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昭还想说些什么,可朱由检忽然开口道:“陆大人、丁师父、郭真,你们先出去吧,让我和张晋单独谈谈。”

    “是,殿下。”

    陆文昭等三人很快就离开了房间,朱由检并没有说话,而是继续看着手中的兴明策文稿。

    张晋也不着急,安坐在椅子上继续优哉游哉地喝茶吃糕点。

    许久之后,朱由检终于看完了整篇兴明策,又闭目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才睁开眼盯着他道:“张晋,这篇兴明策上的事情若真能实现,我大明确实能重振辉煌。可上边所言之策,有许多大逆不道之言,细细想来却是在绝我大明皇室的根脉,其心可诛!”

    朱由检会有这种反应,其实也在张晋的预料之中,明末最大的问题就是腐朽的官僚制度和严重的土地兼并。

    只要解决了这两个问题,剩下什么天灾、起义军、关外女真等事情,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是想要解决这两个问题,难度放在当时简直跟登天没什么区别。

    一个是根深蒂固掌控天下利益的官僚士绅阶级,一个是作为天下最大地主的皇室朱家,无论触及哪一个势力,都会动摇明朝的统治根基。

    总之一句话,国祚传承了两百多年的明朝,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张晋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渣,不慌不忙地说道:“殿下可曾亲自去看过大明的天下?江浙、塞北、关中、蜀地、岭南去过哪里,去过几次?”

    朱由检说道:“本王只到过直隶周遭,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晋答道:“既然殿下不曾亲自观遍整个大明江山,只在京师直隶附近转悠,目光所及事物十分有限。殿下又没有掌政批奏,对于各地报上来的情况也无从了解。请问殿下,如此一叶障目,怎么能说兴明策上所言之事是大逆不道,其心可诛呢?”

    朱由检说道:“你让皇上整顿官吏,改革土制,还要从我朱家藩王入手开刀,整个大明朝从上到下的栋梁之才都被得罪光了,日后谁还会愿意替朝廷办事。”

    “殿下此言实在有些好笑,说得就好像如今这些栋梁之才有人真心为朝廷办事一样。”张晋哈哈一笑,“山东大旱,朝廷赈灾粮款还没出户部就已经只剩七成,殿下可有知晓?辽东女真势大,屡屡进犯,边军阵前厮杀护佑大明,军饷到手却十不存一,殿下又可知晓?”

    朱由检脸色微微一沉,但还是点头道:“略有耳闻。正是知道了这些事情,所以当务之急是要除掉阉党。”

    “除掉阉党之后呢?”

    “除掉阉党之后,自然是将被阉党排挤的能人清流复官重用,让士林中有才有德之人都看到朝廷的决心和诚意,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一起重振我大明江山!”

    张晋看着自信满满的朱由检,问道:“殿下,你可知皇上为何要重用魏忠贤?”

    朱由检毫不犹豫道:“皇上继位时年纪尚小,又沉迷于木工玩乐,肯定是受到了魏忠贤的谗言蛊惑,才会如此信任与他!”

    张晋也不否认这番话,毕竟朱由检作为弟弟,肯定比自己更了解情况,而是说道:“殿下所说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不得已而为之。”

    其实木匠皇帝朱由校并不像史书里说那么差,别看他的风评都是各种不务正业,纵容阉党,很少上朝,但实际上他也很多无奈。

    明朝后期,文官集团已经成了国家的政治正确和难以驾驭的怪物,对皇权的掣肘严重。嘉靖、万历都有权臣严嵩、张居正压制整个文官集团,让朝廷能顺利运转并且能正常做事。

    而到了朱由校继位,朝中无可用只能臣,想自己来却又没办法搞定文官集团。

    天启年,都察院的御史几乎都是东林党把持,在加上刑部和大理寺也被文官集团牢牢把控,让三司会审基本什么都审不出来。

    朱由校明知道一些案子有很大的问题,但是在睁眼说瞎话的群臣面前无计可施,找不到罪证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朱由校知道群臣不是百分百跟自己一条心的,尽管他是被东林党扶上位的,但最终也只能用身边的太监去帮自己办事,让东厂和锦衣卫的权利不断扩大,来保证能推行自己的政策。

    要说木匠皇帝的施政治国本事有多强,那倒是太抬举他了。但是手下的群臣也好不到哪里去,各个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盘也就算了,打工仔还敢对抗老板,明里恭敬暗里造反!

    史书里记载朱由校不喜上朝,真正原因是上朝没用。明朝处理政事由有专门的流程,都是内阁拿奏折到司礼监,再由司礼监请示皇上批红。遇事不决时,才会请内阁大臣共同商议。

    这就像全国人大和高官会的关系,总不能一年只开一次会,就说政府不管事吧。

    再者朱由校也不喜欢上朝,光看几个内阁大臣的嘴脸就已经够了,毕竟谁会愿意大清早的跟一群阴阳师故作正经的瞎几把聊?

    有着闲工夫,抱着后宫佳丽睡懒觉不舒服吗!或者去做一个木匠活不快乐吗!

    朱由校虽然算不上一个好皇帝,但是他有自知之明,该聪明的时候聪明,该糊涂的时候糊涂,是一个很现实的人。

    他知道大明朝廷的问题和弊端,不过自己没有能力和魄力去改善修正,于是干脆扶持魏忠贤去制衡尾大不掉的东林党,给明朝国祚多续一年是一年。

    魏忠贤有能力也有忠心,最重要的是宦官的靠山永远是皇帝,这是让朱由校最放心的。

    即便是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发展势大,只要自己或者下一任皇帝开口,顷刻间就能覆灭阉党,不用担心阉党像东林党一样尾大不掉。

    相比起皇兄朱由校的务实,朱由检就显得稚嫩或者说自负多了,自小博览群书的他有着一腔治国理政的远大抱负,眼看大明朝时局艰难,更是忍不住想要力挽狂澜,成就一代明君!

    然而,纵使他再有本事,也没法完成己病自医。

    张晋不是明末问题专家,连一个明末历史爱好者都算不上,但他觉得有句话说得很好。

    朱由校在临死前告诉朱由检可以多依仗魏忠贤,说他是个忠臣,其实话里有话。

    然而朱由检或许是沉浸在即将登基的喜悦中,或者是对阉党太过鄙夷,根本就没领悟兄长说这番话的含义。

    朱由校其实也知道魏忠贤和其麾下的阉党已经成势,朱由检继位后想要大权不落就必须除去这个九千岁。但是九千岁可以除,阉党不能倒,否则一旦阉党倒了,朝廷必将是东林党一家独大,到时候祸害比阉党更甚。

    阉党就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剑,杀人染血,剑脏了可以换,但绝不能弃剑自废武功,赤手空拳只会被人多势众的东林党乱拳打趴。

    张晋也知道朱由检继位登基后,魏忠贤是必死无疑。

    一来朱由检对于阉党深恶痛绝,而且还是靠这个笼络人心起家,不杀魏忠贤会影响个人声誉;二来朱由校放给魏忠贤的权利太大,插手朝政,笼络官员,严重侵害了朱由检作为皇帝的权利。作为一名想有一番作为的君主,朱由检是不会容下对方的;三来可以立威,新皇登基杀权臣以震慑群臣,同时还能查抄魏忠贤的家产充实国库,顺便在过程中安插自己的心腹扩大势力,稳固统治地位。

    一石三鸟,百利而无一害。

    因此,他也没打算劝住朱由检放过魏忠贤。魏忠贤死就死了,但是阉党还得继续用。

    “不得已而为之?”朱由检闻言不禁失笑,“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不是我有高见,而是我爹曾经说的。”

    张晋赶紧把已故老爹拿出来当挡箭牌,免得自己等下说的话惹得朱由检不高兴,未来的崇祯皇帝不待见自己,给自己完成挑战任务增加困难度。

    “那我就洗耳恭听张学士的高见。”朱由检说道。

    张晋整理了一下措辞,这才开口将自己搜集的后世历史情报分析说了一遍。

    朱由检一开始听是漫不经心,但越听脸色越认真,到最后更是眉宇间多了几分藏不住的恍然和叹息。

    他恍然是因为自己茅塞顿开,叹息是为张学士和当今陛下。一个是能帮助自己重振大明的人才,一个是隐而不露的聪明皇兄。自己空读了这么多书籍史记,自以为满腹韬略和治世良政,可偏偏看的不够多,想的也不够深,比之这两人还是有所不如。

    朱由检忽然从坐塌上站了起来,走到篝火前盯着熊熊火焰,头也不转地说道:“张学士和陛下都看得出问题想得到解决的办法,可为什么偏偏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殿下,世界上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有句诗说得好,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张晋说道。

    朱由检回头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这句诗是何人所做?本王读了这么多诗词,从来没见过有这样一句。”

    “呃……”张晋没料到对方居然会问到这种事,“应该是一个叫仓央嘉措的达赖喇嘛。”

    “达赖喇嘛?”朱由检想了想,盯着他摇摇头,“你说谎,藏地的达赖喇嘛如今传到第五世阿旺洛桑嘉措,前四世分别是云丹嘉措、索南嘉措、根敦嘉措和根敦朱巴,根本就没有一个叫仓央嘉措的人,不存在的人怎么可能传下诗词!”

    张晋闻言不禁愣了一下,心道卧槽,这尼玛谁知道啊!

    后世大多数听过这句诗的普通人都不知道作者,就算知道作者是仓央嘉措,也不可能知道对方生活在什么年代。

    看样子这仓央嘉措此时居然还没出生,或者出生了还没成为这一世的达赖喇嘛?

    朱由检见他哑口无言,不禁笑道:“别紧张,本王点破也不是为了责怪你,只是想知道这句诗的文人,如果你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他又将话题转回到正事上,“原来陛下重用魏忠贤是有此等深意,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了。张晋,你爹对于魏忠贤和阉党还有什么独特见解?”

    张晋飞快的在脑海的记忆宝库里翻找回顾网上搜集的资料,回答道:“殿下,魏忠贤可杀,但阉党不能散。如果殿下想要按兴明策上的办法整顿吏治,改良税收,振兴大明,必须有人可用,且这些人必须绝对忠诚,这些人除了无依无靠的宦官还能有谁?”

    朱由检说道:“即便东林党不行,可还有其他忠于朝廷的官员,我可以用他们。”

    东林党势大,但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人家也是讲究身份地位的,至少也得是一个进士功名在身,且基本盘是江南士大夫。

    别看这帮读书人读的都是圣贤书,谈的都是天下事,可是当自身利益受到威胁时,却摆出一副市侩的嘴脸。

    东林党代表了江浙商人和地主豪情的利益,反对朝廷向工商业者收税,并借着崇祯清楚魏忠贤实力的时机,取消或降低这些税负,使得明末的财政收入来源更加单一,全都压在了普通的农民老百姓身上,是明末乱世的罪魁祸首之一。

    “其他官员虽然不是东林党,但东林党势大,他们做起事来必会招手排挤推诿,一日事十日成,大明何时能兴?”张晋摇头反问。

    “那该如何?张学士可有说过?”朱由检问道。

    “以阉党制衡东林党,选东林党中能人干将来为朝廷做事,在一定程度上能解放对方的手脚,一展胸中报复和所长,为振兴大计做出贡献。”张晋回答道。

    东林党也有能干肯干的厉害人物,只可惜被集团利益捆绑,做起事情来束手束脚,根本施展不开,反倒成了争夺利益的工具人。只要给他们解除枷锁,想必一定能有一番作为。

    “此计或许可行。”朱由检沉吟片刻,点头赞同。

    借着,张晋又给朱由检详细讲述了如何虚与委蛇,用一两年时间来摸清全国各地税收情况,然后在着手快狠准的进行改革。改革中需要注意什么,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怎么应对这些困难才是最好的办法,镇压、分化、拉拢,杀鸡儆猴。

    这些都是网上讨论出来最符合明末情况的改良办法,但具体实际操作中会遇到什么问题,张晋也无法预料,所以只能有未来的崇祯皇帝自行斟酌决定。

    不过,他给了对方一句话,那就是重病还需猛药医。大明朝已经是身上长了数个晚期恶性肿瘤,只有咬牙彻底切除才能恢复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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