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七年六月。

    南国的初夏总是这样湿热,一场大雨连绵下了十几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粘腻腻的,仿佛连人的身上都能生出霉来。

    姜辞猛然从梦中惊醒,下意识的掀开锦褥,抬手揉了揉疼得发涨的额头,摸到缠头的纱布,也不敢用力揉了,手撑着床,有些艰难的坐起身来,茫然的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屋子虽不甚宽敞,却也布置的颇为精致,红木雕花床,鲛绡百子帐,床头不远处有座精雕细琢的妆台,妆台上一面菱花形宝相花纹铜镜上还贴着一个大红喜字。

    婚房?

    就在姜辞捧住脑袋用力回忆自己是谁,又在哪里时,只见铜镜内似有暗影闪动,她一惊,转头看去,就看到一个身着月白棉布长袍的男人停住了脚步,正逆着光站在那里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闪烁着幽深的光芒。

    男人大约二十上下的年纪,眉如墨画,身姿飘逸,有种清冷的书卷气,斜射进来的夕阳笼在他身上,落下一层阴影,益发衬得他肤白如玉,出尘无双。

    是个绝顶好看的男人,只是浑身染了几分阴柔湿冷,令人产生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之疏离感。

    姜辞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你是谁?”

    “我是沈献。”他声音凉而迟缓,却很好听:“……你的夫君。”

    “夫君?”她益发茫然,又重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突然,笑了笑,“我什么时侯得了你这么一位俊俏的夫君?”

    显然,他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她会笑,这一笑,像是病树上开出一朵灿烂的花,带着一种病态的孱弱之美,他愣了一下,很快便镇定下来:“半个月前,你我刚刚完婚。”

    “……哦。”她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眸,想了想,忽然抬头问道,“那我又是谁?”

    沈献走过来,倒了一盏茶递给她,见她头发都被汗浸湿了,贴在额角,又很是贤慧的拧了一把温热的毛巾来,正要替她擦汗,她让了一下,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我自己来,你只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沈献也不在意她的防备,坐在床边锦杌上耐着性子慢慢解释起来。

    静静听完他的话,姜辞手在额角搭了个凉棚沉默良久,好半晌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且先出去,容我仔细想一想。”

    “好。”他声音变得温柔几许,“只是别勉强自己,省得想多了脑仁又疼。”

    “嗯。”

    “我出去一趟,若有事,你叫向嬷嬷便可。”

    说完,他便转身出去了,出去时,带起一阵清风拂过脸庞。

    姜辞看着他的背影怔了怔,暗想:“若得如此好看又仙气的夫君,也不赖。”

    待沈献离开之后,姜辞枯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想得实在头疼便懒得再想,重新躺好闭目养神,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阿萌妹妹,等你长大,我就骑高头大马来娶你回家做媳妇。”

    “我才不要嫁给你呢,献哥哥你一点本事也没有,大鹅追我的时候,你只会哭着鼻子自己跑了,我要嫁给獾儿哥哥,他比较厉害,他会保护我,一脚就把大鹅踹飞了。”

    好不容易灵光乍现,姜辞再接再厉正要往下想,脑壳子炸辣辣的又疼了起来,她忍不住抱住头痛苦的哼哼两声。

    还没哼完,撒花软帘一动,走进来一位头戴靛蓝包髻,年近五十的老妇,手里端着一个朱漆长盘,盘里摆放着一个莲花瓷碗,见姜辞抱头呻吟,她急步过来,很是关切的问道:“少奶奶,你这是怎么了,头又疼了?”

    姜辞头疼的好些,放下手,苍白着脸色看了看她,摆摆手道:“我没事,你是?”

    “唉,可怜见的!”

    妇人瞧着她如雪水洗过般的脸,虽苍白无华,却绽放出足以令人惊艳的美,心中不由惋惜一叹。

    可怜了这般好容颜,却偏偏……

    唉——

    她又道:“奴婢是少爷的乳娘向嬷嬷。”

    说完,将手中长盘递于姜辞面前:“少爷恐少奶奶醒来后会饿,特意吩咐奴婢熬了一碗补血益气又清淡的红稻米……”

    “少爷也真是的。”话未完,又走进来一个身着石绿短褙的丫头,容长脸面,颇为清秀,只是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拿手掸了掸衣角,睨了一眼姜辞,没好气道,“家里都艰难成什么样了,少爷非要弄这红稻米粥,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

    “……”

    姜辞心中一动,原来沈献这般照顾她。

    “好了,钗儿,你在少奶奶面前嚼什么蛆呢,还不快去熬药。”常嬷嬷连忙阻止,见钗儿面有忿色还不愿离开的样子,她又道,“若气着了少奶奶,等少爷回来仔细你的皮。”

    “嬷嬷,你就护着她吧!”说完,钗儿嘴一撇,忿忿离去。

    向嬷嬷陪笑道:“少奶奶莫理她,这丫头就是嘴硬心软,奴婢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没事。”虽然钗儿丧声恶气,姜辞此时倒也不多放在心上,只问道,“家中怎么就艰难成这样了?”

    向嬷嬷眼圈一红,忍住泪叹息一声:“咱家少爷也真是可怜,沈家人本就瞧不上太太商户身份,更不待见少爷,太太病逝后不久,少爷不容于沈府,便出来自立门户,好不容易香料铺子刚有些起色又……”

    说着,她瞄了一眼姜辞,欲言又止。

    “又怎么了?”

    “……哦,也没有什么。”常嬷嬷赶紧换了说辞,“就是前些日子少爷出去采办时遇到那些犯上作乱的兵匪,被抢劫一空……”

    “嬷嬷,你怎么不告诉少奶奶实话呢。”钗儿去而复返,很是抱不平的打断常嬷嬷,“兵匪是一回事,也不至于就把钱财抢尽了,还不是因为要救少奶奶回来,还要花流水的银子给少奶奶治病才亏……”

    “钗儿!”常嬷嬷冷喝一声,“你再多嘴,就家去吧!”

    “嬷嬷你,哼——”

    钗儿气乎乎的跺了一下脚,又离开了。

    向嬷嬷劝慰了好一些话,服侍姜辞用过粥之后,姜辞惊然反应过来,她竟然没有嗅觉,好在味觉还在,否则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尽管如此,她还是深以为憾,形容也就懒懒的。

    见她还是没什么精神,向嬷嬷也不敢再打扰,便退出去了。

    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蒋辞斜倚在织锦软枕上,细细缕了缕沈献刚刚跟她说的话。

    她姓姜,名辞,乳名阿萌,姜家祖上乃是户部挂名行商的皇商,香料世家,娶的是经营药材生意的程家嫡长女程宛白。

    姜辞十岁那年,姜家突遭变故,父母双双离世,她成了孤女,外祖母不忍,将她接去,四年后,外祖母病重,姜辞前往宁安寺为外祖母烧香拜佛的途中遭遇流寇,一去不归,外祖母日夜忧心,一疾而终。

    他姓沈,名献,字仁修,沈家原是清贵之家,书香门弟,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家中生计难以维持,其父不得已娶了商户之女范氏。

    范氏与程宛白乃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妹,当年范氏生下沈献时,便与程氏约定,若她朝程氏产下男孩,则结为异姓兄弟,若是女孩,则结为夫妻。

    后来发生什么,沈献似乎不愿多提,姜辞只知道范氏于去年病故,死前,将定亲信物半枚玲珑玉佩交给了沈献,让他务必找到姜辞。

    天下之大,姜辞失踪已久,到哪里去寻她?

    许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就在三个月前,沈献前往宣州城西十来里地的百花村参加花神节时,偶然听说当地一名花农因生计艰难,要将女儿卖给一富商做妾。

    当时他也未甚在意,后来那女子逃了出来正好撞见他,他这才发现那女子腰间也悬挂着半枚玲珑玉佩。

    再者,小时,他见过姜辞,也算是青梅竹马,虽然现在人长大了,但当初的模样还在,他可以确定那女子就失踪了整整五年的姜辞。

    因为姜辞患了失忆之症,对当年发生之事全然忘记,他向花农打听,才知那花农偶然在秦湘河边救了重伤的她,见她生的忒美,便起了歪心思。

    毕竟花农救了她性命是真,他花了钱将姜辞带回,两个月后待她养好身体便准备成婚,也合该这姜辞命运多舛,大婚后三天,恰巧沈献外出,姜辞在庄子外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兵匪,见她生的美欲要抢回去,反抗时,姜辞被兵匪推倒撞到水岸边石头上。

    那伙兵匪以为她死了,骂骂咧咧的离开,之后,她被人救了回来,新伤再加旧伤,一直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结合钗儿和向嬷嬷的说辞,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不管了,再想也记不起来什么。

    反正瞧着他挺合眼缘,而且人还蛮温柔,当然,主要还是长得好看,就算她肤浅吧,她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

    这样一想,她反而释然了一些,倒头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月亮已悄悄爬上树梢,落下一地清辉。

    姜辞睁开朦胧的睡眼时,模模糊糊的看到床边有个白色的影子。

    “阿萌,你醒了啦。”

    姜辞揉揉眼,视线才渐渐清明:“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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