俭四哥竟真真儿的来了！非但来了，还做了黛玉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儿！</p>
眼看着堂兄满口鲜血说不出话来，黛玉只觉心下无比畅快！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里满是晶莹，恨不得如今就凑过去，哪怕不能做什么，便是摇旗呐喊、擂鼓助威也是好的。</p>
却见二伯林沧听闻俭四哥的名号，面上顿时一僵。林家世居姑苏，虽没了爵位，败落了，却也在姑苏树大根深，亲朋故旧无数。</p>
这一、二月间水泥务搅得江南震动，无数士绅为谋一分股子而私下奔走，林家又如何不知？</p>
林沧情知，面前这位少年官人可是红得发紫啊！前有京师水务，如今又有西山水泥务，单只凭一人之力就为圣人堂堂正正搜敛了两千多万两银钱，且掏钱的士绅、大户无不对其交口称赞。</p>
莫说只是打了自己儿子一顿，便是打杀了又如何？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圣人起了杀心，朝堂诸位公都得拦将下来……开玩笑，没了李财神，这大顺朝廷岂非又要过苦日子？</p>
得知这面前的少年官人便是李惟俭，林沧心中气势顿时就矮了半截。饶是如此，依旧强撑着开口道：“李大人不问青红皂白，上来便动手，可是不将我姑苏林家放在眼里？”</p>
本道李惟俭还要辩驳几句，不想其笑着点点头，说道：“老先生说的是，什么姑苏林家……本官还真不曾放在眼中。这名帖拿好，老先生不妨让本官见识见识？”</p>
“你——”林沧自知招惹不得李惟俭，只气得浑身发抖，丢下一句话‘咱们走着瞧’，一甩衣袖，竟连亲儿子都不管，迈步就走。</p>
那林煜虽横行霸道惯了，却也能看出眉眼高低来。眼见林沧竟这般就走了，心知面前这少年官人招惹不得，只得灰溜溜爬起来，一边吐着血，一边灰溜溜走了出去。</p>
李惟俭目视父子二人出了正房，转身抄起桌案上的名帖，抬眼瞥见目光莹莹的黛玉，便笑着道：“妹妹家的亲戚记性好不好？也不知出了门儿还记不记得我是谁。”</p>
黛玉面上绽出笑容来，说道：“俭四哥名号不显，二伯上了年岁，料想记差了也是有的。”说着，她行了两步上前莹莹一福：“俭四哥。”</p>
“妹妹。”李惟俭笑着拱手。</p>
黛玉起身，忍着心下喜悦，扯了孙姨娘道：“俭四哥，这是孙姨娘。”</p>
那孙姨娘看年岁不过二十七、八，此时也笑着道：“俭……，我是见过李大人两回的。”</p>
李惟俭赶忙道：“姨娘客气了，我与盐司是忘年交，自是只序年齿，姨娘称我俭哥儿就好。”</p>
“哎，俭哥儿快坐，来人，上茶！俭哥儿快坐，这会子老爷方才安睡……俭哥儿何时到的扬州？”</p>
李惟俭撩开衣袍施施然落座，笑着说道：“昨儿夜里到的，想着晚上不好搅扰，这才在驿馆歇息了一宿，赶早上来瞧盐司。”</p>
“可曾用了早饭？”</p>
“来的匆忙，倒是囫囵吃了一口。”</p>
那孙姨娘嗔道：“驿馆的饭食如何入口？正好姑娘也没用，先陪俭哥儿坐坐说说话儿，我去催厨房多弄几样菜。”</p>
孙姨娘说过了，便领着个丫鬟下去安排了。</p>
厅堂里，只余下黛玉与李惟俭，再有便是晴雯、紫鹃、雪雁三个丫鬟。</p>
李惟俭略略观量黛玉，许是大半年不见，便见黛玉身形抽条，长高了不少，身子也瘦弱了许多。心下不禁一揪，出言道：“妹妹看着清减了，这几个月可还好？”</p>
黛玉摇了摇头，道：“都还好。”便是不好，她这会子也不想说。略略扫量李惟俭，见其面色黝黑了几分，愈发有棱角，黛玉便道：“俭四哥瞧着也清减了。”</p>
李惟俭颔首道：“三个多月，先去广州，又北上苏州，错非被一些事绊住，我早就来瞧妹妹了。”</p>
黛玉虽处内宅闺阁，可一则有报纸得闻天下事，二则其父亲朋故旧不时来访，总会带来一些讯息，因是倒是大抵知道李惟俭此番办了好大的事。</p>
黛玉便说道：“俭四哥皇命在身，总是要先紧着差事。我这边厢又没旁的事儿……”</p>
黛玉话中言不由衷，李惟俭又哪里听不出来？</p>
丫鬟奉上香茗，李惟俭捧在手中说道：“妹妹聪慧，家中事务料想难不住，可总有些苍蝇不好下手……刚巧，妹妹不好料理的，我来料理就是了。”</p>
“此番，还是多亏俭四哥了。待父亲醒了，此事自有我去分说。”</p>
李惟俭摆手道：“不过是不知哪儿窜出来的阿猫阿狗，打发了就打发了，料想林盐司也不会因此与我计较。”顿了顿，李惟俭瞥向一旁两个丫鬟。</p>
紫鹃低眉顺眼，那雪雁却满脸喜色，一双眼睛眨啊眨的，欲言又止。</p>
李惟俭便道：“雪雁，你家姑娘这些时日饮食如何？旧症可曾犯了？”</p>
雪雁立马告状道：“俭四爷不知，姑娘回来路上就病了一遭。腊月尾回了扬州，老爷又病了，家中仆役、清客都想着谋算好处，姑娘拖着病体下狠手一一处置过，这乌烟瘴气方才为之一清。</p>
可四月里二老爷又带着煌大爷上了门，四下摆长辈的谱，处处刁难姑娘，姑娘气得夜里——”</p>
“谁要你多嘴的？”黛玉赧然道：“都是亲里亲戚的家务事，我能处置的。俭四哥不用听雪雁嚼舌……”</p>
李惟俭放下茶盏温言道：“在我想来，能处得来的方才算亲戚，相处不来，彼此不亲，又算什么亲戚？”</p>
黛玉心下顿时熨帖，她便是这般想的。</p>
就听李惟俭又道：“妹妹莫管了，左右伱那二伯近来家中就会有事，过几日就回去了。”</p>
黛玉哪儿听不出来弦外之音？略略忧心道：“俭四哥……”</p>
“无妨，我有分寸。”</p>
黛玉抬起眼帘，深深看了李惟俭一眼，便没再多说什么。</p>
其身后的雪雁见此，不禁抿嘴露出了两枚小虎牙；晴雯随在李惟俭身旁，见此情形哪里还不明了？她与黛玉虽接触不多，却也极得意这般性子的主母，因是便也噙了笑意。</p>
略略静谧须臾，孙姨娘回返。其后跟着几个丫鬟，端着餐盘，内中是为二人预备的饭食。</p>
李惟俭起身谢过孙姨娘，落座后招呼道：“妹妹也陪我用一些？”</p>
“好。”</p>
黛玉这会子心中郁结吐出大半，也感饥饿，随李惟俭用了一碗粥，两个小巧包子，许久不曾吃这般多，一时间竟有些撑。</p>
便在此时，内中忽而传来咳嗽声，孙姨娘紧忙进到内中查看，随即打发丫鬟来唤：“李大人、姑娘，老爷醒了。听闻李大人登门，老爷刻下就要见李大人。”</p>
……………………………………………………</p>
偏厅里。</p>
吴海宁陪着笑，抢过小吏奉上的茶水，先行摆到程噩面前，腆着脸笑道：“哨总喝茶，嘿嘿。”</p>
程噩心下腻烦，端起茶盏来撇去浮沫。就听吴海宁道：“哨总，要不您老再给说说，当初青海那一仗是怎么打的？实不相瞒，也就是生得晚了，放汉朝那会子，凭我这本事，就算比不得卫青、霍去病，好歹也能跟李广过过手……”</p>
“呸，就你？还李广？”程噩忍不住了，起身薅住其后领，一把将其提了起来，叱道：“浑身上下没二两肉，你哪只眼睛瞧自己比得过李广的？”</p>
吴海宁撇嘴道：“不是……哨总，这打仗比的是脑子，动刀动枪那是大老粗干的活计。你看韩信，能打得过樊哙？再看诸葛亮比得过关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啊。”</p>
“滚滚滚，再聒噪小心我叫几个人好生操练你一番。”</p>
吴海宁双脚落地，兀自不肯罢休，说道：“再说如今打仗比的是谁火铳放的准，不是跟您吹啊，我可是跟着我家老爷放过火铳的，百步开外，十中六！”</p>
程噩骂道：“你还有脸说？用的是新式火铳，换个姑娘家都能十中六！”</p>
吴海宁正转动心思哄骗程噩，忽见外间狼狈行来一老一少。老的那个满脸阴沉，少的那个满嘴都是血。</p>
吴海宁眨眨眼，说道：“哟，这是咬舌头了？哨总可知，咬舌头不能自尽，我家老爷说的。诶？这俩人瞧着是从内宅出来的，这一嘴血是怎么弄的？”</p>
吴海宁是个好打听的，丢下一句话，皮猴子已然摸到内仪门前，与守门的仆役嘀嘀咕咕一番，又撞见余管家，说过一会子话转头摸着下巴寻思着行了回来。</p>
到得偏厅里，吴海宁乐滋滋道：“方才那位一嘴血，竟是我家老爷动的手。”</p>
程噩眉头一皱，霍然起身：“这是活腻歪了啊，什么来路？”</p>
程噩武毅镇出身，这可是忠勇王的老底子。出发前忠勇王亲自交代过，这一哨弟兄死绝了，也须得全须全尾的护着李惟俭回来。</p>try{ggauto();} catch(ex){}
这一路上程噩小心戒备，好在顺风顺水，一直不曾遇到什么麻烦。到了江南繁华之地，程噩方才松快了几分，不想就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p>
就听吴海宁道：“说是林盐司的本家兄弟。”</p>
林盐司的本家兄弟……这就不好动手了。那林盐司可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转念一想，程噩又觉得不对：“李大人与林盐司闹起来了？”</p>
“这倒不是——”吴海宁三言两语将从余管家处扫听来的消息说了。</p>
程噩听罢顿时心下鄙夷：“敢情是吃绝户的，活该挨揍。”</p>
吴海宁拱拱手道：“哨总，烦请借几个弟兄壮壮声势。”</p>
程噩蹙眉道：“莫要打死了人。”</p>
吴海宁乐了，说道：“打死人？用我家老爷的话说，打人太过低级。要对付那二人，一封名帖足以，何必脏了弟兄们的手？”</p>
程噩将信将疑，可到底还是打发了两名禁军随行。吴海宁带着人出了盐司衙门，径直朝着扬州府衙寻去。</p>
扬州府衙距离盐司衙门不远，过了通泗桥便是。吴海宁领着两名禁军到得衙门口，两名门子搭眼瞥见荷枪实弹的禁军，顿时不敢怠慢，分出一人上前迎候：“这位……小公子，不知有何贵干？”</p>
“辛苦辛苦，”吴海宁拱手道：“敢问衙门里管钱粮的幕友高姓大名啊？”</p>
那门子道：“不敢称辛苦，大老爷手下管钱粮的幕友姓曲。”</p>
吴海宁掏出一张名帖递将上去道：“我家老爷乃是二等男、内府会稽司郎中李讳惟俭，此番在下有事与曲幕友相商。”</p>
门子虽不知李惟俭是谁，可听闻其有爵位在身，又哪里敢简慢？一边让门子去内中通传，一边将吴海宁让到偏厅等候。</p>
吴海宁落座偏厅，不过等了须臾，便有一五十开外幕友满面堆笑地寻了过来。</p>
遥遥便拱手道：“诶呀，今儿一早就被喜鹊吵醒，还想着哪儿来的好事儿呢，不料竟应在了此处。小哥请了，在下曲宗说，如今为大老爷打理钱粮。府尊听闻李郎中过扬州，本想今日放衙边去拜访，不意竟让李郎中打发人先登了门。”</p>
吴海宁赶忙起身笑道：“曲幕友客气了，我家老爷此番为看望林盐司而来，实在不想惊扰地方，这才没声张。原也是想看望过林盐司之后再来拜访府尊的，哈哈，可说是与府尊大人想到一处了。哈哈……哦，在下吴海宁，如今随着我家老爷办差。”</p>
“原是吴小哥，吴小哥快坐。来人，上好茶，就用我那碧螺春！”</p>
须臾光景，仆役奉上茶水，二人寒暄已过。吴海宁便道：“实不相瞒，我家老爷如今还在林盐司府上，却生生怄了一肚子气。”</p>
曲宗说大惊：“何人敢惹李郎中？”</p>
吴海宁当下添油加醋，将林家那父子二人的德行诉说了一遍，听得曲宗说不住地摇头骂道：“不当人子，实在是不当人子！”</p>
嘴里这般骂着，曲宗说心下乐开了花。盐司与地方互不统属，甚至因着密奏之权，地方上对盐司颇为敬畏。林如海病重，府尊不过是尽了同僚本分，去看望过一遭罢了。</p>
可那李惟俭不同啊，那可是李财神啊！</p>
到得江南不过一、二月便搅动风云，生生凭空造出来个价值三千万两的水泥务！士绅对其交口称赞，苏州府也因此富得流油！如今那庄有恭不过新官上任，就操弄百万两银钱，声称要将苏州各地尽数修了石塘。</p>
府尊大老爷听闻之后很是酸了一阵，暗骂那庄有恭走了狗屎运。士绅拿李惟俭当财神，可这些地方官可是拿李惟俭当进身之阶啊。</p>
用膝盖琢磨也知道，那石塘修起来，从此苏州上下抗洪涝的能力大增，且圩田无数，考评定然是上等。说不得庄有恭只做一任知府，就得升入朝堂。</p>
扬州知府在此地转圜两任，如今离任在即，正发愁下一任到何处任职呢，若有李惟俭这财神爷护持着，说不得就能平步青云！</p>
交好李惟俭，就算如今用不上，说不得来日就能用上呢？扬州繁华不下苏州，又是运河交汇之地，办个水泥务不过分吧？</p>
是以得知李惟俭到此，府尊先是高兴了一阵，随即又发起了愁。换做寻常官员过路，送上一些程仪便是了，可人家李惟俭不差钱，又岂会瞧得上那千八百的银钱？</p>
不送银子，送别的的话……也不知人家喜好啊。方才曲宗说刚提议，说李惟俭年少，这少年之人或许不贪财，可就没有不好色的。府尊大为意动，正琢磨着送个唱曲的歌姬呢，这李惟俭的手下就送上了门。</p>
林沧、林煜得罪了李惟俭？得罪的好啊，上赶着寻不着卖好的机会，这俩活宝就给府尊送来了。</p>
曲宗说顿时肃容道：“此等不仁不义之辈，我曲某人羞于与其为伍！吴小哥回去转告李郎中，此事府尊定要给李郎中一个交代！”</p>
吴海宁装模作样道：“这……会不会太麻烦府尊大人了？”</p>
“哪里的话？区区小事，不消府尊发话，鄙人手书一封，便让这二人在这扬州城一日也待不下去！”</p>
“诶呀，这下我家老爷定然消气了。曲幕友如此精干，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啊。”</p>
那曲宗说笑道：“小哥这般年岁就随着李郎中走南闯北，小哥方才是前途无量啊。”</p>
二人相视大笑，吴海宁这才道：“如此，在下回去就与我家老爷说。若今日不得空，明日必登门拜访。”</p>
“好说好说。”</p>
……………………………………………………</p>
盐司内宅。</p>
李惟俭随着孙姨娘入得内中，先是嗅到浓郁的冰片味儿，继而又从中嗅到了硝石味儿与汤药味儿。</p>
床榻上靠坐一人，身形枯槁，面黄肌瘦，李惟俭仔细看了两眼方才认出是林如海，当即心下就是一揪！</p>
入京师前两度造访，林如海于他有提携之恩，怎么料不到，不过区区一载，再度重逢他却成了这般情形。</p>
林如海好似极为痛苦，面上强挤出一抹笑来，握了黛玉的手，偏过头去道：“我无妨，玉儿先在一旁坐了，我与复生说两句话。”</p>
“是。”黛玉蹙眉在一旁凳子上落座。</p>
又有丫鬟搬来凳子，李惟俭上前拱手：“盐司，怎会如此啊？”</p>
林如海苦笑：“时也命也……徐大夫说我年轻时伤了肾，这才坐下病灶，如今却已积重难返了。”</p>
林如海虽偏过头去说话，李惟俭却依旧嗅到了浓重的尿骚味儿，这味道自是来自林如海的嘴里。</p>
李惟俭二世为人，见识自是有的，略略思忖便知道，林如海完了！这是尿毒症啊！</p>
莫说是如今，便是放在他前世，这也是不治之症，只能靠着血液透析维持，不然就只能换肾。</p>
这般年头连透析都做不到，更遑论换肾了。</p>
“盐司——”</p>
林如海笑道：“上回复生还顺杆爬，腆着脸叫我叔父，怎地如今却见外了？”</p>
“林叔父，我略通岐黄之术，叔父这病灶只怕须得静养。”</p>
林如海道：“如今不就是静养？辞表上了几回，奈何圣人皆不准。我怕是只能死在任上了。”</p>
“爹爹——”</p>
黛玉出口阻拦，林如海却摇头道：“生死有命，我等凡俗又岂能幸免？我如今多说说，也免得玉儿来日感伤。”</p>
他这般说，黛玉顿时红了眼圈儿。林如海叹息一声，看向孙姨娘：“玉儿也累了好些时日，你带她下去归置，我与复生说几句话。”</p>
孙姨娘应下，劝慰着黛玉起身走了，内中便只余下林如海与李惟俭，连伺候的婢女都被打发得远远的。</p>
林如海家中列候，本是勋贵之后。奈何传到他这一代，爵位便降没了。原本林家会与其他这般勋贵一样，淹没在历史车轮之中。</p>
可偏生大房出了个林海！他自幼苦读，十七岁中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人，与贾敏完婚后又中了进士。</p>
此后为圣人赏识，先为翰林编修，后为侍讲，又任江南提学，随即任巡盐御史。官路顺遂，可谓平步青云。</p>
错非这场要人命的病，来日迁转一方督抚，十数年后宣麻拜相，官居一品也是寻常。</p>
奈何，如今这些都成了虚妄，他……就要死了。</p>
临死之际，方知万事皆空，唯独放不下女儿黛玉。</p>
日暮千星现，鲸落万物生。</p>
林家大房后继无人，唯独剩下个孤女，那些亲里亲戚便纷纷扑将上来，想要撕咬下最肥美的一块肉。不论是出于世情，还是宗族礼法，林如海自知保不住家产，大抵只能保住贾敏的嫁妆。</p>
他再四下添一些，总不能苦了女儿。可将玉儿托付谁人之手，林如海辗转反侧，始终拿不定主意。</p>
贾家已显败落之相，贾母在，还能略略维系；只待贾母过世，便是圣人不出手，荣国府也会分崩离析；林家别房后继无人，这些年不过是仰仗着林如海的声威过活。</p>
他死之后，林家没落的只怕比荣国府还要快！</p>
这般思量，好似托付给荣国府才是最好选择。黛玉也曾说过，贾母对这个外孙女极好。林如海仔细问过吃穿用度，黛玉一一说了，林如海始终挑不出错漏来，却林如海本心觉着，只怕女儿还有隐瞒。</p>
刚好李复生在荣国府借住了大半年，料想其最为知晓其中内情。因是林如海这才支开旁人，独留下李惟俭说话。</p>
李惟俭思忖着道：“林叔父，票盐法——”</p>
林如海摇头道：“与我无关了。引盐也好，票盐也罢，都与我无关了。复生，我如今唯独不放心玉儿。”</p>
李惟俭颔首道：“叔父说的是。我虽能为不大，但若妹妹有事，必倾尽全力——”</p>
“复生，”林如海打断道：“玉儿在荣国府，过得到底如何？”</p>
“啊？”</p>
林如海死死盯着李惟俭道：“我问玉儿，她只说一切都好；问了雪雁，却见其闪烁其词。我要死了，还请复生据实相告！”</p>
说话间林如海竟朝着李惟俭拱手！</p>
李惟俭哪里敢受？紧忙起身避过：“叔父放心，我此番定然句句属实，若有虚假，愿遭雷殛！”</p>
“好，好，复生快坐。”</p>
李惟俭缓缓落座，思量着说道：“叔父，林妹妹在荣国府，吃穿用度自是极好的。”</p>
“旁的呢？”</p>
李惟俭苦笑道：“到底不是自家，寄人篱下，又哪里不会受气？宝玉被老太太、太太宠溺着，最是横行无忌。素日里虽与林妹妹交好，可发了性子……嗯，许是这会子还小，待过上几年就好了。”</p>
林如海顿时皱起眉头来。贾琏护送黛玉到得扬州，送上了贾母亲笔书信。内中言语，似有意撮合宝玉与黛玉。都说宝玉衔玉而生，极是钟灵毓秀，却从无人说起宝玉性情。</p>
面前的李惟俭少年老成，从不口出妄言，且此时问过玉儿便知真假，李惟俭没必要扯谎。这般看来，此事大抵是真的了。</p>
就听李惟俭又道：“因着宝玉总与林妹妹闹别扭，有一回还摔了那通灵宝玉，这太太心中便有些不待见林妹妹。”</p>
“还有此事？”</p>
林如海眉头锁得愈发深了！若黛玉嫁了宝玉，那王夫人便是当家婆婆，婆婆不待见儿媳，自家女儿又是个心思敏锐的，只怕就要终日以泪洗面！</p>
这般看来，这婚事只怕不妥。</p>
思忖一阵，林如海又道：“旁的且不说，这宝玉性情如何，复生据实说就是了。”</p>
“是，宝玉有些纨绔习性，这本寻常。可许是自小便被老太太与太太护着，每每惹了祸，便有旁人收拾首尾，积年累月下来，这性子就——”</p>
就什么？只怕是半点担当也无！</p>
李惟俭压低声音道：“去年宝玉与丫鬟戏水，老太太就恼了，将那叫碧痕丫鬟撵了出去。宝玉倒是闹了一场，可被太太吓唬一通，转眼就忘在了脑后。数月后偶然得知，那碧痕有家不能回，只得去了那半掩门的腌臜处做营生。”</p>
林如海叹息着摇头道：“这般性情，只怕不是丈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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