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正文卷第二百三十四章痴心妄想宁国府兵荒马乱，今儿一早又借了仆役散讲出去，四下找寻巴多明那洋和尚自是不提，荣国府却一切如常。</p>
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可到底隔了一道府墙。且如今已是腊月底，眼看再有二十日光景大姑娘便要省亲，因是阖府上下忙作一团。</p>
这日一早儿平儿推了王熙凤往王夫人院儿寻去，丫鬟通禀了，几个婆子又将轮椅推过门槛儿，绕过屏风便见薛姨妈与宝钗早已在内中落座。</p>
宝钗面上娴静，薛姨妈笑语晏晏，王夫人虽也面上噙着笑意，却有些僵硬。</p>
眼见王熙凤到来，薛姨妈便起身道：“凤哥儿来了，说不得有要紧事跟姐姐商量，那我便与宝钗先回去了。”</p>
王夫人颔首应下，紧忙打发丫鬟去送。</p>
临出门儿时薛姨妈又与王熙凤言语两句，这才领了宝钗出了门儿。王熙凤心下狐疑不已，总觉这姊妹二人好似有隐秘事儿。</p>
待转过头来，便见王夫人已然拉下脸儿来，说道：“又寻我什么事儿？”</p>
王熙凤便道：“大老爷方才打发人来言语，说扎花灯、烟火、围幙的银钱须得结算了。只是……太太也知，如今公中实在匮乏的紧。这银钱不知从何处支用啊？”</p>
王夫人便道：“须得多少银钱？”</p>
“大老爷报账，总计一千九百两。”眼见王夫人蹙眉，王熙凤便道：“如今赶上年节，什么物件儿都涨上二三成，连雇请匠人的抛费都贵了许多。”</p>
王夫人叹息道：“那便走账吧，公中新才入了三万两。”</p>
王熙凤眨眨眼，讶然道：“哪儿来的入账？”</p>
王夫人只瞥了其一眼，没言语。王熙凤心思伶俐，顿时恍然。想来方才王夫人便是与薛姨妈商议从薛家拆借银钱的事儿吧？</p>
王熙凤不由得蹙眉暗忖，那薛姨妈又岂是好相与的？倘若王夫人不舍下天大的好处，薛姨妈又如何平白肯拆借了银钱？</p>
正思忖着，就听王夫人又道：“得了这三万两，银钱大抵够数儿了。先将先前的欠账了结了，元春不日省亲，总不能传出咱们家还欠着账。实在是好说不好听。”</p>
王熙凤应下，正要提及旁的事儿，忽而有婆子急匆匆而来，挑开帘栊转过屏风，慌慌张张道：“太太、二奶奶，不好了，外间来了一队番子，将宁国府给围了！”</p>
“啊？”王熙凤惊呼一声，王夫人更是愕然起身：“可瞧清楚了，的确是慎刑司的番子？”</p>
那婆子便道：“错不了，赖大总管亲眼瞧见的，前后门儿都堵了，领头儿的是慎刑司郎中吴谦。”</p>
王夫人道：“怎么惹来了这位黑面神？”</p>
王熙凤思忖一番，说道：“莫不是应在昨儿那事儿上了？”</p>
王夫人哪里肯信，摇头道：“不过是一份图样子，如何就这般兴师动众了？”</p>
王熙凤便道：“太太，老太太这会子怕是也得了信儿，说不得多急呢。”</p>
“快去瞧瞧。”</p>
姑侄二人计议停当，紧忙出了王夫人院儿，朝着贾母的荣庆堂寻去。</p>
刻下荣庆堂里自是慌乱一团，邢夫人添油加醋叙说一通，贾母不由得眉头紧蹙。又有婆子来报，说宁国府封了门户，许进不许出，内中如何情形大老爷贾赦正在扫听。</p>
听得邢夫人胡乱嚼舌，贾母禁不住悲叹道：“怎么就闹到这步田地了？”</p>
王夫人脱口便道：“莫不是俭哥儿今儿一早将此事上奏朝廷了？”</p>
荣庆堂里为之一静，邢夫人赶忙道：“俭哥儿那品格，总不至于说话不算吧？昨儿不是应下来许东府三日吗？”</p>
王熙凤略略瞥了一眼王夫人，见其鼻观口、口观心，只不住捻动佛珠，心下便已明了。俭兄弟这般能为，定是招了王夫人嫉恨了。所谓‘恨人有、笑人无’，倘若没俭兄弟比对着，或真心或假意的，谁不当面儿赞一声宝兄弟？</p>
如今虽也赞，可有俭兄弟比照着，这称赞便没了滋味儿。又想，许是因着俭兄弟提携了自己个儿，惹得王夫人心下不快？</p>
不论如何，俭兄弟对她照应有加，可不好任人诋毁了。王熙凤便笑道：“大太太说的是，俭兄弟素来言而有信，料想不会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这会子慌乱，不若等得了准信儿再计较。”</p>
贾母便颔首道：“俭哥儿是个好的，断不会这般无情无义。”</p>
闻言，王夫人乜斜了王熙凤一眼，面上娴静，也不知心下思忖着什么。</p>
却说黛玉、三春这会子一并躲在碧纱橱里，听得外间动静，四姑娘惜春只道事不关己；三姑娘探春暗暗气恼，恨不得出来驳斥王夫人两句；二姑娘迎春心下忐忑，有心辩驳却又羞于开口。</p>
黛玉亭亭玉立，略略听得外间言语，心下便有了数儿。一双罥烟眉略略蹙了，心下思忖一番，转念又舒展开来。</p>
随即低声道：“这外间只怕是大事儿，咱们聚在一处也派不上用场，我看不若趁着琏二哥、大老爷还没来，先行退下散了去。”</p>
探春聪敏，立时颔首道：“林姐姐说的是。”</p>
因是四個姑娘出来与老太太言语一声儿，随即各自散去。黛玉自行领着紫鹃、雪雁回返后楼。方才入得后楼，雪雁就禁不住问道：“姑娘怎地不留下来多听一会子？到底干系到俭四爷呢。”</p>
黛玉便道：“俭四哥不过受了无妄之灾，哪里就与他有干系了？那偷图样的是宁国府旧仆，指使的是东院儿蓉哥儿，朝廷便是打板子，无论如何也打不到俭四哥头上。”</p>
雪雁道：“姑娘说的是，只是就怕此事一出，俭四爷就恶了荣国府……”</p>
黛玉展颜笑道：“这却多心了。不说俭四哥能为，单是冲着那二等伯的爵位，荣国府只会拉拢，又如何敢故意疏远？”</p>
黛玉停步楼梯前，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看着台阶上道：“今时今日，俭四哥其势已成。圣人信重，各派拉拢。俭四哥不党不群，只一门心思为朝廷开源，若有不开眼的小人起了心思，不待俭四哥出手，满朝诸公定会将此人逐出朝堂。”</p>
雪雁懵懂点头，只觉俭四爷果然厉害。到底怎么个厉害法儿，她却心中模模糊糊。思忖着又道：“只是这样一来，俭四爷若恶了荣国府，今后怕是不好往来了呢。”</p>
不好往来，说的自是黛玉与李惟俭。</p>
黛玉身形一滞，旋即提了裙裾拾阶而上：“我本就守孝，又待字闺中……如何好往来？”</p>
黛玉从来都是心下放诞、举止守礼，与李惟俭往来，不过说些你知我知的话儿。便是没有，只要他心中念着，她便知足了。</p>
雪雁与紫鹃对视一眼，紫鹃便低声道：“往后我每月休沐两日吧。”</p>
休沐时方才能做回红娘，方便俭四爷与姑娘鸿雁传情。</p>
……………………………………………………</p>
东北上小院儿。</p>
回得正房里，方才褪去外氅，薛姨妈便长长舒了口气。打发了丫鬟下去，薛姨妈扯过宝钗道：“如今你姨母总算吐了口儿，我的儿，这事儿大抵就有了五分成算。”</p>
宝姐姐娴静颔首，说道：“方才姨母说的并不明确，只怕……”</p>
薛姨妈笑吟吟道：“还要如何明确？你姨母上头还有个婆婆，将宝玉当做眼珠子一般宝贝，总要老太太点头，这事儿方才算落定。”顿了顿，又道：“说来，宝玉这一年寻你的光景倒是多一些？”</p>
宝钗颔首，随即纳罕道：“也不知怎么，自打林妹妹从扬州回返，就与宝兄弟生分了许多。先是搬到后楼，如今便是在一处耍顽，也多与三妹妹顽儿的多一些。”</p>
薛姨妈就道：“我先前说什么了？那会子她年岁还小，不知男女有别。这回家一年，年岁渐长知晓了事儿，可不就生分了？再如以往一般两个小的凑在一处，成什么样子？”</p>
宝钗点点头，心下却另有所想。黛玉南下前与俭四哥颇有往来，此番回返，却不见与俭四哥生分了。莫非这二人亲事已定？</p>
虽说心下遗憾不已，可宝姐姐自知此时再无法高攀李家门楣，心下略略酸涩，却也盼着这二人之事早早落定，如此也好断了宝兄弟的心思。</p>
只是如今俭四哥早已搬离荣国府，与黛玉碰面儿屈指可数，又有那宫中女官阻拦着，宝姐姐一时间倒没瞧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形。</p>
正待此时，奶嬷嬷匆匆进来，嚷嚷道：“了不得了，宁国府让番子给围了。那蓉大爷更是被番子押去了大牢，说不得此番宁国府就摊上了官司！”</p>
母女二人讶然，紧忙打发奶嬷嬷再去扫听。计议半晌，却不得其果。说到底二人不过是内宅妇人，这外间的风风雨雨又如何知晓？</p>
随后那奶嬷嬷又去而复返，只道这会子大老爷贾赦正寻故旧计较此事。母女又商议半晌，断定无论如何也不会牵连到荣国府，这才稍稍放下心事。</p>
忽而丫鬟莺儿行将进来，说道：“我瞧着宝二爷往这边儿来了。”</p>
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薛姨妈紧忙嘱咐莺儿道：“去将那箱底的金项圈拿来给姑娘戴上。”</p>
莺儿不迭应承，紧忙寻了金项圈与宝钗戴上，其后薛姨妈又扯着莺儿叮咛了好半晌。</p>
听得外间丫鬟招呼宝玉，薛姨妈方才打点针黹与丫鬟们。</p>
见得宝玉进来，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我，快上炕来坐着罢！”</p>
紧忙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p>
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哪里肯在家一日！”</p>
宝玉道：“姊姊可大安了？”</p>
宝钗前些时日偶感风寒，算来宝玉也几日不曾得见了。</p>
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她。她在里间不是，你去瞧她！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p>
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紬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簪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p>
宝玉一面看，一面吶问：“姐姐可大愈了？”</p>
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p>
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姊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p>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伱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p>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p>
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p>
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p>
宝玉听了，忙笑说道：“原来姊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p>
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p>
宝玉笑着央求：“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p>
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p>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p>try{ggauto();} catch(ex){}
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p>
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p>
这边厢暂且不提，且说大老爷贾赦龙行虎步进得家门，一路朝着贾母院儿寻去。大老爷虽贪鄙荒唐，可秦桧还有仨朋友呢，更何苦是袭了爵的贾赦？</p>
他与那些番子扫听无果，一跺脚干脆去了一趟五军部衙门。探明缘由，这才蹙着眉头急匆匆回返。</p>
进得荣庆堂里，方才绕过屏风，贾母便禁不住问道：“如何了？到底是怎么个情形？”</p>
“母亲且容我喘口气，喝口水。”</p>
贾母紧忙命人奉茶，鸳鸯便端了一盏温热茶水来，大老爷贾赦仔细瞥了一眼鸳鸯，这才端起茶盏咕咚咚牛饮而尽。</p>
略略抹过嘴，这才说道：“方才去五军部寻了几个故交，总算扫听了个大略。母亲，此番东府怕是危险了。”</p>
“啊？”</p>
贾赦当下便将今儿头午朝堂上的事儿略略说了，听得贾家众人一个个蹙眉不已。</p>
忠顺王竟然将此事捅到朝堂之上，小事儿也成了大事儿，更何况这事儿原本就不小。</p>
贾母暗自思忖，宁荣二府同气连枝，如今贾珍困在府中不能走动，总要出手搭救一番才是；</p>
王夫人心下暗忖，眼看元春便要省亲，这会子偏生出了此事，万一恶了圣人……岂非连累了自家大姑娘？</p>
邢夫人乜斜两眼，眼看王夫人蹙眉不已，不住的捻动佛珠，忽而计上心来，说道：“老太太，我看不妨让大姑娘在宫里头递几句话儿？”</p>
“不可！”王夫人顿时叫道：“元春封妃才多早晚？且后宫不得干政，若因此恶了圣人，非但是宁国府，只怕咱们荣国府也要跟着遭殃。”</p>
贾母自是心下有数儿，说道：“太太说的是，不好劳烦大姑娘……大老爷不妨往北静王、王家走动走动，总要递递话儿、说说项。是了，慎刑司都动用了，那蓉哥儿这回能定个什么罪过？”</p>
大老爷贾赦摇头道：“这却不好说了，盗取军器就是斩监候，就算求了情也得流三千里。”</p>
“瞎，这般严重？”贾母唬了一跳。</p>
大老爷继续道：“不止啊，珍哥儿只怕也要摊上个教子不严的罪过，说不得爵位还要削一削。”</p>
“这可如何是好。”贾母顿时一筹莫展。</p>
贾珍领着三品将军的爵，好歹能支撑宁国府门面，可再往下的爵就不能袭了。若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得连敕造的府邸都要收回去。</p>
此时就听王夫人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不妨让俭哥儿走动走动？”</p>
王熙凤心下暗忖，这亲姑姑还真是心思歹毒。此事俭兄弟本就是受了无妄之灾，如今捅破此事的又是与贾家有仇的忠顺王，更是与其无关。结果遭了灾不说，还让人家出面说项？天下间哪儿有这般道理？</p>
大老爷半边儿脸牵了牵嘴角，他虽与贾珍臭味相投，却也不想将自家女婿搭进去。正要开口驳斥，忽而一转念，如今俭哥儿爵位太高，迎春与之不配，若是得了罪过，这爵位往下贬一贬……岂不就相配了？</p>
再说，那爵位与他大老爷何干？就算削了爵，俭哥儿那金山银海也不会被收了去。</p>
因是话到嘴边儿，大老爷贾赦口风顿时一转：“此言有理。俭哥儿如今在朝堂上超然物外，既得圣人信重，又有严阁老保驾护航，若俭哥儿开口求肯，说不得圣人总会网开一面儿。”</p>
邢夫人顿时愕然不已，紧忙不解地看向大老爷，却见大老爷挤眉弄眼了好半晌，她也不曾领会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邢夫人出身太低，从来都是大老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因是赶忙帮嘴道：“是啊，老太太。那俭哥儿是个仁义的，又待珠哥儿媳妇跟亲姐姐一般，回头儿让珠哥儿媳妇说说好话儿，这事儿说不得就成了呢？”</p>
轮椅上的王熙凤顿时瞠目不已，思忖了好半晌才明了这对儿公婆的心思。顿时暗暗咬牙，心道这对儿公婆好歹毒的心思。害了俭兄弟一遭不说，还要拖累俭兄弟下水……</p>
不论冲着合股的暖棚营生，还是素日里的情谊，这会子王熙凤都得开口转圜一番，不然来日岂非与俭兄弟生了间隙？</p>
因是王熙凤便道：“这外间的事儿我也不懂，不知今儿在朝堂上，俭兄弟可受了责罚？”</p>
大老爷撇嘴道：“不过是罚俸一年罢了。”</p>
王熙凤便思忖道：“罚俸一年，这罪过不轻不重的，偏生那图样又极为紧要，可见圣人是有心回护俭兄弟。这会子俭兄弟该当谨言慎行，若再求肯圣人绕过蓉哥儿，这……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了？”</p>
王夫人乜斜一眼，忽而说道：“拿人手短、吃人最短，凤姐儿得了俭哥儿好处，这说气话来处处都在回护啊。”</p>
王熙凤顿时道：“太太这话过了，俭兄弟也是自家亲戚，断没有为着一家亲戚损了另一家的道理。”</p>
这会子贾母还算拎得清轻重，如今李惟俭今非昔比，封了二等伯。且李惟俭的爵可是实打实的功封，而非荫袭。一身点石成金的本事，换做谁在台上都只会交好，不会无故结仇。</p>
李惟俭向来与自家亲善，为了搭救宁国府的贾蓉，得罪了李惟俭值不值？明显不值。</p>
那贾蓉虽是嫡子，可贾珍才三十几岁，又不是不能生……</p>
拿定心思，贾母便道：“到底是东府理亏，怎好再劳烦俭哥儿？依我看，还是往北静王、王家走动走动，说说项，好歹免些罪过。”</p>
贾母一言定下，众人等纷纷附和，只道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全。只是大老爷心下别有心思，当面儿应下，待贾政回返计较一番，散去后方才点过贾琏，说道：“你往俭哥儿家中走一趟，好歹让俭哥儿说说项。”</p>
贾琏面上一僵，随即道：“父亲，方才老太太不是说……”</p>
贾赦顿时呵斥道：“珍哥儿、蓉哥儿跟你素来交好，但凡有丁点可能，又怎忍坐视不救？你又与俭哥儿交好，你媳妇更是跟俭哥儿合股办了暖棚营生，拉下脸来求肯一番，说不得蓉哥儿就逃过一劫了。”</p>
“这——”贾琏心下腹诽不已，哪里甘愿去得罪李惟俭？</p>
贾赦见此，重重拍案道：“罢了，你若不去，那便我去登门儿！”</p>
孝道大过天，贾赦这般说了，贾琏别无办法，只得当面应承下来。转头回房里换衣裳，正巧王熙凤与平儿回返。</p>
眼见贾琏换了衣裳，王熙凤就道：“都这会子了，又去会哪个骚蹄子去？”</p>
贾琏心头正恼，哼声道：“大老爷发下差事，打发我去求俭兄弟。”</p>
王熙凤大吃一惊，说道：“方才老太太不是发了话儿，怎地还要去求俭兄弟？”</p>
贾琏恼道：“谁知大老爷如何做想？见我不肯去，便要自己去。我见实在推脱不过，只得应承下来。”</p>
王熙凤便道：“他使坏，偏生要咱们担罪过，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p>
“使坏？”</p>
王熙凤便道：“俭兄弟最是仁义，若咱们开口求了，心下即便再不情愿，只怕也得应承下来。这会子圣人正恼着，俭兄弟刻下开口求情，惹恼了圣人，说不得就得担罪过。大老爷一心想着二姑娘嫁与俭兄弟，如今生怕俭兄弟门第太高二姑娘不好过门，若此番俭兄弟被削了爵，岂不正好儿？</p>
到时候亲事成了，还搭救了蓉哥儿，咱们还跟俭兄弟生分了……啧啧，一石三鸟！”</p>
贾琏才智不如王熙凤，闻言顿时拉下脸来：“原是这般……如今该当如何？”</p>
王熙凤哼了声道：“照实了说就是。你将方才荣庆堂中情形说了，再点破大老爷的心思，就当卖俭兄弟个好儿，咱们也好置身事外。”</p>
贾琏顿时大喜：“好，就这般办！”</p>
这会子刚过未时，贾琏紧忙乘了车马，朝着李府而去。过得两刻，车马到得李府，与迎上来的吴海平言语两句，随即被引到书房等候。</p>
贾琏因着得了王熙凤的主意，这会子气定神闲，并不慌乱。略略等了须臾，便见李惟俭愁眉苦脸而来。</p>
“二哥怎地来了？”</p>
贾琏忙起身拱手道：“听闻俭兄弟受了拖累，我这边厢便来瞧瞧。”</p>
“咱们兄弟莫要客套，坐下说话。”</p>
二人分宾主落座，自有丫鬟送上茶水。近来王熙凤伤了腿，又拘着贾琏不让他碰平儿，因是贾琏只能寻小厮出火。这会子瞥见送茶水来的碧桐，顿时眼睛直了半晌。</p>
待收回目光，方才尴尬笑道：“俭兄弟好艳福。”</p>
李惟俭笑道：“二哥在金陵可是名声在外，这会子怎地艳羡起我来了？”</p>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哈哈……俭兄弟，”贾琏紧忙转入正题：“废话我就不说了，这回我来，实则是被大老爷逼着来的。”</p>
“哦？”</p>
当下贾琏便将荣庆堂如何说的，大老爷又如何嘱咐的，大老爷打的什么算盘，一一说将出来。</p>
李惟俭面容平静，听得半晌便知，贾琏此番定是得了凤姐儿点拨，不然又怎会事无巨细一并说出来？</p>
转念一想，这贾赦真真儿是能算计啊，更毒的事王夫人！不过……他好像将自己当做挨欺负不敢言语的老好人了？</p>
二姑娘迎春转过年来就十七了，顶多耽搁上一二年，无论如何都要议亲。须得想个法子再拖延一番……</p>
略略思忖，李惟俭道：“二哥心意我领了，只是这般回去，二哥只怕不好交代吧？”</p>
贾琏浑不在意笑笑：“还能如何？不过是责骂一番罢了，不当事。”</p>
李惟俭正色道：“这等事儿怎好连累二哥？不若我即刻登门叫屈，也好将二哥摘出去？”</p>
“这——”贾琏并无急智，思忖一番好似对自己没什么坏处，便笑道：“是不是太过劳烦了？”</p>
“这值当什么？不过是多走两步路的事儿。二哥先行回返，我这就去登门。”</p>
贾琏应下，随即告辞而去。</p>
贾琏前脚刚走，李惟俭后脚便穿戴齐整，领了护卫浩浩荡荡朝着荣国府而去。不过两刻，到得荣国府前，门子余六瞥见李惟俭车架，顿时堆笑上前迎了。</p>
帘栊一挑，却见李惟俭阴沉着脸儿跳了下来，顿时心下咯噔一声，当下不敢怠慢，紧忙打发人往内宅通禀。</p>
那大总管赖大先行迎上来，本道攀扯一番，好歹为亲侄儿求求情，却见李惟俭脸上阴沉的好似写着‘生人勿进’四字，更是正眼都没瞧赖大一眼，迈开大步径直往内中行去。</p>
贾琏得了信儿，紧忙在仪门前迎了，引着李惟俭往荣庆堂而去。</p>
这会子临近申时，一众人等正在贾母跟前儿定省，方才得报说李惟俭到来，自是引得众人讶异不已。</p>
待李惟俭转过屏风入得内中，沉着脸与贾母见过礼，贾母便道：“俭哥儿怎地这会子来了？可是有事儿？”</p>
李惟俭面上勉强一笑，眼见大姐姐李纨担忧不已地看向自己；二姑娘迎春更是以帕颜面，眉头紧蹙；那黛玉绞了帕子，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冬日里那帕子好似快要绞出水一般，心下担忧自是不言自明。</p>
他随即冲着贾母拱手道：“老太太，晚辈今儿登门，是有一事不明，想要问过老太太。”</p>
“俭哥儿且说来。”</p>
“敢问……晚辈可曾恶了贾家？”</p>
贾母虽不知情由，却立马道：“俭哥儿这话从何说来？那蓉哥儿之事都是他自作自受，说起来反倒是拖累了俭哥儿。”</p>
李惟俭长长出了口气，随即轻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琏二哥方才登门，说让我为蓉哥儿在圣人面前说项？”</p>
“啊？”贾母大吃一惊，顿时恼了，看向贾琏道：“琏哥儿，哪个让你去寻俭哥儿的？”</p>
贾琏支支吾吾不肯言语。</p>
贾母拍案道：“鸳鸯，去将大老爷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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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可到底隔了一道府墙。且如今已是腊月底，眼看再有二十日光景大姑娘便要省亲，因是阖府上下忙作一团。</p>
这日一早儿平儿推了王熙凤往王夫人院儿寻去，丫鬟通禀了，几个婆子又将轮椅推过门槛儿，绕过屏风便见薛姨妈与宝钗早已在内中落座。</p>
宝钗面上娴静，薛姨妈笑语晏晏，王夫人虽也面上噙着笑意，却有些僵硬。</p>
眼见王熙凤到来，薛姨妈便起身道：“凤哥儿来了，说不得有要紧事跟姐姐商量，那我便与宝钗先回去了。”</p>
王夫人颔首应下，紧忙打发丫鬟去送。</p>
临出门儿时薛姨妈又与王熙凤言语两句，这才领了宝钗出了门儿。王熙凤心下狐疑不已，总觉这姊妹二人好似有隐秘事儿。</p>
待转过头来，便见王夫人已然拉下脸儿来，说道：“又寻我什么事儿？”</p>
王熙凤便道：“大老爷方才打发人来言语，说扎花灯、烟火、围幙的银钱须得结算了。只是……太太也知，如今公中实在匮乏的紧。这银钱不知从何处支用啊？”</p>
王夫人便道：“须得多少银钱？”</p>
“大老爷报账，总计一千九百两。”眼见王夫人蹙眉，王熙凤便道：“如今赶上年节，什么物件儿都涨上二三成，连雇请匠人的抛费都贵了许多。”</p>
王夫人叹息道：“那便走账吧，公中新才入了三万两。”</p>
王熙凤眨眨眼，讶然道：“哪儿来的入账？”</p>
王夫人只瞥了其一眼，没言语。王熙凤心思伶俐，顿时恍然。想来方才王夫人便是与薛姨妈商议从薛家拆借银钱的事儿吧？</p>
王熙凤不由得蹙眉暗忖，那薛姨妈又岂是好相与的？倘若王夫人不舍下天大的好处，薛姨妈又如何平白肯拆借了银钱？</p>
正思忖着，就听王夫人又道：“得了这三万两，银钱大抵够数儿了。先将先前的欠账了结了，元春不日省亲，总不能传出咱们家还欠着账。实在是好说不好听。”</p>
王熙凤应下，正要提及旁的事儿，忽而有婆子急匆匆而来，挑开帘栊转过屏风，慌慌张张道：“太太、二奶奶，不好了，外间来了一队番子，将宁国府给围了！”</p>
“啊？”王熙凤惊呼一声，王夫人更是愕然起身：“可瞧清楚了，的确是慎刑司的番子？”</p>
那婆子便道：“错不了，赖大总管亲眼瞧见的，前后门儿都堵了，领头儿的是慎刑司郎中吴谦。”</p>
王夫人道：“怎么惹来了这位黑面神？”</p>
王熙凤思忖一番，说道：“莫不是应在昨儿那事儿上了？”</p>
王夫人哪里肯信，摇头道：“不过是一份图样子，如何就这般兴师动众了？”</p>
王熙凤便道：“太太，老太太这会子怕是也得了信儿，说不得多急呢。”</p>
“快去瞧瞧。”</p>
姑侄二人计议停当，紧忙出了王夫人院儿，朝着贾母的荣庆堂寻去。</p>
刻下荣庆堂里自是慌乱一团，邢夫人添油加醋叙说一通，贾母不由得眉头紧蹙。又有婆子来报，说宁国府封了门户，许进不许出，内中如何情形大老爷贾赦正在扫听。</p>
听得邢夫人胡乱嚼舌，贾母禁不住悲叹道：“怎么就闹到这步田地了？”</p>
王夫人脱口便道：“莫不是俭哥儿今儿一早将此事上奏朝廷了？”</p>
荣庆堂里为之一静，邢夫人赶忙道：“俭哥儿那品格，总不至于说话不算吧？昨儿不是应下来许东府三日吗？”</p>
王熙凤略略瞥了一眼王夫人，见其鼻观口、口观心，只不住捻动佛珠，心下便已明了。俭兄弟这般能为，定是招了王夫人嫉恨了。所谓‘恨人有、笑人无’，倘若没俭兄弟比对着，或真心或假意的，谁不当面儿赞一声宝兄弟？</p>
如今虽也赞，可有俭兄弟比照着，这称赞便没了滋味儿。又想，许是因着俭兄弟提携了自己个儿，惹得王夫人心下不快？</p>
不论如何，俭兄弟对她照应有加，可不好任人诋毁了。王熙凤便笑道：“大太太说的是，俭兄弟素来言而有信，料想不会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这会子慌乱，不若等得了准信儿再计较。”</p>
贾母便颔首道：“俭哥儿是个好的，断不会这般无情无义。”</p>
闻言，王夫人乜斜了王熙凤一眼，面上娴静，也不知心下思忖着什么。</p>
却说黛玉、三春这会子一并躲在碧纱橱里，听得外间动静，四姑娘惜春只道事不关己；三姑娘探春暗暗气恼，恨不得出来驳斥王夫人两句；二姑娘迎春心下忐忑，有心辩驳却又羞于开口。</p>
黛玉亭亭玉立，略略听得外间言语，心下便有了数儿。一双罥烟眉略略蹙了，心下思忖一番，转念又舒展开来。</p>
随即低声道：“这外间只怕是大事儿，咱们聚在一处也派不上用场，我看不若趁着琏二哥、大老爷还没来，先行退下散了去。”</p>
探春聪敏，立时颔首道：“林姐姐说的是。”</p>
因是四個姑娘出来与老太太言语一声儿，随即各自散去。黛玉自行领着紫鹃、雪雁回返后楼。方才入得后楼，雪雁就禁不住问道：“姑娘怎地不留下来多听一会子？到底干系到俭四爷呢。”</p>
黛玉便道：“俭四哥不过受了无妄之灾，哪里就与他有干系了？那偷图样的是宁国府旧仆，指使的是东院儿蓉哥儿，朝廷便是打板子，无论如何也打不到俭四哥头上。”</p>
雪雁道：“姑娘说的是，只是就怕此事一出，俭四爷就恶了荣国府……”</p>
黛玉展颜笑道：“这却多心了。不说俭四哥能为，单是冲着那二等伯的爵位，荣国府只会拉拢，又如何敢故意疏远？”</p>
黛玉停步楼梯前，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看着台阶上道：“今时今日，俭四哥其势已成。圣人信重，各派拉拢。俭四哥不党不群，只一门心思为朝廷开源，若有不开眼的小人起了心思，不待俭四哥出手，满朝诸公定会将此人逐出朝堂。”</p>
雪雁懵懂点头，只觉俭四爷果然厉害。到底怎么个厉害法儿，她却心中模模糊糊。思忖着又道：“只是这样一来，俭四爷若恶了荣国府，今后怕是不好往来了呢。”</p>
不好往来，说的自是黛玉与李惟俭。</p>
黛玉身形一滞，旋即提了裙裾拾阶而上：“我本就守孝，又待字闺中……如何好往来？”</p>
黛玉从来都是心下放诞、举止守礼，与李惟俭往来，不过说些你知我知的话儿。便是没有，只要他心中念着，她便知足了。</p>
雪雁与紫鹃对视一眼，紫鹃便低声道：“往后我每月休沐两日吧。”</p>
休沐时方才能做回红娘，方便俭四爷与姑娘鸿雁传情。</p>
……………………………………………………</p>
东北上小院儿。</p>
回得正房里，方才褪去外氅，薛姨妈便长长舒了口气。打发了丫鬟下去，薛姨妈扯过宝钗道：“如今你姨母总算吐了口儿，我的儿，这事儿大抵就有了五分成算。”</p>
宝姐姐娴静颔首，说道：“方才姨母说的并不明确，只怕……”</p>
薛姨妈笑吟吟道：“还要如何明确？你姨母上头还有个婆婆，将宝玉当做眼珠子一般宝贝，总要老太太点头，这事儿方才算落定。”顿了顿，又道：“说来，宝玉这一年寻你的光景倒是多一些？”</p>
宝钗颔首，随即纳罕道：“也不知怎么，自打林妹妹从扬州回返，就与宝兄弟生分了许多。先是搬到后楼，如今便是在一处耍顽，也多与三妹妹顽儿的多一些。”</p>
薛姨妈就道：“我先前说什么了？那会子她年岁还小，不知男女有别。这回家一年，年岁渐长知晓了事儿，可不就生分了？再如以往一般两个小的凑在一处，成什么样子？”</p>
宝钗点点头，心下却另有所想。黛玉南下前与俭四哥颇有往来，此番回返，却不见与俭四哥生分了。莫非这二人亲事已定？</p>
虽说心下遗憾不已，可宝姐姐自知此时再无法高攀李家门楣，心下略略酸涩，却也盼着这二人之事早早落定，如此也好断了宝兄弟的心思。</p>
只是如今俭四哥早已搬离荣国府，与黛玉碰面儿屈指可数，又有那宫中女官阻拦着，宝姐姐一时间倒没瞧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形。</p>
正待此时，奶嬷嬷匆匆进来，嚷嚷道：“了不得了，宁国府让番子给围了。那蓉大爷更是被番子押去了大牢，说不得此番宁国府就摊上了官司！”</p>
母女二人讶然，紧忙打发奶嬷嬷再去扫听。计议半晌，却不得其果。说到底二人不过是内宅妇人，这外间的风风雨雨又如何知晓？</p>
随后那奶嬷嬷又去而复返，只道这会子大老爷贾赦正寻故旧计较此事。母女又商议半晌，断定无论如何也不会牵连到荣国府，这才稍稍放下心事。</p>
忽而丫鬟莺儿行将进来，说道：“我瞧着宝二爷往这边儿来了。”</p>
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薛姨妈紧忙嘱咐莺儿道：“去将那箱底的金项圈拿来给姑娘戴上。”</p>
莺儿不迭应承，紧忙寻了金项圈与宝钗戴上，其后薛姨妈又扯着莺儿叮咛了好半晌。</p>
听得外间丫鬟招呼宝玉，薛姨妈方才打点针黹与丫鬟们。</p>
见得宝玉进来，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我，快上炕来坐着罢！”</p>
紧忙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p>
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哪里肯在家一日！”</p>
宝玉道：“姊姊可大安了？”</p>
宝钗前些时日偶感风寒，算来宝玉也几日不曾得见了。</p>
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她。她在里间不是，你去瞧她！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p>
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紬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簪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p>
宝玉一面看，一面吶问：“姐姐可大愈了？”</p>
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p>
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姊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p>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伱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p>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p>
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p>
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p>
宝玉听了，忙笑说道：“原来姊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p>
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p>
宝玉笑着央求：“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p>
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p>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p>try{ggauto();} catch(ex){}
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p>
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p>
这边厢暂且不提，且说大老爷贾赦龙行虎步进得家门，一路朝着贾母院儿寻去。大老爷虽贪鄙荒唐，可秦桧还有仨朋友呢，更何苦是袭了爵的贾赦？</p>
他与那些番子扫听无果，一跺脚干脆去了一趟五军部衙门。探明缘由，这才蹙着眉头急匆匆回返。</p>
进得荣庆堂里，方才绕过屏风，贾母便禁不住问道：“如何了？到底是怎么个情形？”</p>
“母亲且容我喘口气，喝口水。”</p>
贾母紧忙命人奉茶，鸳鸯便端了一盏温热茶水来，大老爷贾赦仔细瞥了一眼鸳鸯，这才端起茶盏咕咚咚牛饮而尽。</p>
略略抹过嘴，这才说道：“方才去五军部寻了几个故交，总算扫听了个大略。母亲，此番东府怕是危险了。”</p>
“啊？”</p>
贾赦当下便将今儿头午朝堂上的事儿略略说了，听得贾家众人一个个蹙眉不已。</p>
忠顺王竟然将此事捅到朝堂之上，小事儿也成了大事儿，更何况这事儿原本就不小。</p>
贾母暗自思忖，宁荣二府同气连枝，如今贾珍困在府中不能走动，总要出手搭救一番才是；</p>
王夫人心下暗忖，眼看元春便要省亲，这会子偏生出了此事，万一恶了圣人……岂非连累了自家大姑娘？</p>
邢夫人乜斜两眼，眼看王夫人蹙眉不已，不住的捻动佛珠，忽而计上心来，说道：“老太太，我看不妨让大姑娘在宫里头递几句话儿？”</p>
“不可！”王夫人顿时叫道：“元春封妃才多早晚？且后宫不得干政，若因此恶了圣人，非但是宁国府，只怕咱们荣国府也要跟着遭殃。”</p>
贾母自是心下有数儿，说道：“太太说的是，不好劳烦大姑娘……大老爷不妨往北静王、王家走动走动，总要递递话儿、说说项。是了，慎刑司都动用了，那蓉哥儿这回能定个什么罪过？”</p>
大老爷贾赦摇头道：“这却不好说了，盗取军器就是斩监候，就算求了情也得流三千里。”</p>
“瞎，这般严重？”贾母唬了一跳。</p>
大老爷继续道：“不止啊，珍哥儿只怕也要摊上个教子不严的罪过，说不得爵位还要削一削。”</p>
“这可如何是好。”贾母顿时一筹莫展。</p>
贾珍领着三品将军的爵，好歹能支撑宁国府门面，可再往下的爵就不能袭了。若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得连敕造的府邸都要收回去。</p>
此时就听王夫人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不妨让俭哥儿走动走动？”</p>
王熙凤心下暗忖，这亲姑姑还真是心思歹毒。此事俭兄弟本就是受了无妄之灾，如今捅破此事的又是与贾家有仇的忠顺王，更是与其无关。结果遭了灾不说，还让人家出面说项？天下间哪儿有这般道理？</p>
大老爷半边儿脸牵了牵嘴角，他虽与贾珍臭味相投，却也不想将自家女婿搭进去。正要开口驳斥，忽而一转念，如今俭哥儿爵位太高，迎春与之不配，若是得了罪过，这爵位往下贬一贬……岂不就相配了？</p>
再说，那爵位与他大老爷何干？就算削了爵，俭哥儿那金山银海也不会被收了去。</p>
因是话到嘴边儿，大老爷贾赦口风顿时一转：“此言有理。俭哥儿如今在朝堂上超然物外，既得圣人信重，又有严阁老保驾护航，若俭哥儿开口求肯，说不得圣人总会网开一面儿。”</p>
邢夫人顿时愕然不已，紧忙不解地看向大老爷，却见大老爷挤眉弄眼了好半晌，她也不曾领会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邢夫人出身太低，从来都是大老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因是赶忙帮嘴道：“是啊，老太太。那俭哥儿是个仁义的，又待珠哥儿媳妇跟亲姐姐一般，回头儿让珠哥儿媳妇说说好话儿，这事儿说不得就成了呢？”</p>
轮椅上的王熙凤顿时瞠目不已，思忖了好半晌才明了这对儿公婆的心思。顿时暗暗咬牙，心道这对儿公婆好歹毒的心思。害了俭兄弟一遭不说，还要拖累俭兄弟下水……</p>
不论冲着合股的暖棚营生，还是素日里的情谊，这会子王熙凤都得开口转圜一番，不然来日岂非与俭兄弟生了间隙？</p>
因是王熙凤便道：“这外间的事儿我也不懂，不知今儿在朝堂上，俭兄弟可受了责罚？”</p>
大老爷撇嘴道：“不过是罚俸一年罢了。”</p>
王熙凤便思忖道：“罚俸一年，这罪过不轻不重的，偏生那图样又极为紧要，可见圣人是有心回护俭兄弟。这会子俭兄弟该当谨言慎行，若再求肯圣人绕过蓉哥儿，这……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了？”</p>
王夫人乜斜一眼，忽而说道：“拿人手短、吃人最短，凤姐儿得了俭哥儿好处，这说气话来处处都在回护啊。”</p>
王熙凤顿时道：“太太这话过了，俭兄弟也是自家亲戚，断没有为着一家亲戚损了另一家的道理。”</p>
这会子贾母还算拎得清轻重，如今李惟俭今非昔比，封了二等伯。且李惟俭的爵可是实打实的功封，而非荫袭。一身点石成金的本事，换做谁在台上都只会交好，不会无故结仇。</p>
李惟俭向来与自家亲善，为了搭救宁国府的贾蓉，得罪了李惟俭值不值？明显不值。</p>
那贾蓉虽是嫡子，可贾珍才三十几岁，又不是不能生……</p>
拿定心思，贾母便道：“到底是东府理亏，怎好再劳烦俭哥儿？依我看，还是往北静王、王家走动走动，说说项，好歹免些罪过。”</p>
贾母一言定下，众人等纷纷附和，只道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全。只是大老爷心下别有心思，当面儿应下，待贾政回返计较一番，散去后方才点过贾琏，说道：“你往俭哥儿家中走一趟，好歹让俭哥儿说说项。”</p>
贾琏面上一僵，随即道：“父亲，方才老太太不是说……”</p>
贾赦顿时呵斥道：“珍哥儿、蓉哥儿跟你素来交好，但凡有丁点可能，又怎忍坐视不救？你又与俭哥儿交好，你媳妇更是跟俭哥儿合股办了暖棚营生，拉下脸来求肯一番，说不得蓉哥儿就逃过一劫了。”</p>
“这——”贾琏心下腹诽不已，哪里甘愿去得罪李惟俭？</p>
贾赦见此，重重拍案道：“罢了，你若不去，那便我去登门儿！”</p>
孝道大过天，贾赦这般说了，贾琏别无办法，只得当面应承下来。转头回房里换衣裳，正巧王熙凤与平儿回返。</p>
眼见贾琏换了衣裳，王熙凤就道：“都这会子了，又去会哪个骚蹄子去？”</p>
贾琏心头正恼，哼声道：“大老爷发下差事，打发我去求俭兄弟。”</p>
王熙凤大吃一惊，说道：“方才老太太不是发了话儿，怎地还要去求俭兄弟？”</p>
贾琏恼道：“谁知大老爷如何做想？见我不肯去，便要自己去。我见实在推脱不过，只得应承下来。”</p>
王熙凤便道：“他使坏，偏生要咱们担罪过，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p>
“使坏？”</p>
王熙凤便道：“俭兄弟最是仁义，若咱们开口求了，心下即便再不情愿，只怕也得应承下来。这会子圣人正恼着，俭兄弟刻下开口求情，惹恼了圣人，说不得就得担罪过。大老爷一心想着二姑娘嫁与俭兄弟，如今生怕俭兄弟门第太高二姑娘不好过门，若此番俭兄弟被削了爵，岂不正好儿？</p>
到时候亲事成了，还搭救了蓉哥儿，咱们还跟俭兄弟生分了……啧啧，一石三鸟！”</p>
贾琏才智不如王熙凤，闻言顿时拉下脸来：“原是这般……如今该当如何？”</p>
王熙凤哼了声道：“照实了说就是。你将方才荣庆堂中情形说了，再点破大老爷的心思，就当卖俭兄弟个好儿，咱们也好置身事外。”</p>
贾琏顿时大喜：“好，就这般办！”</p>
这会子刚过未时，贾琏紧忙乘了车马，朝着李府而去。过得两刻，车马到得李府，与迎上来的吴海平言语两句，随即被引到书房等候。</p>
贾琏因着得了王熙凤的主意，这会子气定神闲，并不慌乱。略略等了须臾，便见李惟俭愁眉苦脸而来。</p>
“二哥怎地来了？”</p>
贾琏忙起身拱手道：“听闻俭兄弟受了拖累，我这边厢便来瞧瞧。”</p>
“咱们兄弟莫要客套，坐下说话。”</p>
二人分宾主落座，自有丫鬟送上茶水。近来王熙凤伤了腿，又拘着贾琏不让他碰平儿，因是贾琏只能寻小厮出火。这会子瞥见送茶水来的碧桐，顿时眼睛直了半晌。</p>
待收回目光，方才尴尬笑道：“俭兄弟好艳福。”</p>
李惟俭笑道：“二哥在金陵可是名声在外，这会子怎地艳羡起我来了？”</p>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哈哈……俭兄弟，”贾琏紧忙转入正题：“废话我就不说了，这回我来，实则是被大老爷逼着来的。”</p>
“哦？”</p>
当下贾琏便将荣庆堂如何说的，大老爷又如何嘱咐的，大老爷打的什么算盘，一一说将出来。</p>
李惟俭面容平静，听得半晌便知，贾琏此番定是得了凤姐儿点拨，不然又怎会事无巨细一并说出来？</p>
转念一想，这贾赦真真儿是能算计啊，更毒的事王夫人！不过……他好像将自己当做挨欺负不敢言语的老好人了？</p>
二姑娘迎春转过年来就十七了，顶多耽搁上一二年，无论如何都要议亲。须得想个法子再拖延一番……</p>
略略思忖，李惟俭道：“二哥心意我领了，只是这般回去，二哥只怕不好交代吧？”</p>
贾琏浑不在意笑笑：“还能如何？不过是责骂一番罢了，不当事。”</p>
李惟俭正色道：“这等事儿怎好连累二哥？不若我即刻登门叫屈，也好将二哥摘出去？”</p>
“这——”贾琏并无急智，思忖一番好似对自己没什么坏处，便笑道：“是不是太过劳烦了？”</p>
“这值当什么？不过是多走两步路的事儿。二哥先行回返，我这就去登门。”</p>
贾琏应下，随即告辞而去。</p>
贾琏前脚刚走，李惟俭后脚便穿戴齐整，领了护卫浩浩荡荡朝着荣国府而去。不过两刻，到得荣国府前，门子余六瞥见李惟俭车架，顿时堆笑上前迎了。</p>
帘栊一挑，却见李惟俭阴沉着脸儿跳了下来，顿时心下咯噔一声，当下不敢怠慢，紧忙打发人往内宅通禀。</p>
那大总管赖大先行迎上来，本道攀扯一番，好歹为亲侄儿求求情，却见李惟俭脸上阴沉的好似写着‘生人勿进’四字，更是正眼都没瞧赖大一眼，迈开大步径直往内中行去。</p>
贾琏得了信儿，紧忙在仪门前迎了，引着李惟俭往荣庆堂而去。</p>
这会子临近申时，一众人等正在贾母跟前儿定省，方才得报说李惟俭到来，自是引得众人讶异不已。</p>
待李惟俭转过屏风入得内中，沉着脸与贾母见过礼，贾母便道：“俭哥儿怎地这会子来了？可是有事儿？”</p>
李惟俭面上勉强一笑，眼见大姐姐李纨担忧不已地看向自己；二姑娘迎春更是以帕颜面，眉头紧蹙；那黛玉绞了帕子，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冬日里那帕子好似快要绞出水一般，心下担忧自是不言自明。</p>
他随即冲着贾母拱手道：“老太太，晚辈今儿登门，是有一事不明，想要问过老太太。”</p>
“俭哥儿且说来。”</p>
“敢问……晚辈可曾恶了贾家？”</p>
贾母虽不知情由，却立马道：“俭哥儿这话从何说来？那蓉哥儿之事都是他自作自受，说起来反倒是拖累了俭哥儿。”</p>
李惟俭长长出了口气，随即轻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琏二哥方才登门，说让我为蓉哥儿在圣人面前说项？”</p>
“啊？”贾母大吃一惊，顿时恼了，看向贾琏道：“琏哥儿，哪个让你去寻俭哥儿的？”</p>
贾琏支支吾吾不肯言语。</p>
贾母拍案道：“鸳鸯，去将大老爷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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